两日已过,我又等了小桑两日,原先冰凉的珠子,在手心被握得发暖。

    身旁的垫子下陷“阿扬,伯母说你又整夜未眠,怎么不睡啊?”

    “小桑,四天了。”

    “你憔悴了不少……是我不好,让你等太久了。”

    “没有,是我给梦魇着了,来,天凉了,喝碗姜汤。”

    “好……谢谢若山哥。”

    “若山,你喝了吗?”

    “早早喝过了,公子放心。”

    小桑饮下姜汤,坐得更近“这手串都给你盘亮了呢。”

    “我还是很喜欢。”

    “喜欢就好,阿扬的手真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我双手相互摩挲“我只摸到满手的骨头。”

    “还是要多吃点啊,太瘦了。”

    “我吃得应该挺多了?”

    “是吗……诶阿扬,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为什么糕点铺子叫休音阁啊,如此风雅,都叫人不觉得是卖糕点的了。”

    “你猜猜。”

    “嗯……我猜不到。”

    “其实,这糕点铺子,是为你开的。”

    “咳,谢谢阿扬。”

    “上回送你的糕点,吃完了吗?”

    “还没呢,我哪舍得吃那么快啊。”

    “不能放太久,新鲜的好吃,吃完了再去拿就是。”

    “你真好。”

    “咳,王妃身子如何?”

    “我娘?老毛病了,生完我之后就这样了,时好时坏,我照料完娘亲,昨日又午后进宫侍奉奶奶。”

    “如此疲累,怎么不在家多歇息?”

    “我一人实在难以踏实歇息。”

    “我知道,小桑与我闲谈能轻松不少,我就是担心你来回折腾得更疲惫。”

    “没关系,从王府到这也没多少脚程,陪你要紧。”

    “听说泽王殿下那衣物,被虞吉毁了?”

    “嗯,线虽然没断,但衣料珍贵,沾上虞大人进献的酒以后,布线乱了色,爹爹衣物有损,陛下查清那酒是次品,这下宫里失了面子,虞家可是撞霉头上了。”

    “虞吉虞吉,愚不可及……他被太后罚跪三日,家眷还要每人誊抄佛经一百遍,一家子叫苦不迭的,他家女眷都是入京后才让识字,定是不愿誊抄的。”

    “是啊,他夫人还搬出幼女来,气得奶奶改口,让他们抄三百遍,死的心都有了吧?”

    “师姐带人去守着,虞家现在是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就是当即咬舌,也来不及了。”

    “奶奶这下是真的气极了,都被气得卧病,他们一家太可恶了,不过……”

    我感受到她的局促。

    “怎么了?”

    “我昨日冲动,在门口打了虞兰君,之后问起,秋菊与我说,其实虞兰君也是被她母亲强拉来求情的,她亦不认同父母作为,却挨我一掌,何错之有呢?”

    “你是关心则乱,不碍事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这是替父受过。”

    “嗯。”

    “虞吉倒是保住自己那条狗命了,他是皇后表兄的同窗,又算娘娘远亲,苦苦哀求才得以保住仕途,真是打不死啊。”

    “他被伯父多加两日罚跪,跪完还要挨二十大板,恐怕不止腿,腰也要断了,尚不知有没有命享。”

    “嘶,想想就疼,也是活该,可惜不能亲眼所见了,真解气啊。”

    “唔……阿扬,我想躺会儿了,好累。”

    “秋菊在门口吧?你去隔壁歇歇。”

    “好,你也歇息。”

    我刚躺下,小桑还没走出门,若山就跑过来传话“郡主公子,虞家九娘子拜访,说是给郡主请罪。”

    虞兰君?我和小桑的事虽摆在明面儿上,可也不是次次锣鼓喧鸣,她不去和太后请罪,倒来江府寻小桑。

    “我不见她。”

    “应是去过王府才寻来这的,若山,你去将她打发了吧,就说郡主身体不适,在阿娘院里小憩。”

    “是。”

    人已打发,小桑仍旧懊恼“是我扇了她,我理亏,可她也不能直接来江府啊,这叫他们如何看待你。”

    “要不,我们成婚前先不见面了?”

    听我说这话,她着急了“我不,我不在乎,只有在你身旁,我才安心。”

    “外头都说你有身子了,咳咳。”

    “咳,她怕不是看上你了,来与我抢人。”

    不知她的小脑瓜又在想些什么了,我倒豆子似的回道“你都有身子了她如何与你抢。”

    “你,你不害臊!”

