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嘚咯嘚咯——
快马自府门前奔腾而过，拓跋清嵩穿着黑衣，跟在齐凌风身后，紧贴着隐没在阴影下的墙角。
“宫中必定出事了。”拓跋清嵩望着远去的士兵，肯定地说，“如此云中必然全城戒严，如何出得去？”
齐凌风沉默着，目光追随那队策马的士兵而去，拓跋清嵩得不到回应，焦急道：“我与你说话呢！”
待到那队士兵消失在视线里，齐凌风才出声，却答非所问：“如若人皇与狼主遇刺，殿下以为，责任在谁？”
闻言，拓跋清嵩的眉头猛地皱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齐凌风，嘴唇颤抖：“你说甚？我阿耶叫你陪我来，不是——”
“春秋之时，”齐凌风打断他，“因齐桓公未尝过人肉，庖人易牙便煮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因此得到了齐桓公的信任。殿下听过这个故事吗？”
周围很黑，齐凌风的眼睛却是亮的，如闪烁光芒的出鞘刀剑，带着锋芒与杀意。
拓跋清嵩本能地畏惧起来，直面死亡的恐惧令他浑身剧颤，他下意识摇头，想要以这样幼稚又无用的方式拒绝齐凌风的靠近，但他根本无法阻止。
“为什么？”拓跋清嵩的眼中盈满恐慌，他向后退去，齐凌风却步步紧逼，“我是，我是汝南王世子……你，你敢杀我？我阿耶，我阿耶一定——”
齐凌风单指抵住剑格，长剑出鞘两寸，少年惊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在剑出鞘的瞬间，他看见了那封没有被齐凌风毁去的信笺，剑光一晃而过，将信笺上的字迹短暂照亮，他终于明白了是谁要杀他。
“那根本就不是……盛乐城的回信？”
齐凌风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然说明一切。
“让你杀我的人是——”
答案呼之欲出，但拓跋清嵩再也没机会说出那个名字了。
血从他颈间的伤口中渗出来，而后越流越多、越流越多，紧贴的皮肤被狂涌而出的血液冲开，露出其中整齐断裂的血肉和颈骨。
“我少时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便在想：”齐凌风向后退了半步，手腕一转，干脆利落地将剑刺入肋下，“可怜的孩儿啊，下辈子，别再投生为易牙之子了。”
他抽出带血的剑，重重喘了两口气，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远方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脚步声，齐凌风转身望去，先看见了一只海东青，而后才看见一身灰黑武袍的狼卫。
她站在原地，先是看向齐凌风腹部的伤口，而后才转过目光，望着地上拓跋清嵩的尸体沉默。齐凌风脸色雪白，说：“世子赴宴途中被人劫掠车马，我一路追来，杀了刺客，却终究晚了一步。”
海东青扑着翅膀飞到拓跋清嵩的尸体旁，盯着他不曾瞑目的眼睛，狼卫沉默片刻，不改容色，问：“何人杀他？”
齐凌风笑了笑，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蜀中，竹影堂。”
“竹影堂的刺客，怎会在这里？”
“人皇身边竟有刺客？简直荒谬！”
“虎贲卫乃是人皇亲卫！其中为何会有汉人？”
“我早就说过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就该将他们杀了！”
……
宫殿中争吵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歌舞升平的宫宴已然演变成了一场口诛笔伐的审判。
殿内泾渭分明，盛乐诸将们神色警惕，将拓跋嬛护在中间，语气中带着斥责和诘问，不信任地望向主位上的拓跋勖。
另一边，长安官员个个面露惊惧，先看凶神恶煞的武将，再看阴晴不定的人皇，无一人敢开口，场面混乱至极。
老者拄杖而立，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直不起腰，却仍旧站着，他用双手抓着拐杖，砸在地上发出笃笃两声，示意诸将安静。
片刻后，质问声渐小，他用混浊的老眼望向拓跋勖，嘶哑道：“人皇，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拓跋勖简直焦头烂额，显然，凌璋那一剑不仅断送了他的全部计划，更断送了他将要在盛乐推行的新政。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输了，输给了那些被他赶到长江以南的汉人、那些被他轻蔑以待的汉人。
