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花岗军于遥远的城外遭遇袭击而拼死搏杀的时候,楚歌在郑府亲眼看到郑夫人在刺绣时刺破了几次手指。第一次她解释说是她不小心,第二次是她前夜没睡好而心神不宁,第三次当手指上的鲜血顺着指节往下流淌的时候,她终于无法再言语。

    楚歌看她心不在焉,也紧张。她也有一种莫名的感情,比不安更具体,比凄惶更甚。她频频向着窗外去看,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但却摸不到源头。

    直至那日郑府门口来了个奇怪的人,张口便要见郑夫人,苏沁玉依言出去后,回来却脸色煞白,一步踏入楚歌房中,将楚歌吓了一跳。

    她犹犹豫豫地站起身,轻声喊道,夫人……却被郑夫人一把拉住手,说,虽然很失礼,但楚歌姑娘,我不能留你了,郑府没法留你了,我为你在客栈买个房间,你与段小姐快走,这里不能留了!

    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楚歌惊异不止,但郑夫人这满面苍白的惊惶之色也是见所未见。她握着自己的手始终在颤抖,人似乎也陷入了一种慌乱的迷蒙,楚歌没急着走,而是将她留在房中且做安抚,郑夫人冷静下来之后,楚歌才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郑文柏阵亡了。

    这个消息,在她离开郑府、已经入住客栈之后还没完全消化。

    他不知道苏沁玉怎样听、怎样看、怎样想,但她只是在抖,楚歌自始至终没在她眼睛里看到泪水。她好像一瞬间便想明白了要怎么做,忙前忙后,整个郑府因此而久久不歇,但这么多人,竟然没有陷入慌乱,也是苏沁玉的本事。

    郑家的顶梁柱死了,苏沁玉非常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而具体的缘由,她也对这个共同生活了两个月的年轻而单纯的姑娘讲清了,而她却也只说了一个名字,许平。

    楚歌并不知道他们其中的恩怨,但却又莫名从这个名字和苏沁玉的语气中得知。她离开郑府,来到客栈,坐立不安。要变天了她知道,可要变成什么样子她却无法想象。只有一种感觉,那便是即将等待她的世事,或许会同江南三城陷落时一样令人难以接受。

    而更难以接受的,是她分明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做点什么,却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郑文柏阵亡一事会让郑夫人感到无比痛苦,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郑府,而这个人为什么不止是她和段知燕,还有苏沁玉与郑文柏的一双儿女,郑思君和郑婉音。

    郑夫人反应很快,消息传来的当日,就将一切都料理好了。楚歌回到郑府求见她的时候她正扯着人的手细细地叮嘱,她要将儿女送到苏家,而恳求车夫为她的父母传一句话,说是前尘往事全是女儿不对,只求他们可以救救孙辈。

    听闻此言,楚歌心头更是大骇,某种稀疏的真相似乎即将破水而出。正巧此刻,郑夫人转了头,看到她。她突然笑了一笑,紧接着泪水喷涌而出。

    郑文柏死了吗?苏沁玉不知道,楚歌也不知道。

    但同时她们谁都知道,他死或不死,已经不重要。

    在楚歌离开郑府后,她又被苏沁玉亲手带着走到府中。寒冬腊月,细雪丛丛,一点儿绿也看不见。她不吭声,只静静跟在她身后,看着苏沁玉被挽得正好的发髻,和她已经有了些岁月痕迹的侧脸。

    她来的匆忙,甚至没有在脸上擦一擦粉。但她比以往都要白,楚歌明白这是基于怎样痛苦的缘由。她走着走着,却突然转过身去,握住她的手。彼时她的脸上还有眼泪在流,声音里却没有半点哭诉的意思。

    她就好像寻常那样平静地说道,楚歌姑娘,很对不起,郑府已经不能再保护你们了。我知道你是个很细致的人,你会照顾好段小姐。我也很对不起在这两个月没能让你们去到东都,但我也做不到了。

    楚歌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夫人。有那么一瞬她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城池尚未陷落时的段府,那些已经坍塌在火光中的故事再度卷土重来,刺痛了她的心。

    苏沁玉平静地说,让你看到我哭了,实在失礼。楚歌说,夫人不走吗?苏沁玉摇摇头,擦擦脸,笑了笑,可眼泪却仍忍不住往下流。她说,成亲那天我都没哭,他带着我跑出苏府、在路上险些迷路了的时候我都没哭。那时候他以为我们再也走不出那道密林了,可我也没哭。反倒我笑着跟他说,没关系,死在这里我也愿意。我不想回到那个家里去,我从小便为了嫁给那个人而生活。我说不,我说不。我说我宁愿死,我也不要嫁给那个我十几年都没爱上的人。