    “快些去休息吧,别累着。”

    “你也不许见虞兰君哦,我去睡一会儿,梦里见。”

    “梦里见。”

    这一梦,叫我醒来仍旧是念念不忘。

    我都成瞎子了,怎么还净想些……也好在我看不见人,若是看得见,这饭都吃得如履薄冰了。

    小桑缠着我念话本,我只管陪着她,听她说故事,说感受,不让她寂寥。

    午后睡得久了,夜里就睡不踏实,第二日午时方醒,差人去王府一问才知,小桑也没醒。

    看来是连日繁忙,身子疲累。

    “若山,邵章!”

    “我在呢,公子想吃什么?”

    “清汤面吧。”

    “好,我去吩咐。”

    “若山呢?”

    “在夫人房里吧,好像是聊若水姐什么事。”

    “去吧,我再躺会儿。”

    苦涩流于唇舌,暖阳刺痛双目,清汤面的味道被覆盖,喝尽汤药,我抬头问“太阳出来了?”

    “是啊,公子感觉到了?”

    缓缓地,我看见些许轮廓,还看到了若山。

    “若山,我看得见你了。”

    “太好了,公子能看见了!”

    若山把住我手腕一会儿,话中难掩喜悦“脉象平稳许多。”

    “还是有些看不清,等真的恢复了再和阿娘说吧,若山,帮我叫下邵章。”

    “好。”

    四下张望,想看清物件仍旧是费神,若山的脸在我眼中,远一些,就是空白一片。

    急促的脚声,是邵章。

    “公子,能见光了?”

    “嗯,看得见了,就是看不清你们的脸。”

    “再养一阵,肯定能看清的。”

    “那什么,小桑……是身子不适吗?”

    “或许吧,郡主这几天可忙了。”

    “那我就不去打扰她了,宫里有什么大事吗?”

    “也不算大事,老爷回来说过,朝中除了兵部外,都气得不轻。”

    “是什么事?”

    “就那虞吉,眼看着要变成残废了,又去讨好太后,可劲儿送宝物送药材,跪在甘露殿前拼命奉承陛下,说自己侍奉陛下到下辈子,给陛下听到,免去了余下责罚,还夸他忠良。”

    “他到底是何种手段,竟让陛下三番五次偏袒,朝中不满已久,如此溜须拍马之辈,不成气候,不过是一时走运,罢了罢了。”

    “还有什么事吗,我出去一下。”

    “没什么事了,你去吧。”

    “那我回去接着训老头了,他老是不吃药,有事差人喊我,走了。”

    “看紧点儿,别又喝酒了啊。”

    “知道知道。”

    白茫茫的身影匆忙离去,近日众人都各自繁忙,我也起身动动筋骨,许久不见光的眼不再愿意闭上,徘徊在每个角落,直到疲累躺下。

    十多天的暖阳驱散得了身上的湿冷,驱不散枕边的冰凉。

    已看得清他人面容,我自在许多。

    刚端起药碗就瞥见门口熟悉身影,我立刻闭上双目。

    “是小桑吗?”

    “是我,阿扬,没人喂你喝药吗?”

    “来得正好,你喂我。”

    “好。”

    她话里都显出疲惫,却还是如此有耐心,碗沿抵在唇间,她着急道“哎呀,忘拿糖了。”

    饮尽汤药,我轻摇头“不用,喝惯了。”

    “眼睛怎么样了,还痛吗?”

    “不痛了,前些天热得不行,这下又彻底冷了,有没有多加衣裳?”

    “我有多穿两件。”

    “那就好。”

    “嗯……阿扬。”

    “怎么了?”

    “这几天家中事多,奶奶和娘亲也都病了,爹爹也有事找我,我总是帮着帮着就忙到了夜里,没能来陪你,抱歉。”

    “没事,秋菊这不是都把口信带给我了吗,你身子要紧。”

    “你的眼睛一定会好起来,要是他们的药不管用,我替你去找别的方子。”

    听她这么为我着急,我笑着安慰“仙丹也没有这么快的,不急。”

    “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了……要不,我给你弹筝?”

    “不用了,能与你说说话就好。”

    “好,阿扬,你生辰就快到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呀?”

    想要你。

    “没什么想要的,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好,我回去就备着。”

    两日未眠,令我喘息都无比疲倦。

    “头晕……有些乏了。”

    “是又没睡吗?”

    “嗯,两天了。”

    “啊,你赶紧躺下,快睡!”

    “好好……”

    “怎么又不睡呢?”

    “想你。”

    “咳,看来我不能再这么忙了呀。”

    “我能不能,拉着你的衣角睡。”

    以为会听见婉拒,可掌心的衣料,让我安心下来。

    “好梦。”

    漫天大雪冻得阿爹险些赶不上早朝,小桑风雪无阻,就是包成小粽子也要来见我。

    “冷不冷啊,我刚想差人去王府让你不用急着来的。”

    “已经误了那么多日子,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

    她肩上的雪很快化去,我好奇道“感觉你身上都是暖的……”

    “不用担心,轿子里可暖和了,我没受冷。”

    “也是,王府用料自是比我们好的。”

    “这衣料极好,鞋子也是,我一路走来都不觉有多冷,除了那么一丝寒风透进眼里。”

    “下回还是……”

    “诶,你能看见了?”

