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和段知燕在郑府一住便是两个月。

    她原不打算麻烦郑文柏这么长时间,但世事难料,送往东都的信总收不到回音。

    郑文柏为了快些联系到段家,派了数匹快马,带着他的亲笔信到东都,指名道姓要给段敬山。可派出去的四名信使只回来了一个,说已奉将军命送到了郑大人家,但姑爷和段大人已奉命入宫,不知几日才能回来。

    信使为了得到段氏的亲笔信,在东都住了几日。可后来得到的却只有永昭帝召郑大人入宫一同前往宣州行宫的消息。

    信使左等右等等不回来段敬山,无可奈何,只得拿了一封郑大人的回信,交予郑文柏。这一路艰难险阻,难以一言蔽之,相当于在战火硝烟中捡了一条命回来,跪在郑文柏面前时,已是满面尘灰,两眼通红。

    楚歌虽然没有得到段敬山的消息,但是感念他。她也知道跑这一趟的人便是相当于用生命为她传信,是以心下感激愧疚,频频谢过。再见四信使只回来一位,心中更是忐忑难过。只是段知燕不知此事,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见到父兄。郑府招待她相当得当,再一次睡回锦绣堆中,只一场长梦,便仿佛将一路的伤痕都已盖过。

    她快快乐乐地在城中和朝花岗间来回奔跑,不必每日为车马行进而担忧,也不用像往日那般担心会不会路遇不测,一想到可以畅通无阻地见到父亲兄长,心中便一点忧愁也没有,几乎玩疯了。她可爱活泼又知礼,很快便得到了全府的喜爱,同郑文柏那一对儿女也以兄姐妹相称。郑夫人温柔体贴,待她像第二个女儿,引了她和自家的姑娘一起读书。

    而平常段知燕不在的时候,楚歌便坐在房中,在府内绣娘的帮助下学习刺绣。在他人屋檐下住这么久,楚歌心里极其过意不去,总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只是郑文柏认为她是客人,本来就应该由他人伺候,自然不可能让她做自己往日的活计。故而无法,楚歌也就只能做做绣品,心想某日就算是拿出去卖,也不必总是麻烦郑府养着她。

    但实际上,无论是郑文柏还是苏沁玉,目光基本上都不凝聚在她的身上。比起这个带着小小姐出逃的婢女,他们更关心的是小小姐自身。也是那时楚歌才知道,原来郑文柏便是少夫人郑华年的堂哥,一时不由惊叹命运奇异。段家和郑家是亲家,那么收留、优待段家逃难的最小的女儿,似乎也成了应有之义。

    楚歌在郑府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郑文柏对楚歌自是好,但这种好更像是一种捎带的人情。一切先以段家小姐为先,若要询问她,自然也是通过她问及“段知燕”如何。但楚歌却也因此而更觉从容。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消失是一件何等重要的、需要多加讨论研究的事。若人家给她更多的关注,她才更无所适从,巴不得没人看到她才好——这就是她的逻辑,也是这么多年来她有关为人处世所学到的基础哲学:

    别人宠爱她,她反倒无比恐惧。当别人遗忘她,她才重归平和,无比舒心。

    可惜路云中不明白这种哲学。闲来无事时,他便总来找她。得了郑文柏的同意,某日路云中便将她带去朝花岗一观。他总有种莫名的冲动:告诉她自己现在生活的怎样,并且未来又将会怎样。仿佛是要告诉她,她当年的善念非常重要,让一个人成功活了下来,并且变成了将对江山与百姓有利的人。

    楚歌最初扭扭捏捏,不知是否该去。军营里全是男人,她有些惶恐、惧怕,甚至听到便想躲得远远的。但段知燕一直想见识一下“郑叔叔”手底下的这支军队,吵着要去,故而楚歌便在她和郑夫人的带领下去了朝花岗。第一次去,她跟着郑夫人身后亦步亦趋;第二次,便是带着段知燕到郊外散步;而第三次,就是她自己来了,手里抱着一幅字,交给路云中说,这是郑少爷亲手为朝花岗军题的字,将军要挂在正营帐里。

    彼时身边还有其他人,聚集在一处,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楚歌低着头,不发一言,便红了脸。

    她也是终于在五年后再见到路宜。小男孩变成了小伙子,个子蹭蹭的窜。第一眼,她甚至没看出来他有几岁,五年的风霜将他打磨成了一块尚未完全成型的珠玉,但在眉宇间已能窥得年少独有的英气。初见面时,他还比楚歌矮一些,瘦得像个竹竿,现在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面容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隐忍孱弱。

    见到楚歌,先是一愣,紧接着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路宜哭个不停,又跑回去拿出最初楚歌送给他的竹蜻蜓来,以此表示自己一直好好地收藏着它,说,楚歌姐姐,我一直以为……话没说完就又哭了起来。看得路云中一阵无奈,不得不给楚歌解释说,这小子多久没流过眼泪了,本以为她死了,如今再见到,便不免激动难耐。

    楚歌微微笑笑说,我能活下来,也全靠上天恩赐。路云中却正了色,说,不。姑娘能活,是因为姑娘该活。并非是上天恩赐。姑娘命不该绝。

    这话也不知他是随口而出,还是有意安抚,但却给楚歌带来了很大的触动。当夜,她躺在榻上,面对着郑府涂得雪白的墙壁和雕花的窗棂,看着月光一寸寸洒在床头,像一段美丽的、冰凉的绸带。她辗转反侧,为了那句“命不该绝”。路云中命不该绝,所以当年她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全心以待。而如今她命不该绝,终于在此处遇到了能够彻底改写她命运的人,她说不好这是命运的必然,还是只是一种氲散在空中的巧合。