他放任凌璋混入、在暗中推波助澜、想要借这个汉人刺客的手断送拓跋劼的性命，却终究反噬自身，成了离间计谋下的受害者。
诸胡不再信任他，只因凌璋在最后关头调转剑锋，刺向了拓跋嬛。
而那一剑本该刺向他。
在在场所有人的眼里，凌璋是他的虎贲卫士、他带来的随从、他放上大殿的剑舞者。
狼主在云中遇刺，他必须给盛乐一个交代。
拓跋嬛沉默着，她也在观察、判断，等待兄长的答复。
除此之外，她还在想，拓跋清嵩大抵已经死了，竹影堂的刺客要杀狼主、杀汝南王世子，与汝南王又会有什么相干呢？
断尾求生，不错，如果她是拓跋劼，她也会这样做的。
狼卫带着海东青进入殿中，无视了主位上的拓跋勖，亦无视一众朝臣，径直走到她面前跪下，亲吻她的手背，说了一句古老而繁复的巫语。
拓跋嬛露出了然的表情，摆手示意狼卫退下，而后撑着桌案起身，对身后诸胡道：“是南边的人。”
无人应答，哪怕遇刺的人是她，诸胡亦不敢轻易相信，只因她是拓跋勖的亲妹妹。
人皇的威严和信誉在这一刻降至最低，诸胡望向他的眼神中无不带着防备和警惕，拓跋勖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此刻必须说些什么，但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拓跋嬛再次开口了：“他们还杀了前来救驾的汝南王世子，重伤了护卫。”
拓跋勖的手骤然紧握，他眯起眼睛，眼中闪烁着危险和愤怒的光芒——拓跋劼比他狠，他彻底失败了。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道：“那汝南王岂不是……”
话还没有说完，这道声音便很快消失，只因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慕容谨呢？！”长安官员大怒，“五官中郎将，统御禁军，竟放刺客入城，还杀了汝南王世子！”
另一人道：“明日便要开拔，慕容将军尚在巡城，哪里晓得？”
又有人反驳：“自新政推行，他慕容氏一族便颇有微词，今日狼主险些命丧剑下，必须问他的罪！”
“人皇。”这时，诸胡中也有人说道，“将那刺客交出来。”
“他杀了二殿的儿子，还想杀狼主，他罪无可恕！”又有人道。
附和的声音很快响起：“将他交给盛乐，腾里会让他下地狱！”
“为何要留那刺客一命，不将他当场格杀？！”
“放肆！”阎凤林厉声斥责道，“你们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人皇，你必须给狼主和二殿一个交代！”
争吵愈烈，最终，拓跋勖抬起手，示意阎凤林退下。
“朕明白了。”他站起身，眉眼间显露出疲态，说，“朕会给你们交代的。”
说完，他率先走出殿外，阎凤林当即跟上，余下长安朝臣皆面面相觑，不知是去还是留。
拓跋嬛捂嘴咳了两声，也跟了出去，诸胡追随其后，殿内很快少了一大半人，长安朝臣便不再犹豫，纷纷起身，跟在他们身后出去。
殿台凌云，如一座金铁巨山，屹立云中城内，拓跋勖站在最前面，眯眼下望，看见城中灯火通明，绵延十里，银甲禁军站得笔直，伫立街道左右，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拓跋嬛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微垂着眼睛，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何必呢？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便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拓跋勖：“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不陷之死地，如何后生？”
拓跋嬛：“项羽悍勇无双，却乌江自刎；韩信用兵如神，仍兔死狗烹。”
“我不是项羽。”拓跋勖说道，“不会心慈手软。”
“看来这场鸿门宴的上宾，的确是我了。”
拓跋劼远在千里之外，哪怕得知儿子被杀想要前来讨回公道，一路抛却粮草辎重，从汝南到云中急行军也要近二十日才能到。而拓跋清嵩尸骨未寒，云中已然全城戒严，拓跋勖想要防备谁根本不言而喻。
谁都知道，盛乐的军队距此，只有不足十里。
跟随拓跋嬛而来的盛乐将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浑身肌肉紧绷，手皆按在刀上，一有动静便会立刻出刀，为狼主杀出一条血路。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拓跋嬛在说完那句话后没有任何动作，她甚至没有防备，而是十分放松地站在原地，望着高台之下纵横的街道，说：“真像一盘棋啊。”
