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小桑梳妆完毕,隔窗忽闻侍从们大喊,我立刻出门问道。

    “发生何事了?”

    宫娥脸色苍白扶着墙面回话“郎、郎君,阿雪,被……被人丢在了门口,地上,地上都是……。”

    听见那二字后,直叫人脊背发凉,汗毛竖起,鼻尖瞬时酸涩起来,我奔回房中,紧紧抱住小桑。

    “我出去一下,你就在房里等我。”

    她还没睡醒,没问什么,只应答道“好。”

    正门,是阿雪孤零零地瘫倒在地。

    大门被鲜血满满当当地盖住,看着应不止一人的血。

    他衣不蔽体,身子尚有余热,就是……有一些零散难以抬起,需安放再缝好。

    在风口被吹了一阵,我拭泪回屋。

    阿雪死了,他死了。

    原来,不是周穗,是周砀。

    这个铁鸡比恶犬难啃多了。

    “雪”字不改,是储君特许,先帝曾言,卦象所示局势不稳,但凡有一处不妥,这大厦顷刻之间就崩塌无存,遵循天意,不可以尊身欺压百姓,否则大势未起,就已尽失气运,是啊,先帝自己都做不到。

    原是我忘了,这世间原本的面目就是如此。

    勺子将药送进嘴里,小桑咽下这口,身子往前挪,我再舀起一勺递去,收回手时,腕间忽觉一松。

    定睛看,珠串的系绳松开,珠子落了一地,我手足无措,药碗也端不稳,泼湿了衣袖。

    只这一瞬,我怕了。

    我呆愣在原地,听她说道。

    “碎碎平安,没事的,没事的……”

    “我去拿料子给你做条新的。”

    她的话一字不漏落入耳中,身子却是无法动弹。

    她出去寻人后,我又能动了。

    匆忙地伏在地上拾起珠子,我愈发觉着这是不详的征兆,珠子碎了满地,像在催促我什么,随后泪完全糊住双眼,我已经看不见其他珠子了。

    胡乱用袖子擦去泪水,小桑已经带人回来。

    若山扶我坐回四轮车,秋菊收走我手上的碎渣,小桑上前拥住我,说道。

    “没关系的,料子有得是,阿扬喜欢什么样的,我再做一条,别哭啊。”

    “有一事,还没告诉你。”

    “什么事啊?”

    “你先答应我,别太害怕。”

    “嗯,你说吧。”

    “阿雪。”

    “阿雪?你找到阿雪了吗?”

    当笑出声来,我才知何为怒极反笑,想抬头示意,可我竟不敢将身子转向后院,手脚后知后觉地发软。

    “他……他死了,他现在就在后院,早上,他被丢在了我们门前,死状凄惨。”

    “什么……”

    趁她停顿,我又道“我在想,今上是否有一日也会这样对我,他还是那样全然不顾你的安危,小桑,看着我。”

    小桑认真面向我聆听道“嗯,我看着你。”

    “记得,哪怕我死了,你也千万别回他身边,你现在去找奶奶,找小远,师姐不回我的信,你帮我进宫看看,好吗?”

    她听完这番话,立时就急了,紧紧抓住我的手道“我不要,你说过我们永远不分开的,我……我们现在就回江南,只要可以和你葬一起,哪怕碑上没有我的名字,我想和你共赴黄泉。”

    我任她紧攥双手,调侃道“瞎说,什么死不死葬不葬的,又看哪个话本子了,你好好地。”

    好好地,等我回来。

    “你别走,别走……”

    她一头扑进我怀里捂住了嘴,不允我再说,我闭上眼不去看她,我怕看见她流泪就后悔了。

    两日后,万发被朝廷问罪,狄家……让邵章顶罪,万发因此彻底同父兄决裂,带着自己的人离去。

    他父亲定是知道了。

    听若山说完这些,我平复一会儿心绪,说道“我们该找机会回去了。”

    一旁,若山搁下信件,他看着我回道“好。”

    九月的秋闱与重阳相近。

    重阳前夕,汤药催晕了她,我找出亲手绣的荷包,把银手串放在里头。

    世人大多只晓金灯带毒,不知其也可止痛,就如同她一样,味苦,稍稍了解,实则温柔消肿,身上毒汁护体又有何不妥?

    艳丽,有毒地活着。

    我不敢让指尖触到琵琶上的丝弦,怕惊扰了她,摩挲过,便轻轻搁下。

    笺纸压在桌上,只写二字:

    永别。

    我们并未归家,而是暂住酒楼。

    夜间,外头的喧闹让人更安心些。

    现在邵章危在旦夕,他们定是要弃卒保车,不止动邵章一个,现在大伙皆自身难保,他人我不晓得,但邵章没人去救,我想破脑袋也得……

    骤然,一个黑影自窗外猛扑进来,起身又把窗子带上了。

    熟悉的面庞,比从前壮硕的身体。

    “万发?”

    万发满脸倦色,只有一双眼还是明晃晃的,在隐隐发红,他轻声道“峻扬,若山。”

    若山挪来凳子,我沏水递去,问道“饭吃过了吗?”

    “和弟兄们一块儿吃了饼子,我们现在和各位义士一起住。”

    我松下一口气,道“有得吃就好。”

    “峻扬。”

    “何事?”

