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楚歌的日子照旧过。她没有离开段府,也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在屋子里哭了半日,随后擦着眼泪出来。曲大夫人不在门口,段老爷的贴身侍女却在。楚歌说,苒佩姐姐。她脸色苍白,却已不哭了。苒佩淡淡地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半晌她才说,老爷想见你。

    楚歌听到这个称号,心头就一震。但她不打算让苒佩看出来,便摸一摸脸,说,哭得这样憔悴,怕是要脏了老爷的眼。我先去换件衣服,洗把脸。烦请姐姐在外面等我。

    苒佩明显有些惊异。她的目光微微一动,问楚歌说,你想开了?

    楚歌说,想开了。这有什么想不开的?是老爷给了我住处,也是老爷让我能在这世道活下去。献身给老爷,也是应该的。只是怕大夫人要难过。我心想,一会儿还要去跟夫人负荆请罪。叫她伤心了。

    苒佩摇摇头,说你不必去找夫人了。夫人她……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也低了目光。楚歌语气平静,心里却痛到麻木,仿佛五脏都被攥在一只大手里,拼了命地往外挤出最后一点血来。她想道,宛情说的果然没错。此事有大夫人的授意。她不必担心夫人泪流满面了,这是她自己寻的伤心。这般想着,心里就又难过起来,楚歌转了身,不让苒佩看到她面上的神情。她对有关段盛尧的一切都感到痛苦不堪。

    收拾完整后,楚歌便随着苒佩去见老爷。她不仅收拾了自己身子,收拾了脸,也收拾了心。对着铜镜梳妆时,楚歌暗自里想着,再痛苦也不能让段盛尧看出来。这些女人们可以不爱他,但是不能忤逆他。楚歌迷茫地想,她还需要倚靠着他生活。那么,便只有暂且放下绝望,从角落里捡出希望来,尽管它或许是虚假的。但段盛尧喜欢虚假的东西,他心中清楚,也不会过于为难自己。

    楚歌把自己打扮得明艳。她好似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甚至往脸上多涂了些脂粉,走起路来更多一点淡淡的香气,像一阵春风。苒佩站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见她出来,不由睁大了眼睛。她说,你怎么打扮成这样?楚歌说,不是要见老爷吗?苒佩哑口无言。半天她说,老爷只是想见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楚歌,你依旧是大夫人的丫鬟,难道你不知道吗?

    楚歌静静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老爷什么意思。苒佩姐姐,我这样打扮,只是为了掩盖脸色。你方才也见了,我哭得很不像人样,会让老爷不舒服的。

    苒佩说,但是……

    楚歌打断了她,说快走吧。不要让老爷久等了。

    苒佩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但是楚歌明白她的眼神,她从中看到了疑惑,还有怜惜。苒佩不是个坏女人。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只是说话直来直往。府里不多人喜欢她,但是也跟她没什么矛盾。而此刻,这样的眼神看得楚歌心里一动。她上前一步,主动拉住了苒佩的手,说,老爷在哪里?

    苒佩如梦初醒。她意味不明地说,楚歌,原先大夫人并不会怪罪你,可若你打扮成这样,便说不准了。

    楚歌笑一笑,笑容是从嘴角的伤痕般的褶皱里挤出来的。她轻声说,见完老爷,我想见见临花宴。

    苒佩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她回绝了她,因为临花宴已经彻底离开。原本她和段盛尧谈得好好的,结果当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两人分道扬镳。也许是因为楚歌昨夜的遭遇,也可能是因为她早上那副架势实在吓人,苒佩难得和她多说。她说临花宴这人虽然伺候男人不少,可是性子也烈。老爷多说两句荤话,她便恼火得不行,非要离开。这就是暴脾气,这就是名伶。但是她也对楚歌说,你可以同老爷提一提。现在你的身份不一样了,有些要求也可以试着问他。

    楚歌没说话,心里却想着,身份不一样了吗?不还是伺候人的活计,只是此后还多了一项身子。该做的事情要做,不能做的还是不能做。临花宴就没有这样的隐忧,她逃了。她依旧唱她的赵五娘,登她的台,红她的好嗓子。她逍遥天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一样,我的一生就要扣在这段府里。她想着,心头又一紧,只是看见前方苒佩,便强哄着自己看开、看开。别再想这些事,要么死要么活,否则徒增伤心。

    但上天却偏偏和她对着干,不让她在见到段盛尧之前将自己碎成一地的尊严打扫干净。段敬山站在道路尽头,一动不动。楚歌一眼就看到。她不由顿了脚步,不敢上前。苒佩没有发觉她的异样,依旧向前走。看到段敬山时,她停了步子,冲他一行礼,说,问大少爷安。

    段敬山点点头。他生来一副温和性子,仿佛不知道严峻为何物。就算对待着父亲身边的苒佩,也没有分毫烦躁。他说,父亲是要见楚歌么?可否叫我单独与楚歌说句话?