拓跋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纵横十九道，千古无同局。六百年前项羽没能杀掉刘邦，六百年后，还会有人步他的后尘吗？”
“不知道。”拓跋嬛亦笑着说，“但阿兄，现在该你落子了。”
不多时，慕容谨上得台来，他先是看了拓跋嬛一眼，而后才面朝拓跋勖跪下：“主上。”
拓跋勖仍旧望着那满城灯火：“讲。”
慕容谨沉声道：“城中百姓已按户帖分明，不在籍者共两千五百一十八人，其中有通关文书者四百零一人，余下两千一百一十七人身份皆不明。”
拓跋勖便问：“竹影堂刺客可在其中？”
慕容谨：“大抵是在的。”
拓跋勖：“城门呢？”
慕容谨：“四方城门皆已关闭。”
说到这里，拓跋勖眯起了眼睛，望着远方灯火灿灿的方向，良久，他抬起手，双指间仿佛执有一枚众人看不见的棋子，而后，他垂手，棋子落下，大局已定。
拓跋勖淡淡道：“杀。”
有禁军上前奉上弓与箭，慕容谨自高台上射出一支鸣镝，很快，城中便响起尖叫和哭喊。
血的味道随风四散，潜入城中，甚至弥漫上凌云高台，朝臣与诸胡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上都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唯有拓跋勖始终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阎凤林不忍地别过头去，他知道拓跋勖想要做什么，他要杀鸡儆猴，告诉所有人，人皇手握生死权柄，可以轻而易举杀死任何一个人。
他不动手，不是不敢、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一旁的拓跋嬛看了一会儿，眼神冷淡，表情漠然，还带着点儿厌恶——有些事情，她不阻止，却不代表认同。
她是那只被儆戒的猴子，死去的人则是待宰的鸡。项羽没杀刘邦，却也没有将他放走，关中仍是铁板一块，没有汉中封王、没有还定三秦，刘邦将永远留在鸿门，此生都别想东进。
拓跋嬛收回了目光，转过身，拨开身后诸胡，往台下走。
空气中的血腥味染红了棋盘，这场相互博弈的棋局无人胜利，他们兄妹三人都输了：一个失去了人心、一个失去了子民，还有一个则失去了儿子。
快马自府门前奔腾而过，拓跋清嵩穿着黑衣，跟在齐凌风身后，紧贴着隐没在阴影下的墙角。
“宫中必定出事了。”拓跋清嵩望着远去的士兵，肯定地说，“如此云中必然全城戒严，如何出得去？”
齐凌风沉默着，目光追随那队策马的士兵而去，拓跋清嵩得不到回应，焦急道：“我与你说话呢！”
待到那队士兵消失在视线里，齐凌风才出声，却答非所问：“如若人皇与狼主遇刺，殿下以为，责任在谁？”
闻言，拓跋清嵩的眉头猛地皱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齐凌风，嘴唇颤抖：“你说甚？我阿耶叫你陪我来，不是——”
“春秋之时，”齐凌风打断他，“因齐桓公未尝过人肉，庖人易牙便煮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因此得到了齐桓公的信任。殿下听过这个故事吗？”
周围很黑，齐凌风的眼睛却是亮的，如闪烁光芒的出鞘刀剑，带着锋芒与杀意。
拓跋清嵩本能地畏惧起来，直面死亡的恐惧令他浑身剧颤，他下意识摇头，想要以这样幼稚又无用的方式拒绝齐凌风的靠近，但他根本无法阻止。
“为什么？”拓跋清嵩的眼中盈满恐慌，他向后退去，齐凌风却步步紧逼，“我是，我是汝南王世子……你，你敢杀我？我阿耶，我阿耶一定——”
齐凌风单指抵住剑格，长剑出鞘两寸，少年惊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在剑出鞘的瞬间，他看见了那封没有被齐凌风毁去的信笺，剑光一晃而过，将信笺上的字迹短暂照亮，他终于明白了是谁要杀他。
“那根本就不是……盛乐城的回信？”
齐凌风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然说明一切。
“让你杀我的人是——”
答案呼之欲出，但拓跋清嵩再也没机会说出那个名字了。
血从他颈间的伤口中渗出来，而后越流越多、越流越多，紧贴的皮肤被狂涌而出的血液冲开，露出其中整齐断裂的血肉和颈骨。
“我少时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便在想：”齐凌风向后退了半步，手腕一转，干脆利落地将剑刺入肋下，“可怜的孩儿啊，下辈子，别再投生为易牙之子了。”
