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人连陷江南三城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南北。朝野上下大惊失色,和解的美梦骤然破碎,皇帝当即下令逮捕在皇城的所有蛮人使者,正式与蛮族宣战。

    此消息传入朝花岗郑文柏耳中,却是让他病了一场。

    路云中后来打听到当时细节,眉毛久久未能展开过。江南三城中只有一城殊死抵抗,另外两城守军纷纷弃城逃亡,偌大城池拱手让人,被屠戮的百姓数不胜数。且与当年顺俞城一样,在攻城之前会放开一门以供人逃亡,不过路上也有阻截,能否逃出生天要看命。后路云中就此问过郑文柏,郑文柏只道,穷寇勿追。留个逃命口子,攻城才更容易。蛮人也是懂些兵法的。

    时年天已渐渐凉了下来。郑文柏为郑家的事整日焦头烂额,在外奔波数日,回来听闻天下大变,刚一下马车就晕倒过去。喊了大夫,方知是略染风寒,又操劳过度,得需好好休息几日。于是相当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到朝花岗来。偶尔传个消息,也是身边的近侍代劳。说是江南三城落入敌手,将来夺回只会更困难。皇上只说要宣战,却不知具体什么时候。诸位打起精神,随时准备离开朝花岗,对战蛮人,保卫百姓。

    此前郑文柏表达如此意向时,往往是会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的。这回却略有不同。近侍离开后,营内便陷入了一阵沉沉的古怪气氛。几位端坐,默而不语,眼睛也垂着。半天抬起来,看看彼此,却也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终于,其中一个忍不住了,又检查一遍房门,确定无人在外偷听,才说道,诸位都已拜入郑氏麾下多年,平素也是朝夕相见,就算兄弟谈不上,至少也是朋友。对此却为何无一人言语?另一个冷冷地说,你这话若是传到将军耳中,必又要说我们彼此不友善。那个说,平时同诸位确实偶有过节,可今非昔比。那一个便道,你有本事你来说,我们不当这个冤大头。那个气愤得就要站起来。赶忙又有个人过来打圆场,说,都是朋友,又何必如此说话。头一个说话的大声说,是谁挑起纷争?想必各位都心里有数。你要我说,好,那我便说。我就是奇怪将军做派,虽然朝花岗直属于将军,可郑家安危也与我们息息相关。皇上翻脸无情,明摆着便是要郑家好看。再拖下去,若长久无法解决,说不定郑氏都留不得几个人头。将军何必还要再为他卖命?还要再带着我们?

    此话一出,一个始终未说话的也略有不满起来,说,吴副将,你要宣泄,也应找对出口。何必要冲着将军这句话恼火?咱们就算是出征,也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那江南数城无辜百姓。那个说,我又怎不知如此道理,可最终这命是为谁拼的?还是给那皇城里的老爷尽数送上!这个于是站起身来,大声说,那你说怎样,打还是不打?这条命确实是你自己的,不是为了他们而死的,可事已至此,死了这些无辜的人,你是打算冷眼旁观,还是出手相助?

    帐内陷入一片寂静。被称为吴副将的那位坐于原地,愤而不语。路云中端坐一旁,只看着地板发呆。一个问道,云中,若是叫你去江南,你打还是不打?路云中静静地点点头。吴副将说,晓得你要功不要命,可就怕死得不值,白白叫那些官老爷在身后指指点点。路云中抬起头来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没有兄弟姊妹死于蛮人手中,自然说这风凉话。我有,所以我尽全力也要去报仇。一个说,你有亲人在江南?以前怎么从来没提过?路云中说,提有什么用?我在朝花岗,她在江南,找也找不得。我原以为那里就算不是多好,至少也平安。可如今梦也破了。

    路云中自打知悉消息后,整日心焦如焚,忧愁不已。他巴不得借一匹快马赶赴江南看看情况,可朝花岗有军规,不得随意外出,郑文柏如今得病在床,他也不可能这般去打扰他。且江南三城已陷,去了就是找死,郑文柏也不会放他。没办法,路云中只得托人来回到江南打探,询问蛮人动向以及百姓境况。所得到的消息不尽人意,他既没有看到蛮人被反攻后退,也没打听到楚歌的消息。