    楚歌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只有沉默。苏沁玉接着说,后来他为了建功立业,上了战场,当了将官。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我都看在眼里。他每次出征我都吊着一颗心,生怕他回不来了,但他经常给我写信说不要怕,没事,为了我和孩子他也会活着。但这次他却始终都没有写信。楚歌,我便已经知道了。其实我早便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

    苏沁玉说着说着,突然就双手掩面。她呜呜哭了起来,倚靠在墙上,像是平贴在墙角的一束枯萎花瓣。她低吟着声音说,云中不会骗我,吴栾也不会骗我。他们都知道文柏待我是怎样的,他们不会骗我,不会骗我。

    她轻提着声音淡淡地说,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他们不会骗我,他已经死了。他死在别人手里,他死得冤枉。只要我今晚做一场梦,梦到他,明天我就去朝花岗祭拜他,我就到他死的地方去找他。他死在哪里,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也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不必谁去告诉我。只需要一场梦,只需要一场梦。

    楚歌不知道她当天晚上做梦了没有。也许是做了,也许没有。但第二日,遣散了郑家的苏沁玉便在其中消失无踪——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在朝花岗,也许这映证着她的确梦到了郑文柏。

    苏沁玉前去朝花岗太突然,楚歌先前并未得知。还是路宜火急火燎赶到客栈说要见她,她才知道这件事情。而当她急迫地从城中赶到朝花岗时,一切已经结束了——苏沁玉高挽发髻,衣衫华贵平整,静静地坐于一旁。她被溅了半身的血,与皑皑白雪相得映彰,红色的和白色的结合在一起,像某碗被放凉了的掺血的汤。她看到了她,随后微笑着说,来,别害怕了。我处决了他。

    楚歌顿了步子,慢慢向她走去。此刻的苏沁玉突然让她想起自己,想起那条未名的河流中映衬出来的血迹斑斑的她的脸。她没有杀过人,也不信苏沁玉曾经杀过,但她们都证实了深闺里的女子也能拿得起刀,也能干脆利落地杀得了人。

    楚歌曾经害怕血,害怕伤,害怕死。段敬桓死的时候她和水儿打了一夜的抖,揽枝那浑身血淋淋的伤疤也叫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当她被拉去配冥婚的时候,最后的时刻,那种即将死去的恐惧比人所当有的愤怒要更甚。她怕死了,怕得眼睛都睁不开,怕疯了。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整个人那般抖,动不了,也害怕自己逃不出命运,害怕自己重蹈覆辙。

    但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怕。她坐在苏沁玉旁边,甚至很从容。天这么远,这么亮,有雪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干冷,与她记忆中的冬天大相径庭。她第一次发现,好像冬天也可以这样温暖,暖到仿佛有新鲜的血溅到身上,像是带着血腥气的嘴唇亲吻在脸上。

    苏沁玉看到她来,微微笑了笑。她将脸上的血擦干净了,泪痕也消失了,那种趋近绝望的痛苦和悲伤消失了,一场远方似的决绝的梦也消失了。她俯下身,捡了一枚小石子放在掌心里玩,没说话。她在等人来带走她。但她却等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待到楚歌落座之后,苏沁玉才说,我想了想,还是把婉音送走了,将思君留在这里。若婉音也能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她也可以留在朝花岗。可是不行,不行。她留在这里,太危险。

    楚歌轻声说,我们家小小姐也很喜欢朝花岗,我看,她和郑小姐很有话聊。苏沁玉笑道,的确如此。婉音自小话少,可段小姐来后她便明显活泼很多。若不是这遭,她们两个还能再相伴久些。只可惜不能了。

    她又笑了笑,说,苏家与我已经断绝关系许久,后来我也再没回去过。我曾经发誓此生不再接受他们一点恩惠,却没曾想,到了这时候,还是需要仰仗我的父亲母亲。楚歌说,夫人为什么不回去呢?您已经如愿以偿了,郑家和苏家都承认这门婚事了。苏沁玉只摇摇头,说,不,还不够。我不只需要这些,我要的甚至不是文柏可以在我父母眼中有一席之地。他那样优秀的人,去找别人要赞同干什么?我要我自己,我只要我自己。但现在,我却始终没有做到。

    苏沁玉慢慢俯下身去,将脸埋在膝盖上。这是楚歌第一次看到她如此颓废的样子,也是最后一次瞧见她的脆弱。苏沁玉好像哭了,但她又没哭。她的肩膀在抖,但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绝无泪痕。她又用手撑住头,又去揉眉心。她笑一笑,又沉默不语。她用肩膀托起她自己,又被颈上一道无形的枷锁压下。

