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醒来时已近深夜。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能凭借窗外一点点星光判断时间。身遭长明灯围绕,活似做法。她整个人被绑在一张石床上,四肢与脖颈都绑得严实,用力低头才能看到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和一道绣着金黄暗纹的大红的下摆,她认识这是什么。以往在街上流浪时,陪着大夫人嫁入段府时,她都见过这一袭华袍,只不过当时都是套在别人身上,叫她徒增羡慕。今日却是将她绑缚在石床上,那鲜红的嫁衣也成了流淌的鲜血,割断手腕,也染红了视野。

    楚歌登时被吓得呆了。短暂的愣怔后,她疯狂地挣扎起来,奈何药效刚过,头还昏沉,实在没什么力气。地方她也见过,灵位相对,层层垒起,正是段家的祠堂。

    她当即便知不好,大声喊道,救命,救命!

    喊了半晌,却没有人理她。楚歌喊累了,转头一看,才发现祠堂角落正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冥衣,手提灯笼,头顶一层白纱,静静安坐。面前摆一张小桌,桌上放了一些纸车纸马纸蜡烛。临近灵位处还竖了一对乐呵呵的金童玉女,只是没有上色。头顶悬一只惨白的纸灯笼,整个房梁也好似被纸糊满。再努力动动手腕,便听到有珠玉碰撞的声音。脚腕上也像是栓了铃铛,晃一下一阵响声。

    楚歌浑身上下被打扮得花枝招展,是从未有过的精致与贵气。身上一袭红嫁衣,任谁看都要叹一句价值不菲。这样的厚重的礼仪套在一个甚至从未有过如此待遇的婢女身上,其心昭然若揭。

    楚歌的心尖颤颤地疼。她无比惧怕,牙齿都在打寒战。在那一瞬,她深切地明白了自己正身处于一个什么陷阱——所谓的老爷传召,只不过是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骗到这里来。而在祠堂,又换上一身嫁娶的衣服,猪都想明白了:这是要拉她来配冥婚!

    楚歌踢着脚,拼尽全力地挣扎着,不敢看坐在角落里那人,只能大声叫道,救命!有人在外面吗?有人能来救救我吗?

    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楚歌定眼一看,正是那个把她带来祠堂的带头的侍从。他的手里还捧着一叠瓜果,斜睨了她一眼,却没有同楚歌说话,而是转头对着角落里那人说,先生,这丫头叫得实在心烦。要不要先将她的嘴塞起来?免得惊扰了老爷少爷和众位夫人。那人却淡淡地说,不必。喊喊吧,喊的声响越大,阳气散得越快。一会儿也没得机会喊了。

    楚歌当即一阵毛骨悚然。这人说话不似人声,沙哑若乌鸦振翅飞过。黑发卷曲,垂在身后,也像乌鸦尾羽。这浑似乌鸦成的精怪说了这话后,又静默不语,那带头的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无奈地撇撇嘴,说,你喊吧,喊吧。附近没有人,也就哥们几个。要是喊着心里能舒服些,你就喊。你也别怨咱们,都是奉命行事。能嫁给五少爷,不比嫁给那些个小厮好?楚歌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哭着说,我平素里与你们都没有过节,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那人说,这可怪不着我们,楚歌姑娘,得罪了。说着就要走。楚歌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可是老爷的吩咐?那人说,你话怎么这么多?楚歌说,我都要死了,还不容我多问几句?那人说,你若问我,我可不知道怎么答。不过你也别太伤心。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再受苦了。

    那人说完这话后,便转身走了。楚歌求救无门,只能一边喊救命一边尝试着挣脱绳索,妄求一条生路。可夜已深沉,尽无人声。她精疲力尽,既没有叫来人,也没有挣开绳索。乌黑的夜晚令人心生绝望。她用力蹬了一阵腿,甚至连石床都没有撼动一点,便慢慢放弃了这一打算。她仰头看着头顶的纸灯,一个劲儿地流泪,心里却还有点幻想,提醒着她不能放弃希望,现在不行,便一会儿找机会,总能逃出去。

    楚歌哭了半晌,为了保存体力,又硬生生地劝着自己止了眼泪。她安静下来,一张纸片似的平铺在石床上,静静地等。烛火映照出几条人影徘徊于窗前,时不时探头往里瞧瞧,似乎在观察她的状态。

    她多少也能想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段敬邦死的早,连门亲事都没来得及定,段盛尧怕他在人间放不下牵挂,走不了轮回路,也怕儿子变成没有家的孤魂野鬼。说来也叫人啼笑皆非。这婚本应男人来“成”,可最终的主导权却落到了要“嫁”的女儿身上。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家”,而平常她的存在微乎其微,也不知是否极泰来还是嘲讽至极。

    待到夜之最深的时候,祠堂门才终于被打开。几人站在门口私语,楚歌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一个时辰。听他们的意思,这一个时辰是要她在这里“散去阳气”。且此处是段敬邦停棺七日的地方,浸染一个时辰鬼气,可以更好地配婚。