    对于他来说,这个曾在陌生城池帮助、救助过他的姑娘,便就此消散在兵戈荒土中。

    是夜,路云中独自一人走上朝花岗,坐了很久。枝头杜鹃啼鸣,一如当夜老爹去世时。夜深露重,他身着单薄,没多久就觉得冷。可却依旧坐着不动。路云中回望他来时的路,但见枝横草长,已湮没在一片夜色中。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生至此二十来年,活像一个荒唐凄惨的笑话。从顺俞城逃亡至异乡,没法保护父亲和弟弟,自始至终都活在别人的掌控下。需要被保护的,他尽不到责任。需要被报恩的,却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寻找和等待中奔赴黄泉。要报仇的,却始终抵不过命运轮回。他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做不到。

    路云中在这近乎于自虐般的回想里静坐,直至深夜已尽,秋虫鸣响。待到他起身要回营时,夜色浓重到已经看不清归路。他慢慢回到营地,转头碰见先前一位交好偏将。那人也是睡不着,出来散步,一见到他,也是一愣。随即便说道,云中,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路云中这才抬手摸摸脸上,感觉到一阵湿润。不知不觉间,他已泪流满面。

    朝南道上有个茶馆,一年四季俱不打烊,就连白日黑夜也是大敞着门。门前一条石子路上遍布各种痕迹。只近几月,蛮人入侵城池,此地也飘摇不定,落脚客人也渐渐不再谈江湖琐事,口中只道是血海深仇。但说话间也免不了喝茶,方圆数里又只这一处茶馆,由是风雨飘摇,却依旧赚得盆满钵满。

    老板娘是个寡妇,男人在十几年前便因意外死了。她自己一人经营此茶馆,也是风生水起。白日里便到大堂同人聊天,说说世道,骂骂蛮人。秋风起时窗纸便哗啦啦直响。有个跟她混得熟了,常说叫她好好整修一番大堂。老板娘笑骂着说,这不需要银子么?什么不需要银子?若你想修,你便来给。那个便说,夫人赏我一个吻,这茶馆自此我便包了。老板娘说,放你娘的屁,谁稀罕要你那俩臭钱?等到蛮人打到这里来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那个说,死在茶馆里,能见老板娘一眼,也是风流。老板娘说,人家都说我克夫,你还真敢说这话。等着瞧吧,再敢叫老娘听见一回,腿都给你打断。

    来此歇脚的大多数都是途径朝南道的商户,其中也不乏草莽中人。由是堂内文雅与粗俗交织,沸反盈天,竟也和谐。言语间谈到江南三城,便都是唏嘘。一个胆子大些的说,叫我看,咱们大朔子民也不比它蛮人差到哪里去。那样大的城,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蛮人淹死。到底还是懦弱。便又有一个说,未能身临其境,便别说这风凉话。人家蛮人有马有刀有攻城车,还要百姓怎样?而且城内有什么?只有一群拿着钱不办事的饭桶,叫他们饭桶都是高看。

    人人熙熙攘攘,深秋里也显得热闹。小二滴溜溜转个不停,额头上布满了细汗。给一桌上茶时,听着那人说道,难民都已涌出江南,你们家老板娘打算什么时候走?小二赔笑说,客官说什么话呢,你们不走咱们怎么好走?身旁的人就说,这茶馆的老板娘爱财,有这好机会肯定不走。不过钱和命有时往往不能兼得,要一个就得舍弃另一个。可别叫她犯糊涂。

    聊着聊着,话题又从蛮人身上蔓延出去,说到逃难的事。江南三城陷落,就算是置身事外的人听说此难也冒了一身冷汗。一是为蛮人凶残,二是觉得朝廷便这般不管不顾,如此昏庸。说到此,便有人过来拦了,说茶不比酒,怎么多喝两口就醉了?那人便长叹一声,说,平头百姓,也为家国大事担忧。去日是顺俞,今日是江南,谁知什么时候便落到自己身上?平安了这么些年岁,也到了兵荒马乱的时候。适逢今日,便也只能说命不好。

    角落里坐着一瘦弱少年,身量不高,身着旧衣,身边还带着个小弟弟。他头戴一柄斗笠,面前只放一叠花生和一壶茶,竖着耳朵听着背后的动静。那小孩子坐在身边总不安分,频频回头去看。那少年便抬手拢他,小声安抚。那小孩子说,姐姐,咱们要待到什么时候?这里好闷,我想出去透透气。少年便道,小小姐再等等,车还没到呢。那小孩子说,为什么咱们要打扮成这样?那人便好脾气地笑笑,摸摸他的额头,轻声说,跟小小姐玩游戏,小小姐不开心吗?

