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栾与路云中虽向来不睦,但好在两人还算有自知之明。当即奉了命,一人镇守驻地,一人派兵前往南城门查看情况,不多时回来却灰头土脸的,只说,战报确然没错,南城门的确凭空多了一队蛮人。军中现在一片哗然,都说若非从悬崖攀爬而来,便只能是从天而降了。

    郑文柏皱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从悬崖而来,不过匪夷所思一些,而所谓天降奇兵,便只能扰乱军心。吴栾说,属下知道。但由于那帮蛮子出现得太过突然,不少兄弟都被吓了一跳,有不长眼的在各处宣扬此等说法,被属下拉出去打了二十军棍。郑文柏说,再有下次,不要手下留情,直接军法处置。哪怕是从悬崖过来也是肉体凡胎,不是不能打,怕什么?

    郑文柏初时只是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他问清来军大抵有多少,又大抵是怎样的装束、如何的作战能力之后,便走回营帐下了部署,有条不紊,无半分急色。吴栾和路云中向来信任他,也不做疑问,各自领兵前去。

    只在离开营帐将分别后,吴栾才说,你怎么也跟着,将军身边,难道不从来都是你负责保护?路云中说,战况紧急,将军为的是诸位兄弟。吴栾皱一皱眉,说,仅这么一小支队伍,我自己也打得。管好你手下的人,不要给我拖后腿。

    情况危急,路云中也懒得和他呈口舌之能,两人分走两边,各领其命去。果然如郑文柏所说,这一支队伍不过是看着可怕,实则并不难击破。一小场战役很快取得了胜利,待到回营时,路云中还看到吴栾的马后绑着个人,穿着蛮族军饰,看着像是蛮兵。

    他平常本来不会主动去找吴栾搭话,但由于此次并不是他带军迎敌,见到此人,不由也有些好奇。驱马上前去,抬起这人下巴看了一眼,果真是蛮人长相。

    路云中问道,这是你们擒的活口?怎么就这一个?吴栾说,蛮人打仗什么德行,你不知道?若不是敌军死,便是他们自己死,一旦看着要被俘虏了就自尽。那么少的人,能抓到一个,不错了。

    南城门的奇兵被打退后,战场似乎又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郑文柏紧急安插人手看好悬崖,同时又到各种可能会有敌军突袭的地方检查数次,设立关卡,直到将南北两座城门都围得密不透风了才罢休。

    但由于朝花岗的人也就这么多,还有部分被留在原营地,人手也比较捉紧。城中守军伤的伤,残的残,能派上用场的也不多,是以郑文柏目前的打算只是在原地暂且拦住蛮人进攻,余下如何,还需要看援军何时到来。

    蛮人久攻不下,又因这一支突然到来的援军而打乱了计划,似乎也大伤元气,安静了几日。城前黄沙阵阵,才终于取得了些许安眠。路云中自打来到这里后便几乎没怎么睡过好觉,如今才终于算是好好休息了一夜。

    睡前他两手抵住脑后,盯着帐顶,想起来少年时的事情。似乎很远,又似乎近得只在昨日,父亲的死和芸恩的死纷纷在眼前兜转而过。像一段被抹平了的阴云,但背后就是灼灼月光,他想起来被压在板车下的那只手,还有那个他只是沿街去买一个饼、便被万般羞辱的弟弟,路宜手里的竹蜻蜓和他一路上的梦话,五年来一切他所能记得的,尽数入了脑中。

    路云中闭上眼睛,无声地叹口气。当今世事已经不在他的想象范围内,但好似都还可以接受。他唯一不能接受的便是江南三城的陷落,以及段府的倒塌。段五少爷死了,段府也已经沦入尘埃之中,城池陷落,林家就算是能脱困,他又应当到何处去找那林二少爷寻仇?是以命运轮回,降了这两家以鲜血为惩,但这仇若不是他自己报的,他决计不甘心。

    路云中左思右想,胡思乱想。但这一觉却睡得好,连个梦都没做过。醒来依旧是天光蒙蒙,沉重的寒霜外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路云中平躺了一会儿,便翻身而起。起来时看到枕边放着一只围脖,是楚歌做的,被路宜死缠烂打要去,又听闻出征,反赠给了他。

    他摸摸那绒毛,掌心一片柔软,心便静了一阵。再起身时,便是神色如初,面色如常。

    可刚起来不久,便听到消息传来,说是敌军向后退了数里,似乎要撤兵。

    一时有如惊雷响了万里,人人都抬起头来。郑文柏也忙派人去追查,得知蛮兵竟然真的向后退了数里,且还有接着退后的趋势,自然也有些惊疑。虽然郑文柏颇有经验,用兵果决,几次打退了蛮兵的进攻,但仅凭一个朝花岗军便能拦住蛮军,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痴人说梦,只要援军不来,消耗掉朝花岗军只是迟早的事。

    蛮军虽然莽撞勇猛,但却也不傻,什么能得到,什么终将只是无意义的争斗,他们也分得很清楚。由是如此的退兵,一定有诈。

    那个被吴栾活捉回来的蛮军士兵无论怎样审问都不肯开口,尽管吴栾派人严加看管,但还是在某个夜晚让他成功撞墙自尽。如此决绝的自杀让郑文柏更不能相信蛮军真的要退兵,因此愈加戒严,随时准备着蛮军的突袭,营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在郑文柏的叮嘱下,几乎人人都相信蛮军会卷土重来,并且当他们归来时,带来的会是更为猛烈的攻势。