    她喃喃着说,婉音不能留在这里,就好像我当年不能留在家中一样。我一点儿也不爱他,我哭,我闹,我摔摔打打,我把屏风都推翻了,我父母却是从未松口。他们说我就是要嫁给他,从生下来我就要嫁给他。我要闹得全城皆知,他们却说我不守妇道。我要叫所有人都知道我必须在他们的命令下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他们却说古往今来所有女人都是这样。我早和他们说过别小瞧我,一定不要轻视我。我告诉过他们了,是他们不信的。我走了,跟着文柏走了,是他们逼的。我本来想用一辈子让他们相信这句话,但我才三十多岁,我便不得不告诉他们,他们是对的,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厉害。我还需要仰仗他们帮我照顾我的孩子,我的儿女。但我虽然保护不了他们,我却可以告诉我的父母,我也不是一个随时都需要人保护的人。我必须要告诉他们,我嫁给文柏,不是因为他能保护我,也不是因为他能给我好日子过。我只是要嫁给他,我喜欢他,仅此而已。我不能要死了,又让他们觉得我是个软弱的人。我不是为了文柏死的,我是为了国而死的。我是为了大朔而死的,我是为了一个不值当的君王而死的。

    苏沁玉将脸埋在手臂中,久久没有起身。楚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两人便在朝花岗的细雪中静静地坐着。远远近近有不少人,但没有人靠近,他们的目光却也如此喧嚣,在山岗间荡啊荡。

    苏沁玉瞥了他们一眼,说,你知不知道,许平上次被刺杀的时候,就是差点死在一个女人手里?楚歌摇摇头。苏沁玉的笑容有些微妙。她抬起头来,看向楚歌,低声说,他上次就是差点死在女人手里,这次也真的死在了女人手里。他早该知道的,不要小瞧女人。

    苏沁玉至今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讲。她比她曾经任何一瞬都有更多的心声,源源不断地从那张嘴唇中吐出来。她讲过往,讲现在,讲未来,讲一切的一切,独独里面没有郑文柏。

    只有最后一句话,也许算是提到了他,那便是苏沁玉说,若说不好,我便只有一件事情做的不好。他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他死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不许我悲伤,也不许我殉情。我答应了他,但我却没有做到。我当年对我父亲和母亲说从此后我便不再是苏家人,可如今我也要为了苏家和我的孩子这样做,也是我食了言。但我没办法,我没别的办法。等到九泉之下见到他,也许我会给他道个歉。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他不会怨我。楚歌姑娘,你说,若他这样早就见到了我,他会怨我吗?

    苏沁玉的话语里听不出笑,可却也没有哭声。像是一片雪落到地上,轻飘飘地便融入大地,迈入自然的边缘。她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像是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人像是融进雪里,也像从此飘散在朝花岗的腊月中。她哈口气,捧在掌中,看着那白气像一丛焰火慢慢窜上天空,微微笑了一下,望向遥远的、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远方。

    不久后,郑文柏叛变的消息被一人捎来,见到的却只有许平的尸首。苏沁玉被以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逮捕入狱,她拒绝了朝花岗要把她送走的恳请,也拒绝了所有人在行刑前来见她。

    郑文柏的尸体与大军一同回城时,正值行刑当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她被拉上刑场,行刑前监斩官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讲,苏沁玉却只转头向台下诸人,平静地说,我是因杀害朝廷命官而死,不是因为我丈夫是个罪人。郑文柏从未叛变,还请诸位知晓此事,莫要让他九泉之下伤心。

    刽子手听她言语,吓了一跳,赶紧扑上来要捂她的嘴,却已晚了一步。台下已有人交头接耳,但更多的,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苏沁玉来到椹质前,跪下去,不吵也不闹。她的声音已在数年前悔婚时被吵了个彻底,现在所震耳欲聋的只有沉默。她将头搁下去,长出一口气,闭上眼。她身着囚衣,面庞却依旧干净明亮,头也不回一个,慢慢闭上眼睛。

    在被刀光闪过眼神的瞬间楚歌没有闭眼。她看着血溅上台面,像一面白绸画上一笔美丽的颜色。楚歌心想,又一位夫人死了,而她们死的时候其实都挺美的。她的脑中模模糊糊晃过了什么,但被她刻意掩去。这时,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的惊呼与低声的讨论,随后她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到路云中站在她的身后,他的脸色非常苍白,神情却格外沉重。

    他的手里还牵着一个人。眼睛红通通的,像被烧红了的炭,定定地盯着她。

    楚歌看看他,便张开双臂,示意他过来。

    是郑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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