    这少年与孩子都是女儿身。正是楚歌和段知燕,两人从城中逃出已有半月。楚歌虽然以前从未出过远门,但也知道以独身女子之身行走于江湖实在过于危险,便用几枚钱同人换了两套旧衣衫,将自己和小小姐装扮成了男子模样。只是她身形清瘦矮小,穿上男装也看着不像男人,声音又清丽温柔,实在不能以假乱真。但不说话时,只看背影,还是有些相像的。一路上没怎么敢落脚,叫的车尚未来,便只能在这家茶馆略加歇息。幸好这老板娘是个机灵聪明的,尽管楚歌低着头不让她看清自己的脸、压低了声音装作少年模样,可却仍旧被一眼看出,却并未被老板娘戳穿,而是送她们到了角落,此后便不再多提。

    唯有身后都已陷入一阵非凡热闹后,老板娘才走到她们身边,询问具体境况。她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妇人,艳丽泼辣,但为人细心谨慎。楚歌不敢表明真实身份,只得编造自己是已婚妇人,丈夫被充军,自己带着妹妹从蛮人的刀下逃了出来。她身姿柔弱,连日的奔波已然无比疲惫,令人一听便动情。老板娘听后,便不由唏嘘。她转头看向段知燕,瞧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越看越喜欢。话里便谈起自己那个已死的丈夫来,边说边叹息。她出神般说着,看到你,我就想起我曾经那些年岁。我原不爱他,与他吵了那些年的嘴,可是在他死后又思念他。我也常想,如果他也能给我留下个儿子女儿多好,至少现在还有个人伴。可他死后,我便不想任何情爱了。世间儿女情长,一点意思都没有。比不上赚钱。

    楚歌便只笑笑,不再言语。她抚摸着段知燕的头,拢着她的肩膀。老板娘说,若是无处去,可以在这里暂留。虽然这茶馆也快开不下去了,但多撑几日也是可以的。楚歌连忙说,谢谢夫人。但我、我哥哥尚在北方,我们要去投奔他。车已经叫好了,只是在您这里歇个脚。老板娘说,那便可惜了。我一见你,便总感觉曾经与你说过话。这便是一见如故吧。楚歌红着脸笑笑说,我与夫人有缘。可惜路途已定,不能留下了。老板娘说,那我便祝你们一路顺风。你妹妹真可爱,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人。楚歌与段知燕对视一眼,小姑娘咧开嘴,冲着她甜甜一笑。老板娘说,我以前也有个妹妹,不过后来嫁人了,便不多见了。如今兵荒马乱,竟也只想着见见家人。人于此生,平安最重要,到了这个境遇,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车来后,楚歌便同老板娘告别,带着段知燕上了车。到车厢里她才拆掉自己头上的头巾,又为段知燕松了松衣衫。段知燕趴在窗边,腿都够不着地,人却在秋风里展开笑颜。她指着窗外笑着说,看呀姐姐,看树!楚歌替她遮遮帘子,说,小小姐小心着凉了。段知燕却说,是山呀,姐姐,是山!我以前从没见过。天原来有这么大,我也不知道。她又指着车轮下的黄沙说,我们跑得好快!楚歌笑着说,不快怎么能赶紧见到大哥呢?段知燕说,我们真的可以见到大哥吗?楚歌说,当然啦,一路向北去,就可以找到大哥和父亲。她摸着小姑娘的头,抚过她凌乱的发丝,表情却渐渐忧郁下去。

    云如流水,倾泻天边。夜景渐渐,连带着树影也快看不清了。段知燕伏在她的膝上睡着,伴随着夜色颤抖着睫毛。楚歌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昏黑的夜色像看不到头的黑雾,月亮也好似一只窥探的眼睛。窗外奔过伶仃村房,除了秋蝉听不到任何一点声响。楚歌沉默不语,心下静悄悄地犹疑。这是她所希望的,但却不由自主地对此而产生万千不安思量:她们真的可以畅通无阻地见到段敬山吗?

    这路长而颠簸,纷纷扰扰似乎到不了尽头。她怀抱着段知燕,坐在窗边看着陌生的风景,感到自己也像一辆马车,正从她原有的人生身旁飞驰而过,永远也无法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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