    楚歌身上一阵一阵地发抖,头脑却非同寻常地清醒。那几人向她走来时,她默不作声地调整了一下位置,将自己尽可能绷到最紧。

    几人里有两个是不认识的,应当是从府外而来。一人拿着一卷白绸,一人过来按住她的双臂,不让她乱动。楚歌尽可能地配合着他们,仰起头,任由绸带一圈一圈地将自己的嘴缠起来。那人奇道,刚刚还大吵大闹的,怎么突然这么乖了。楚歌不说话,只垂着眼睛。另一个说,认命了。认命了好,这是聪明姑娘。以往多少姑娘也不甘心,可最后还是一个结果。不争不闹的,能少遭点罪。

    这句话出来,楚歌便对他们的身份有了底。应当是专门做这种冥婚的,见到什么都不稀奇。而同样的,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恳求是没有用的。楚歌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条路径,如果求人有用,在她哭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有人心软了。可面对着铁水,便只有用寒风来加以抵抗。

    那人腰间别着一把小刀,楚歌看得清清楚楚。她咬紧牙关,放轻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坐在角落里的人才走来,将托盘放到楚歌眼前,扶着她坐起来。他说,姑娘将这些东西抱在怀里,一路上可得搂紧了。掉出来,便坏大事,此后姑娘与五少爷便难顺遂。

    楚歌定睛一看,除了那些纸车纸马,还有些小小的纸衣服也已被剪好,后背倏地出了一层冷汗。那个还在说,都是老爷亲口吩咐的,万不可有半点差错。姑娘死后,便可一跃而成夫人了。

    楚歌闭上了眼。终于,胸口那股子郁结着的情绪猛地爆发。她这一生,从流浪儿到婢女,最后又成家主的通房丫头,历经一切苦难与委屈,最终做个死去的“夫人”。死到临头时,她终于明白,她的人生已从十五岁时完成了一个分界。这是一条深邃的河,是由段盛尧劈出来的,是这府内每一个站立在高山边缘的人挖深的,每一个在她受到侵害时未曾出来说过一句话的人将她送过河,每一个希望她原谅曾经过往的一切、成为规训之下的麻木物品的人都在她的胸口捅了一把刀。它们在她的心口剖开一个大洞,里面种上了生命与岁月的种子,可唯一的愿望却只是等待着那些枝叶依靠她的血肉生存、攀附着她的骨骼生根,最终开花结果,于是她的尸体又变成了新的躯壳的安葬处。人家穿着红嫁衣是为了开启新生活,她却是要被逼着去死。

    这时,楚歌的心堪称醍醐灌顶般又透彻又疼痛万分。

    她一直以为那些情绪是痛苦、哀伤或者是怨恨,如今才知道其实都不是。她不会为了自己失贞而去痛恨谁,甚至也不会为了自己的未来而痛心疾首。所唯一能够解释的,只有愤怒。铺天盖地的锥心的愤怒。这怒火与恨无关,与爱无关。只与自己有关,和血与肉有关。

    一堆纸做的东西被塞进她的怀里,卡在衣襟处,一只手慢慢地摸进去,抚摸上她的锁骨,甚至还有向下的迹象。楚歌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身体上的触碰,唯一的质感便是浑身上下冷得像冰一样。旁边那人说道,先生,还是注意礼节。那人说,只是为了将小孩子的衣服放到姑娘怀里。带头的说,什么时候启程?那人说,马上就可以了。你们几个,帮我提着我的灯。路上仔细着岔路口,给姑娘带好去冥府的路。

    听闻“冥府”一词,楚歌猛地一个激灵,神志清晰起来。那股愤怒烧得她胸口一阵疼痛,但也瞬间被一盆凉水浇灭。一股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促使着她睁开眼睛,眼眶几乎瞪裂,恶狠狠地看着面前这人。她这才想起来这个人的称呼,也许应该称一声“鬼媒人”。不是什么正经的活计,只吃活人和死人的红利。她原先心想,世上人活着皆不容易,不必苛责得太具体。现在心中却只有痛恨,连带着一整个群体都被唾弃。

    鬼媒人被她吓了一跳,那张被涂得惨白的脸甚至真真实实地白了一瞬,说,姑娘怎么不乖了?楚歌胸口疯狂起伏,脸憋得通红,紧张与愤怒的双重加持下让她几乎难以遏制住胸口的一股浊气。她原本尽力绷直的身体也不得已蜷缩起来,陷入一阵闪电似的痉挛。她被紧紧绑在身侧的双臂用力地向上抬,整个人弯成弓形,喉咙里发出粗重而沉沉的低吼。

    那鬼媒人一直观察着她,见状忙道,来个人过来帮她拆了嘴上的绸带,她要吐!大喜的日子不能吐在嫁衣上,快!