    但郑文柏又屏息凝神在城下等了几日,却始终没有再等到蛮军的进攻。南城门那唯一一条路也守得严实,没有任何动静。而几日后,援军的先头部队到来,两支队伍汇合,郑文柏才终于松了口气。

    在他看来,无论蛮军是否还会回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自家阵地也要守,郑文柏正打算拨一部分人回乡接着守城,援军的将领却拦住了他,说,先别急着拨人回去,郑将军,若蛮人来犯,可能还需要诸位兄弟。

    郑文柏忙说,将军误会了。郑某并不是要撤兵,而是打算送一部分人回去接着守朝花岗。两方距离不远,万一蛮军撤军只是为了攻打朝花岗,那便危险了。

    援军将领却说,郑将军所言极是,但蛮军不会去攻打朝花岗。郑文柏微微皱眉看他。援军将领只说,他们还会回来的,还请郑将军多做准备。

    听闻此言,郑文柏便有了满腔的狐疑与不安。他来回在营帐中踱步,总感觉援军将领话中有话,但却并不能窥得其中真意。无法,他只能将吴栾和路云中都叫到帐中商量对策。但两人同样也是一头雾水,并不能知悉为何对方会这么说。吴栾说,难道他已经得知了蛮军的计划,不告诉将军您,只是为了邀功?郑文柏却摇摇头,说,若当真如此,他完全不必在我面前提到此事。路云中说,若不是吴副将这种解释,便只有是将军他的猜测。除非……

    三人对视一眼,几乎瞬间都明白了什么意思。吴栾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却并不是为了他,郑文柏思虑片刻,也只能摆摆手,示意路云中不要再多讲,以免隔墙有耳。

    此后,郑文柏便陷入一阵郁郁的紧迫。吴栾当真将路云中那句没说完的话参透了,只怕的确是援军将军与蛮军暗通款曲,故而严密加大了对郑文柏的保护,近几日一直在研究布防。

    只是那援军将军后来也没展现出什么奇怪的地方,他做得滴水不漏,此事虽然令人难以忘怀,但由于没有证据,也不能贸然“先下手为强”。

    几日后,郑文柏实在寻不得由头,便只能劝说自己先离开这思维的泥沼。更何况援军将军始终在劝说他加强布防,若说他与蛮军有勾结,郑文柏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城池四野依旧毫无动静。城中百姓渐渐恢复战前的生活,黄昏时的炊烟都多了些。问起时,只说是觉得蛮军已经撤军,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估计便是不回来了。此城并非是战略要地,最初郑文柏听闻蛮军竟然攻击此地也有些震惊,而城中百姓也少遭遇战乱,对战况只用猜的,甚至彼此都可心知肚明。

    郑文柏虽是主帅,但经常亲自上阵。他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故而很多时候,反倒是他一马当先到最前方去查看情况。几日下来,蛮军悄无声息,郑文柏攀上城头与山岗数遍,也窥不得敌军半分人影。他牵着马,立于夕阳之下,肩头被浸得像是溢出一汪血,整个人如同一张晕了朱砂的水墨画,往云边一站,便已与天空融为一体。

    路云中与吴栾跨马而立,见此状,无声对视一眼。路云中低声说,越安静,我越觉得什么事被我们忽略了。吴栾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究竟是什么,我却也想不出来。

    路云中说,我倒有个想法,要听吗?吴栾看他一眼示意他说。路云中说,援军来得的确及时,但也太及时了。在守城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没来,却偏偏在蛮军已经撤军后赶到,这是何处的援军,竟然足能赶半个月的路?

    吴栾沉思片刻,说,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不过我曾派人打探过他们军中的说法,说是从北边来的援军,路上被阻击几次,故而来得慢些。至于时机,或许也只是巧合。路云中说,这巧合未免也太巧合了。吴栾说,现在战局复杂,谁也不知道北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将军探了几次隔壁,也没探出什么门道来,我们也唯有多加小心,免得被人从身后袭击。

    路云中点点头,心头疑云却始终未散。他总感觉此事似乎与之前的很多境况都有所关联,回去的路上他沉默不语,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许平。

    当夜他躺在榻上,辗转而难眠,实在睡不着,索性便起身四下转了转。此时正值年关,没几日便到正月,正是冷的时候,张张嘴都能从唇边吐出一圈白气。他身上衣裳难掩这深夜寒凉,便套了盔甲,全副武装地打算去巡视一圈布防。谁料走到营地门口,却也没见到一队巡逻军,心下起疑,两步赶到营地之外,赫然看到不远处拐角藏着几具尸身,堆叠在一起,没有血,尸体却已经硬了。

    路云中愣在原地,猛地回头去望。城头高耸入夜,一轮月挂在天边,冰冷冷地普照众生。他只怔了一瞬,便倏地起身,举步便急往郑文柏帐中赶。谁曾想刚走到一半,便突然听到远远地传来叫嚷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营地后便骤然窜起冲天火光,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火光中冲出一人一马,人未近前,声响却已响彻沙场,一声令下,山般的呼号便已震得城墙微微颤抖。

    那声音喝道,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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