    她甚至不由有些担心:收了这样的礼物,上天以后又将会如何对她讨回应有的代价?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楚歌与段知燕寄人篱下,她不得不急切等待着能够前往东都的契机。但一时半会儿已得不到这个机会,便不由焦灼。只有段知燕天天嘻嘻哈哈,和郑家的两个哥哥姐姐一同在朝花岗和城中跑来跑去。

    她看他们练兵,站在山岗远远地眺望那一座又一座的营帐。对于军营的最初印象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看到那些闪着光的刀剑时,她直了眼。练兵的时候叫她躲得远远的,她就站在帅旗下一个劲儿地看。郑文柏顺着她,见她爱看,便常带她来。这刀光剑影的一瞬便在段知燕小小的心里扎了根。她呆愣愣地看着,离开时,突然问郑文柏说,郑叔叔,打仗是什么?

    军营里只要有人言,就一定会提到打仗。段知燕未必不知道,但她一定要问。郑文柏摸摸她的头,笑着说,打仗就是保家卫国,保护百姓。段知燕说,百姓是什么?郑文柏说,百姓就是城里的居民,是你的哥哥和父亲。段知燕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说,那以后我也要打仗,我也要保护百姓!吴栾彼时站在一旁,忍不住笑了一声,说,你小小个姑娘,怎么保护百姓?段知燕就一瞪眼,说,怎么不行,你这是瞧不起我!吴栾说,大朔延续至今两百年,就没见有个女将军。段知燕说,我才不要前面有人,我就要做第一个!如果以前没有,那现在就有了!

    郑文柏为此感到有些惊异。回府后,他对夫人提起这件事,不由感叹道,段家这小女儿真是奇特,小小年纪,却这么有主意。郑夫人只笑笑,说,段府的人,哪个未来不成大事?郑文柏说,可她只是个小女子。郑夫人说,莫小看“小女子”,现在段府留着的,也就她一个小女子。她若愿意,你不妨多让她看看,学一学。

    郑文柏便笑了,说女子入军,古今所难有。郑夫人说,难有,又不是没有。也没让你当这个第一人。郑文柏这才觉出有些不对,微微敛了神色,说,你竟是认真的?郑夫人微微一笑,说,不妨试试。我想,这位段小姐,估计会给你不小的惊喜呢。

    但聊天归聊天,且不论段知燕的年龄与性别,就说她的身份,郑文柏也不可能真的让她同朝花岗一起“练军”。但她又实在爱玩,郑文柏不箍着她,一日竟有一两个时辰都待在朝花岗里。她嘴甜俏皮,活泼可爱,很快就和这些陌生的军士打成一片。这小姑娘似乎天生便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在哪都吃得开。某一日,楚歌只是一转身,一直在身边的段知燕就不见了。她大惊失色,火急火燎地找,经人指点赶到演武场,却见段知燕骑在一人脖子上,随他在演武场急速奔驰,一边跑一边笑。

    段知燕随着奔跑的动作颠来颠去。她抱着那人的头,尖叫道,吴大哥,慢一点,我要掉下去了!那人说,怎么会掉下去?看我把你抓得多紧!段知燕咯咯乱笑,两手胡乱地抓,说,你跑得好快,我坐过的马车都没有你快!那人说,瞧着,还有更快的呢,抓紧了!说着,便迈开腿朝着对面跑去,却在一转身看到楚歌,猛地止了步子,站在原地,有些尴尬。

    楚歌睫毛微垂,面上飞红,连忙冲他行礼。正是吴栾。他性子火爆,初时看上去与谁都相处不来,如今见这大户人家的小姐突然天天往朝花岗跑,自然是厌烦。可也不知道段知燕用什么手段竟也把他俘获了,这回正骑在他脖子上把他当马玩。段知燕看过他们骑马,便学着喊“驾”、“驾”,难得吴栾没有为此事与她生气,反倒还乐在其中。

    只是被人撞破,情况便不同了。他连忙将段知燕放下来,叫她回姐姐那边去,一面又与楚歌道歉。楚歌忙说,哪里的事,明明是为副将添麻烦了……段知燕却全然不觉有什么,被吴栾放下来,她便两步跑到楚歌旁边,抱住她的腰,嚷嚷道,姐姐,我还要骑,我还要骑!

    楚歌有些窘迫,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不可以麻烦吴副将了,咱们快点回府去!段知燕就一扁嘴,说,那我去找路大哥!说着一溜烟就要往外跑,幸有楚歌拽着她,把她搂在怀里,不让她去。

    反观吴栾倒是乐不可支,听闻此言,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起来,颇为愉悦地对段知燕说,好,你去找你路大哥,他最爱当马给人骑。段知燕便一下亮了眼睛,说,真的?吴栾说,骗你个小丫头干什么。你且去就是,跟他一提,他便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话说到这,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笑意,目光投递到楚歌身后,却骤然一拧,笑容瞬间消失,转而涌上一层微妙的厌烦与怒意来。

    楚歌不知可谓,见他突然变脸,一时有些茫然。她下意识顺着吴栾的目光往后看去,却见不远处迎面走来三人,正中间一人穿着官袍,形容严整,笑容可掬,正迈着四方步,老神在在地朝着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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