    几人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扯去了嘴上的禁锢,楚歌肩膀一耸,整个上半身倏地往床下一坠,干呕起来。这声音绝对不好听,深林中的猛兽带着涎水的嘶吼也不过如此,在这空洞而阔大的祠堂里更显诡异。几人站在一旁,已然毛骨悚然。那鬼媒人先前装出一副游走于三界之间的看破红尘模样,这会儿也保不住那一张鬼面具,张嘴要说什么,楚歌却抢了他的话茬,猛地抬头,冲着他嘶吼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来杀了我!杀了我让我嫁给段敬邦,然后再化为恶鬼厉魂,永生永世缠着你,必然要让你死在我手里!

    祠堂里的人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似乎连那些长明烛都被震得停了颤动。楚歌拼命地挣扎起来,粗糙的麻绳深深地勒入肌肤中,可她却好似没有感觉似的,疯狂地挣脱着绳索。几人被她惊在原地,半晌不知怎么办,只有那鬼媒人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沉下脸来,回头对那带头的说,刀呢?杀了她!现在正是要堕入鬼道的时候,再不杀,恐怕以后你们整个段府都有难!

    那人说,可是先生,这是在祠堂……我们家的祠堂不能见血的!鬼媒人喝道,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那人说,祖宗灵魂最忌脏污,血是万万不可溅到的!实在不行把她拖出府外杀吧。鬼媒人说,也行,不过要快。灵魂堕鬼不过这一瞬。一炷香之后便不得了,为了你们段府,还是快些动手吧。

    说着,那几人二话不说,走来就抬她。楚歌疯狂挣扎,尖叫一声,便被人用东西塞住了嘴,她吐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一只龙凤喜饼。这让她愈加的恶心,在极度的恐惧与悲愤之下张开嘴,一侧头,狠狠咬住了那人的手指。这回换那人大叫一声,把手往外抽,却无济于事。另一个冲上来,掰着楚歌的嘴想让她放开,急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突然这么吵闹?鬼媒人怒道,当时的药就该猛些,别叫她半途醒来。你硬是不听。我本就说直接抬到棺木旁就行,你们老爷非要把她放到祠堂!那人说,我这不是怕直接把她闷死了吗……再说,这也是我们老爷的决定,我们也没办法。他说这丫头乖,也没什么力气,声音也小,绑了来基本上就跑不掉。平常看她在府里也是乖乖巧巧的,说什么就做什么,怎么性子这么烈?

    鬼媒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老爷说了就是对的?那人说,先生不是段府的人,自然会这么想。他又转头对楚歌说,姑娘,放了嘴吧。现在哥几个把你抬出府去,一刀解决了,也少受罪。再咬下去,怕是要得罪段家列位祖宗,姑娘的罪过可就大了!

    楚歌闭上眼睛,反倒扣紧了牙关。那人痛得直叫,夺了那人的刀就要来抹她的脖子,那人连忙说,等一等,等一等,楚歌……话音未落,门口却突然传来一个凌厉的女声,打断了他的声音,冷冷地说,谁要在我段府杀人?叫段家列祖列宗见血,经由老爷同意了吗?

    登时,几人连带着鬼媒人都一震,回头看去,便见门扉大敞,二夫人赫然背着夜色站立在门口。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手扶在腰上,眼神却冷得要命。打量堂内一遍,提步便朝着石床走来。

    那带头的连忙上前,谄媚笑道,二夫人身还有孕,怎么到这儿来了?身边也没个人伺候,兰光姑娘呢?二夫人冷冰冰地说,你是什么人,也配来命令我?我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她拨开围在石床前的人,居高临下地看了楚歌一眼,又瞥向鬼媒人,脸上浮现出一阵厌恶,对那人说,这是什么人?段府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把他给我打出去。那人忙道,可使不得!二夫人,这是老爷特意请来的鬼仙人——二夫人打断他说,我管他什么鬼不鬼仙不仙?不供奉在庙里的,就一概只是装神弄鬼!我段府容不下这样的人,给我把他打出去!

    与她的目光对上的瞬间,楚歌的眼泪刷的一下掉了下来。二夫人低头瞥见她面容,面上也缓过一丝软化,微微皱了眉说,好了,别咬着,脏不脏就一直叼着。楚歌松开嘴,喉咙里却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哽咽的声响。她眼泪流了满脸,喉头却一直堵着什么东西哭不出声来。她只能抖着嘴唇,哆哆嗦嗦地喊,二夫人……

    祠堂外传来一阵喧嚣声,一人踏着影子大步进来,看见她一愣。楚歌猛地转头,鼻尖登时一酸,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铺天盖地地将她整个人淋了个湿透。段敬山大踏步走来,扶着她的肩膀看了一阵,楚歌从他的眼中看到的震惊与一段复杂的痛楚。随之段敬山揽着她的肩,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挤碎。楚歌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处,嗅到段敬山身上匆匆而来的寒夜风雪的味道,那阵酸苦终于冲过喉咙、攀上眉头,让她紧皱着眉宇,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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