    我点点头道“嗯,你替我瞧瞧,有没有什么不同?”

    她带着衣料的暖气凑近“你的眼睛真的很像江伯父。”

    细细看她,我想起泽王的面容“你的眼睛也很像泽王殿下。”

    “你的鼻子像婆母……”

    “嗯?”

    “咳咳,是我太心急了。”

    她恍悟不妥,我则紧盯着她,生怕自己又眼前一黑“也不用如此疏远,成婚之后,就能直接喊爹娘了。”

    “咳咳,那个,今日是不是该吃羊肉了?”

    “你不喜羊肉,我们吃豆腐吧,还有冷蟾儿羹。”

    “好啊。”

    满目琳琅,她举起筷子的手又放下,我托脸问“怎么了?”

    “忘了你已经看得见了,咳。”

    “我看得见了,你就不喂了吗?”

    “我们还未成婚呢,你自己吃嘛。”

    她目光躲闪,我心中了然“是啊,很久没拿筷子,都快忘了,不必顾我,你快尝尝这冷蟾儿羹。”

    “好啊,这道菜宫里做过好几回,我却还未尝过呢。”

    我为她盛了一碗,自己也吃了些。

    “味道如何?”

    “尚可,就是……有沙子。”

    “那下回我亲自去洗。”

    “嗯嗯。”

    “怎么今日如此老实,可是冻坏了?”

    “咳,没有,就是很久不见你双目,想念得紧。”

    我故作心痛“原来,你只是喜欢我的眼睛。”

    她果然慌张,挥手道“不是不是,我就是怕你眼睛仍旧不舒服,不敢乱动。”

    我收起泪眼,给她夹菜“待这冰雪尽褪,我们就可成亲。”

    “我都听你的。”

    这一顿饭,手里握紧碗筷,双目紧随她而动。

    风雪渐大,王府派人来催促,王妃怕雪堵了路,让小桑即刻归家。

    她替我盖好被子,手轻轻拍了下被褥“阿扬,明日见。”

    “我等你。”

    风雪入屋,叫人梦中都不踏实。

    唯有深陷暖被,不再起身。

    粥饭冷得太快,拿去厨房热了两次,我才尽数吃下。

    小桑裹着棉被似的衣裳,远远地,像被子成精。

    屋内炭火惹起困意,我枕在床头,累得险些说不出话“小棉被……来看我了?”

    她着急跑来,把厚实的袄子覆在我身上,又拿来熏球放于我手边“还冷吗?”

    “好多了……”

    “怎么不用炭火呀,若山说,若是我没来,你都不怎么用。”

    “我祖母……就是因炭火丧命,虽过去多年,我还是十分惧怕。”

    “没事的,当心些就不会,有我们呢。”

    “雪堵得路都要看不见了,你不冷吗……”

    “嗯,冷还是冷的,但是取暖的物件多,你不用担心我。”

    “要是冻坏你,泽王怕是要与我算账。”

    “不怕他,他要是再刁难,我就进宫找奶奶和伯父,让他们去唠叨他。”

    “我有些累。”

    “是冻着了吧,手怎么这么凉,伯母不是做了手衣吗?”

    “我不喜欢戴。”

    “总比没有强,在哪,我给你戴上。”

    “我不下榻就是。”

    “这屋好冷啊,阿扬,你看我这袄子如何,我去求奶奶给你做一件怎么样?”

    “不必,我不可僭越,你没冻着就好。”

    “那你每日要戴牢手衣,或是带好熏球。”

    “好。”

    她忽然抚上我面颊“你刚刚脸色都白了,现在好点了。”

    我尽力对她笑“我就是没睡好,你赶紧穿上袄子,可别被我染上风寒。”

    “要不……我和你躺一块儿?”

    这话让我精神不少,我轻斥“别闹。”

    “嘻嘻。”

    轻敲她额头,我膝盖再次作痛,折腾了一夜,我已然疲惫不堪。

    但我不想睡去,她冒着风雪来寻我,定不愿我辜负,她嘴上次次说不在意,心底早就将苦记了百八十遍,暗自反复咀嚼,肚里都发酸。

    “等我精神好些,给你煮面吃。”

    “好……阿扬,你又要喝药了。”

    大概是因我病了,她垂头丧气地,我不禁逗她道“一人一半?”

    “不不,不用了。”

    “真不用?”

    “不……阿、阿嚏!”

    我眼明嘴快“若山,帮忙熬两份药!”

    “是。”

    若山很快踏出门去,小桑见状,无奈从袖里掏出小袋。

    “还好,带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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