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阁楼静静望着窗外头,右边的矮山上不复白日青翠,比天还要暗,矮山上的一片天出奇得发亮,但不耀眼,透着夕阳般浅浅的光,越看越觉得亮,直叫人生出畏惧,我感到胸腔挤压着催我落泪,唇都凉了下来,双膝明明已经坐着却仍旧发软。

    她忽然说道“那儿就好像有一堆看不见的神仙,不然怎么会如此亮呢。”

    我惴惴不安“嗯,或许是来带走你的天兵。”

    “什么天兵?为什么带走我?”

    面前这澄澈的双目令我愈发怜爱“因为你是仙女啊。”

    “哎呀、你……”

    不知为何,我不怕黑,反而怕天边最亮的那一块。

    忽地,她随风而起,我被众将推下阁楼,他们说,我与她永不可能。

    “小桑!”

    “我在。”

    “你在,你还在……”

    浑身不住地发颤,怅然若失间我清醒过来,起身紧紧搂住她“小桑。”

    “梦见什么了流这么多汗,天儿已经回暖了啊,是还冷吗?”

    “没事了,做个噩梦而已。”

    轻抚腕间银串,回想小年那日,不过贪心半盏茶,少穿件袄子,夜里我就犯起迷糊,鼻息间呼出的气滚烫,浑身没劲,累得眼都睁不开,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过去了。

    不成想,还能昏昏沉沉撑到开春。

    小桑自是又心急又后悔,她不知我为站立而用了烈药,身子不如从前,本是不会如此轻易病倒的。

    抬眼,见她颈间明珠颗颗夺目,与素净的蓝色衣衫相映成辉。

    “这蚌珠是新买的吗?”

    “这个呀,是奶奶给我的,呐,给你备了春胜,我手拙,别嫌弃哦。”

    肉肉的小手递来一只与她发间一样的蓝春蝶,我捏在手中轻轻转动“这个很好看,谢谢,我也有个东西给你。”

    “是什么?”

    迎着她追随的目光,从盒里拿出准备已久的春娃,我调整一下后就放进她掌心。

    “绢布做的,有些粗陋,愿我的小郡主一直健健康康。”

    “谢谢,诶……这个娃娃好像你啊。”

    没想到她这么快看出来,我移目道“嗯?是吗,不像啊……”

    她坚定无比道“你做的当然像你啦,我就当把你戴着了。”

    看着明亮的双眸和简陋的春胜,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手艺“很喜欢吗?”

    “嗯,你做的我都喜欢。”

    “会不会太粗陋了。”

    “不会啊,我觉得很精细。”

    “春胜还是我娘擅长些。”

    话刚说完,阿娘一身墨色衣裙走了进来,若水紧随其后端着托盘。

    “还记得你有个娘啊?”

    小桑欲开口,阿娘走近轻按她的肩示意无需见外,坐下来倒茶,道“郡主渴吗,饿吗,饿了我立马吩咐下去。”

    “不饿不饿,不劳烦伯母,我自己来就好。”

    “郡主,我做了飞燕样子的春胜,还请笑纳。”

    阿娘手里拿着的一对飞燕,像极了门外地上成群的蹦蹦跳跳的燕子,小桑受宠若惊接过一个“谢谢,谢谢伯母 。”

    若水等着我喝尽碗里最后一口药,给我包糖,又将碗拿去。

    阿娘抬手把另一只飞燕簪在我头上“挺好,一个俊一个俏,这春盘放这儿了,记得吃啊。”

    若水摆了一桌吃食,肉片和春饼一叠叠静静躺着待人卷起,两碗清粥,一盘五辛。

    “郡主,劳烦带小扬去院里透透气。”

    “好的。”

    阿娘就是来督促我喝药的,知道小桑会不自在,嘱咐我几句就转身离去。

    看小桑如释重负,我轻笑一声“每每见到阿娘,你都得流一身汗。”

    “是啊,抢了你们母子相处的日子,我有些不安。”

    “有何不安,以后还得一起孝顺呢,别怕,我娘不苛待人。”

    “嗯,你娘真的很温柔,从不过问我们什么。”

    “现下外头挂满了春幡吧,阿爹应是随陛下祭拜青帝去了。”

    “嗯,我们等会儿出去走走吧。”

    “好。”

    拜青帝后,就是鞭牛三下,东青牛,南红牛,西白牛,北黑牛,这热闹邵章定不会错过。

    院里,我们在亭中观远山层叠,梦里那一幕令我难以忘却,好在是白日,夜里我怕是再也不敢遥望翠山。

    正月科举已至,泽王处处针对阿爹他们,丞相缠绵病榻,劝说无果,只得让得意门生许又敬辅佐。

    小桑不忍,替我与泽王道几句好话,反被训了一顿,跑来我这儿哭了许久。

    “他到底做什么啊,就知道训我,使绊子一套套的,倒是比做其他事还得心应手!”

    “不哭了,不哭了啊,不值得的,别把你爹的话当真,就当穿堂的风,一阵过了。”

    “可我还是好难过,我娘都不帮我……”

    她目中无光,泪痕深一道浅一道,豪无波澜说着“有时,当真想寻死一回。”

    我心中一痛,压下了将涌的泪“不许这么说。”

    “嗯。”

    她还是如此回话,一如既往地,像个木偶,将要散架的木偶,我害怕得不行,生怕她碎了,我找不齐她的残躯。

    “只要你开心,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永远。”

    “谢谢。”

    我心慌不已,赶紧夹块肉到她碗里“来试试长情楼的新菜式?”