    “我想和他们去刺杀周砀。”

    我刚放下的心又给吊在房梁上,我着急道“不可。”

    万发整个人顿时乱颤“峻扬,邵章他……”

    我不敢听了,嘴上仍在说道“他……”

    “没了”。

    这句过后,万发泣不成声。

    没了,怎么就没了,我还没设法救他。

    这狗贼,下手真狠……

    万发已足够悲痛,我不能哭。

    我抬头瞪眼缓缓心神,很快回道“我们已经没有了他,你不能再去了。”

    “他死了,我在这世上的牵挂就少了一个,如今至少还能保全你们。”

    “你不能让他白死,你得领着弟兄们做其他打算。”

    “我不打算带他们,反正已折损如此多人马,纵是多牺牲我一个又有何不可?”

    眼看劝不下,心里也是干着急,我轻叹口气,接着道“我要先回去看我爹,你就在那儿住着,千万别再出来。”

    “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

    “我送你,我会小心的,行伍之人刀口舔血,还有什么怕的?”

    若山听到这话,也摇头道“不行,狄家如今正在寻你,端王府多是眼线。”

    “正因如此我更要跟着你们,你们身手都不如我,就听我的。”

    “万发阿兄……”

    我拿起茶盏狠磕在桌,说道“别添乱,万发,你好好待在那儿,别去行刺,我们还需要你作帮手。”

    “这不现成的帮手吗,我就送你到府前一段路,绝对不靠近,不会让他们发觉,你就让我送你们回去吧。”

    一来二去地,我拗不过他,再聊也没时间歇息,我暂时“止战”,让若山去躺一会儿了。

    轻鼾声响起,我在烛火边沾水涂桌,示意万发。

    “山身手好,王府口带他走,时机到,来寻我。”

    万发皱眉紧盯我,我们四目相对到眼睛发干作痛,他心倦盯不过我,索性闭目附耳道“有点风声你就跑,晓得吗?”

    我往边上看了一下若山,看他睡得正好,轻声回万发道“我尽力,我家老头没定性,到时你见机行事,保命重要。”

    万发抽了抽鼻子,看得出他在强行压下自己的心绪,只随口应答道“行。”

    天蒙蒙亮,府邸前,若山尚未反应,万发一记手刀子,若山当堂昏过去,给万发扛走了。

    在府里同阿爹用饭,窗外映下的光道道璀璨。

    重阳,小桑该吃长寿面了。

    刀枪纷纷冲入府中,晃得人眼花。

    他们一言不发地随处砍杀,他们只想看血河。

    长枪捅穿蔺叔的身子,他直直倒在阿爹前头,双目圆睁,似在与我说。

    为何不早些走?

    我踉跄地,向那快落在阿爹面门上的大刀扑去,阿爹反圈住我臂膀冲到一边,我们连滚带爬躲开,还没缓过神,又立刻被人擒住。

    这些人收了刀枪改对我们拳打脚踢,阿爹包着我,为我挨了不少打,直至我们被拆开。

    不知是刀柄亦或棍棒,我被压制在地,腰上腿上剧痛,这来得突然,打得我无法忍受而喊出声来,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他们边打我,边逼问阿爹什么,阿爹看样就要松口,这时,我却昏过去了。

    竹板挤压肉骨,我从未感觉五脏六腑如此清晰明了。

    泥水、辣汁、掌掴、割肉。

    热药生生灌进喉中,嘴里起的泡我数不清。

    “冷。”

    无人应答。

    难得无人来烦我,我就合眼歇了会儿,一下子,巴掌就又落在脸上,接着是几脚踹在下头,来人看我动弹不得,就尽情嘲弄,其余的我全没力气听到,只听到一段。

    “你那狗爹咬舌自尽了,你也快点招了,别死哥几个手里,你不要脑袋,爷还要呢!”

    阿爹!

    我努力挪到门边,又给丢回原地,挨了一顿。

    顾不上疼,我只想赶快问问,我拼命挪到杆子边上,喊道“爹,你没事吧,爹!”

    “江昌正!!”

    脖颈被人击打,痛得我泪流不止,心底悲鸣。

    “瞎喊什么,给我老实点!”

    爹……爹究竟怎么样了。

    阿爹就被关在不远处,他没回话。

    是吓我的吧,他们不可能让阿爹死。

    我窝在角落细细斟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以我的身子,根本熬不住大刑,无需费什么气力,我就可能断气了,所以他们杀我又救我。

    阿爹没死,如若死了,现在就不只是说与我听了。

    热病催命,强喝了许多天的汤药,我和阿爹及其他涉及之人被架去西市。

    西市人头攒动,惊惧中的身子不自觉乱颤,大刀没有落下,脑袋没有落下,我看到阿爹撞开这头的刽子手,随后浓烟四起,刑场乱作一团。

    涕泗横流间,我被人抬到马车里。

    走出一段路,我方看清眼前。

    是若山和小远。

    若山望向我,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小远怎么在这儿?

    我爹呢?

    浓烟呛得人说不出话。

    帘子忽地掀开,是万发回头与我们说道“后边儿很快就来人了,我得去带他们,你们快走!”

    我使劲拍胸,勉力喊道“你别去……”

    万发听见了,他说道“我要去陪邵章,他一个人太孤独了。”

    “让我、去。”

    “就让我去陪他吧,殿下需要你的计策,你很重要。”

    “我有……计策就不会……”

    “这一切不是你能阻止的,别怪自己。”

    你也别怪自己。

    “若山,来!”

    我伸出手去想阻拦,万发看向我,道一声“再见”,再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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