他抽出带血的剑，重重喘了两口气，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远方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脚步声，齐凌风转身望去，先看见了一只海东青，而后才看见一身灰黑武袍的狼卫。
她站在原地，先是看向齐凌风腹部的伤口，而后才转过目光，望着地上拓跋清嵩的尸体沉默。齐凌风脸色雪白，说：“世子赴宴途中被人劫掠车马，我一路追来，杀了刺客，却终究晚了一步。”
海东青扑着翅膀飞到拓跋清嵩的尸体旁，盯着他不曾瞑目的眼睛，狼卫沉默片刻，不改容色，问：“何人杀他？”
齐凌风笑了笑，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蜀中，竹影堂。”
“竹影堂的刺客，怎会在这里？”
“人皇身边竟有刺客？简直荒谬！”
“虎贲卫乃是人皇亲卫！其中为何会有汉人？”
“我早就说过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就该将他们杀了！”
……
宫殿中争吵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歌舞升平的宫宴已然演变成了一场口诛笔伐的审判。
殿内泾渭分明，盛乐诸将们神色警惕，将拓跋嬛护在中间，语气中带着斥责和诘问，不信任地望向主位上的拓跋勖。
另一边，长安官员个个面露惊惧，先看凶神恶煞的武将，再看阴晴不定的人皇，无一人敢开口，场面混乱至极。
老者拄杖而立，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直不起腰，却仍旧站着，他用双手抓着拐杖，砸在地上发出笃笃两声，示意诸将安静。
片刻后，质问声渐小，他用混浊的老眼望向拓跋勖，嘶哑道：“人皇，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拓跋勖简直焦头烂额，显然，凌璋那一剑不仅断送了他的全部计划，更断送了他将要在盛乐推行的新政。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输了，输给了那些被他赶到长江以南的汉人、那些被他轻蔑以待的汉人。
他放任凌璋混入、在暗中推波助澜、想要借这个汉人刺客的手断送拓跋劼的性命，却终究反噬自身，成了离间计谋下的受害者。
诸胡不再信任他，只因凌璋在最后关头调转剑锋，刺向了拓跋嬛。
而那一剑本该刺向他。
在在场所有人的眼里，凌璋是他的虎贲卫士、他带来的随从、他放上大殿的剑舞者。
狼主在云中遇刺，他必须给盛乐一个交代。
拓跋嬛沉默着，她也在观察、判断，等待兄长的答复。
除此之外，她还在想，拓跋清嵩大抵已经死了，竹影堂的刺客要杀狼主、杀汝南王世子，与汝南王又会有什么相干呢？
断尾求生，不错，如果她是拓跋劼，她也会这样做的。
狼卫带着海东青进入殿中，无视了主位上的拓跋勖，亦无视一众朝臣，径直走到她面前跪下，亲吻她的手背，说了一句古老而繁复的巫语。
拓跋嬛露出了然的表情，摆手示意狼卫退下，而后撑着桌案起身，对身后诸胡道：“是南边的人。”
无人应答，哪怕遇刺的人是她，诸胡亦不敢轻易相信，只因她是拓跋勖的亲妹妹。
人皇的威严和信誉在这一刻降至最低，诸胡望向他的眼神中无不带着防备和警惕，拓跋勖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此刻必须说些什么，但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拓跋嬛再次开口了：“他们还杀了前来救驾的汝南王世子，重伤了护卫。”
拓跋勖的手骤然紧握，他眯起眼睛，眼中闪烁着危险和愤怒的光芒——拓跋劼比他狠，他彻底失败了。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道：“那汝南王岂不是……”
话还没有说完，这道声音便很快消失，只因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慕容谨呢？！”长安官员大怒，“五官中郎将，统御禁军，竟放刺客入城，还杀了汝南王世子！”
另一人道：“明日便要开拔，慕容将军尚在巡城，哪里晓得？”
又有人反驳：“自新政推行，他慕容氏一族便颇有微词，今日狼主险些命丧剑下，必须问他的罪！”
“人皇。”这时，诸胡中也有人说道，“将那刺客交出来。”
“他杀了二殿的儿子，还想杀狼主，他罪无可恕！”又有人道。
附和的声音很快响起：“将他交给盛乐，腾里会让他下地狱！”
“为何要留那刺客一命，不将他当场格杀？！”
“放肆！”阎凤林厉声斥责道，“你们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人皇，你必须给狼主和二殿一个交代！”