    她长舒一口气,低头打算品尝,说道“好啊。”

    “甜肉怎么样?”

    “嗯,这个好好吃啊。”

    她眼里流逝的光渐渐回来,我趁热打铁让她不再去想糟心事“新来的厨子做的,对了,她和老厨子啊,还结拜了。”

    “结拜?”

    “殷鸣和席柳义,两人互道姐妹,新创无数菜式,每日供不应求,可难抢了,若不是先与客向雁说一声,我们怕是吃不到。”

    “真的好吃,难怪你以前常去。”

    “切莫多想,我真的只是去看歌舞。”

    “我知道,我清楚。”

    “多吃点,吃完了,我给你弹曲子听。”

    拨子与手弹出的音相距甚远,我弹了一曲又一曲相思,近在眼前的女郎君始终不展笑颜。

    也罢,勉强的笑也不作数,只要她不寻死,就没必要逼她,我放下拨子,给她拭泪。

    “秋菊和秋葵正和若水学做补汤,回去以后,你多补补。”

    “嗯。”

    “不说些别的?”

    “别的什么?”

    “你都不夸我。”

    “我……”

    “累了吧,去睡会儿?”

    “嗯嗯。”

    一刻,彼此无言,日子飞逝,兵部举荐的一个江南方士入了陛下的眼,其人姓段,颇有一番手段,只一天就令陛下倍感亲切,后又命人赶着做了五万盏灯,获陛下大赏,虞吉眼见好处没落自己身上,竟对段方士动起手来,惹陛下不快,又给训了。

    陛下器重段方士一派,特命其同百官一样参与拔河,说到拔河,阿爹愁容满面的,就怕自己使不上力。

    上元这天,阿爹早早去宫里,我们在家中下了一锅面蚕。

    宫里要祭拜太乙神,还有蚕神,各道观寺庙和戏班子繁忙起来,皇后娘娘不与陛下同行,她道百行孝为先,主动侍奉太后左右,同去寺里诵经,燃灯百盏求国泰民安,安平公主也愿随行。

    京里会放三夜的花灯,百姓们能于安福门前看陛下亲手点燃那巨大花灯,照亮整整一条街也足够了,美酒佳肴,乐师舞姬,满城观灯踏歌。

    酒肆茶楼人满为患,街上舞队也惹人笑声不断。

    “生在水中,就怕水冲,一到水里,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

    “是盐。”

    “哦对对,那这个,会飞不是鸟,两翅没羽毛,白日睡觉夜里逛。”

    “仙鼠。”

    “豆子颗颗,一动牵账。”

    “算盘。”

    小桑问我一道又一道灯谜,我皆认真回应,灯匠顺势夸赞道“这位郎君乃神人啊,都连答六十题了。”

    我抬手摊开掌心“那荷花灯,该给了吧?”

    提着荷花灯转身交于小桑手时,瞥见一身影无比熟悉,小桑忽然低头弯腰入我怀中“不好,是大伯母。”

    “就娘娘一人?”

    “还有别娘子。”

    “莫怕,我们去会会。”

    邻近的摊子是制灯高人,娘娘在此也不奇怪,我摸摸小桑的头,向前张望,终于看见全貌,皇后娘娘同修容在赏灯,等等,二位娘娘竟互挑花灯?

    别半蓝,这位外邦来的修容学中原话极快,写得一手好字,我凑近听,她还会作打油诗逗皇后,皇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修容的确才貌双全,如今除了明艳的面庞,已丝毫看不出是外邦人。

    “夫人,郎君为那方士所惑,夫人切莫也冷落了妾身啊。”

    “他不过是一时兴起,你且安心,依你的才能,他不会轻易疏远。”

    “是,诶,这灯上不管是花花草草还是人,都不及夫人半分美貌,夫人是天仙下凡,妾身原是可望不可即,现下就在眼前,更是无能与夫人相比了,只愿多看一眼,让妾身也能美一些。”

    “就属你最会说,夸我半天,喜欢哪盏灯却不说,芄兰,都买了吧。”

    “多谢夫人,夫人果真疼爱我,今后我定接着给夫人做牛做马!”

    “你呀,比若安还顽皮,我都要笑昏过去了。”

    我听得起劲,小桑还是有些怕,她连连后退,我也就不打算上前行礼了。

    到休音阁取了新糕点,又买了几只镯子,在泽王府前,她一步三回头看我,我待她真的进门了,方和若山回去。

    回府时阿爹正好也归家,虽满脸疲倦,但知道提盏花灯回来,他总算记得讨阿娘欢心了,他转手将花灯放桌上,然后就是一屁股坐下,不等人倒茶,自己举起壶就灌。

    “忙得我啊,面蚕都没吃几个。”

    “蠢啊你,不知道躲起来吃几口,活该全累你一个。”

    “没能陪你去灯市,我向陛下讨了盏宫灯,可还喜欢?”

    “我喜欢得紧,行了,快歇着吧。”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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