    苒佩淡淡道,大少爷的要求,奴婢怎敢不做?可老爷急着要见楚歌,大少爷若是想同楚歌说什么,还是快些好。

    段敬山看上去也很吃惊。他没有想到苒佩竟然这么好说话,连连点头。楚歌却愣在原地,她本以为苒佩会为了让自己快些到老爷面前而回绝她。苒佩比她们普通婢女的身份要更高,甚至从小就与大少爷相识,比他年纪还大些。她虽然在地位上要对大少爷百依百顺,但实则有着回拒的权力。可苒佩退到了一侧。这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楚歌站立着,僵成一块木头。她为了遮掩自己的痛苦与愤恨才打扮得如此美丽,可此刻在段敬山眼中所倒映出来的自己身上,却成了杀人利刃。她想退后,回到屋里,将自己闷在被子里,捂住脸。段敬山每上前一步,心口便像被绳索紧紧绞住一般,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血。楚歌揪住袖口,连礼都忘了施。一想到在段盛尧闯进屋子里前,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段敬山,眼前便一阵一阵发晕,仿佛即刻就要昏倒。

    段敬山已走到她面前,轻声说,楚歌。

    楚歌低着头,腿跟着一起软。她只能掐着嗓子,用那种小猫似的声音回敬他。

    段敬山说,你今日真漂亮。他的目光始终凝视在她的身上。楚歌的额头往外涨了涨,胃里一阵翻滚。她只能尽可能冷静地对段敬山说,多谢大少爷。段敬山说,你是要去见父亲吗?他明知故问。楚歌只说,老爷找我。两人对昨夜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段敬山沉默一阵,方说,那你去吧。等能碰上的时候,我再将别的话讲给你听。

    楚歌的眼睛抬也不敢抬一下。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传来一阵久久的痛彻心扉的哀鸣。段敬山为她让开了路,静静地走了。昨夜楚歌追着他的背影看向夜色,今日在盛日之下却只能堪堪垂着脑袋。衣袍碰撞与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了,楚歌才抬起头。

    苒佩站在路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段敬山离开,又上前来,说,走吧。

    楚歌的嘴唇发着抖。此时正值夏日,她穿得清凉,发髻挽起,却感到浑身上下一阵冷。她一把抓住自己的领口,像是扣住一只残缺的杯口,深深地嵌入木桌上那条蜿蜒扭曲的裂痕中。楚歌腿软得走不了路,不由蹲下身去。在阳光之下,却仿佛如坠冰窟,骨头都跟着一起发疼。她捂住眼睛,感觉眼泪即将奔涌而出,打湿面庞,将方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楚歌的衣裙坠在地上,又好像一只手从地底探出,抓着她的脚腕往下拉。

    她到底又流了泪。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晕开了嘴上的胭脂。楚歌紧紧抱着头,嚎啕而无声。她仿佛遗忘了此刻在哪里,遗忘了刚才的自我安慰,也遗忘了段盛尧的另一双眼,这个府里有着最大权力的侍女苒佩。她知道苒佩会将她痛哭的事情告诉段盛尧,这是她的职责。楚歌惊惧她,但是不怪她。她因着这恐惧而亦步亦趋,却也因着这愤怒而痛哭不止。苒佩站在前方,一点声响也没有。楚歌任由自己被她的目光所记录。她将脸埋在胸口里,深深地吸一口气。此前她不知道自己对段敬山到底是什么感情,似乎只是感谢于他的温和与出手相助。可如今却似乎正慢慢水落石出。楚歌心想,是想这个的时候吗?就算真的有,也已经失去了权力和身份。她近乎晕厥地想道,如果没有曲凝竹……不,如果临花宴昨夜忍下了……她哆哆嗦嗦地想着,如果真的这样,大少爷绝对不会在这里等她。她宁可他不要站在这里,从此他做他的少爷,她做她的通房,一别两宽,什么都好。可他不该站在这里。不该走上前来。这会让她心生希望。一个在一夜之间便初尝了绝望的人,任何的希望都会如同毒酒一样害去她的性命。楚歌抖着身躯,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昨夜,竹影簌簌,月明星稀,却宛若狂风大作,暴雨不歇。

    楚歌蹲在地上,安静了一阵。只有胸腔起伏与深呼吸的声音尚能听到一二。苒佩站在一边等着她,没有出言催促。半柱香后,楚歌站起身来,满面泪流,眼睛却已经干了。她用手拍拍面颊,又擦一把眼角,淡淡地说,走吧。

    苒佩说,你可以再哭一阵。楚歌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建议。她说,我已经哭够了,再哭也哭不出来什么了。带我去见老爷。

    苒佩看她一阵,便点点头,接着向前走去。楚歌跟在她身边,脚步沉稳,仿佛充满了力量。阳光落在眉头,晒干她的泪痕,覆上她的伤口。她们绕过花圃,顺着白石头砌的假山走向前院,林木的阴影打在身上,像屏风边缘骤然被折断。楚歌动着步子,直着身子,仰着脖子。却在阴影中弯下了肩膀,已近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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