争吵愈烈，最终，拓跋勖抬起手，示意阎凤林退下。
“朕明白了。”他站起身，眉眼间显露出疲态，说，“朕会给你们交代的。”
说完，他率先走出殿外，阎凤林当即跟上，余下长安朝臣皆面面相觑，不知是去还是留。
拓跋嬛捂嘴咳了两声，也跟了出去，诸胡追随其后，殿内很快少了一大半人，长安朝臣便不再犹豫，纷纷起身，跟在他们身后出去。
殿台凌云，如一座金铁巨山，屹立云中城内，拓跋勖站在最前面，眯眼下望，看见城中灯火通明，绵延十里，银甲禁军站得笔直，伫立街道左右，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拓跋嬛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微垂着眼睛，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何必呢？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便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拓跋勖：“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不陷之死地，如何后生？”
拓跋嬛：“项羽悍勇无双，却乌江自刎；韩信用兵如神，仍兔死狗烹。”
“我不是项羽。”拓跋勖说道，“不会心慈手软。”
“看来这场鸿门宴的上宾，的确是我了。”
拓跋劼远在千里之外，哪怕得知儿子被杀想要前来讨回公道，一路抛却粮草辎重，从汝南到云中急行军也要近二十日才能到。而拓跋清嵩尸骨未寒，云中已然全城戒严，拓跋勖想要防备谁根本不言而喻。
谁都知道，盛乐的军队距此，只有不足十里。
跟随拓跋嬛而来的盛乐将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浑身肌肉紧绷，手皆按在刀上，一有动静便会立刻出刀，为狼主杀出一条血路。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拓跋嬛在说完那句话后没有任何动作，她甚至没有防备，而是十分放松地站在原地，望着高台之下纵横的街道，说：“真像一盘棋啊。”
拓跋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纵横十九道，千古无同局。六百年前项羽没能杀掉刘邦，六百年后，还会有人步他的后尘吗？”
“不知道。”拓跋嬛亦笑着说，“但阿兄，现在该你落子了。”
不多时，慕容谨上得台来，他先是看了拓跋嬛一眼，而后才面朝拓跋勖跪下：“主上。”
拓跋勖仍旧望着那满城灯火：“讲。”
慕容谨沉声道：“城中百姓已按户帖分明，不在籍者共两千五百一十八人，其中有通关文书者四百零一人，余下两千一百一十七人身份皆不明。”
拓跋勖便问：“竹影堂刺客可在其中？”
慕容谨：“大抵是在的。”
拓跋勖：“城门呢？”
慕容谨：“四方城门皆已关闭。”
说到这里，拓跋勖眯起了眼睛，望着远方灯火灿灿的方向，良久，他抬起手，双指间仿佛执有一枚众人看不见的棋子，而后，他垂手，棋子落下，大局已定。
拓跋勖淡淡道：“杀。”
有禁军上前奉上弓与箭，慕容谨自高台上射出一支鸣镝，很快，城中便响起尖叫和哭喊。
血的味道随风四散，潜入城中，甚至弥漫上凌云高台，朝臣与诸胡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上都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唯有拓跋勖始终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阎凤林不忍地别过头去，他知道拓跋勖想要做什么，他要杀鸡儆猴，告诉所有人，人皇手握生死权柄，可以轻而易举杀死任何一个人。
他不动手，不是不敢、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一旁的拓跋嬛看了一会儿，眼神冷淡，表情漠然，还带着点儿厌恶——有些事情，她不阻止，却不代表认同。
她是那只被儆戒的猴子，死去的人则是待宰的鸡。项羽没杀刘邦，却也没有将他放走，关中仍是铁板一块，没有汉中封王、没有还定三秦，刘邦将永远留在鸿门，此生都别想东进。
拓跋嬛收回了目光，转过身，拨开身后诸胡，往台下走。
空气中的血腥味染红了棋盘，这场相互博弈的棋局无人胜利，他们兄妹三人都输了：一个失去了人心、一个失去了子民，还有一个则失去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