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悫从梦中惊醒,在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似往常的梦醒了便忘,她仍未忘记梦中的男人和他绝望悲凉的眼神,反而愈发清晰,难以忘怀。李昭悫觉着手中有硬物,低头一看,竟是两张折叠的硬黄纸。她颤抖着双手将硬黄纸展开。

    光泽莹润的硬黄纸上,用正楷书写的,是李昭悫如黄蘖汁般苦涩的所谓人生。她在十三岁这年破了相,后圣人怜悯,封她为公主。但圣人离世后,她被她的皇伯父戾帝送去夏国和亲。将破相的公主送去和亲,无异于羞辱。加之夏国可汗年轻气盛,见炎国送了个破相的公主后恼羞成怒,在新婚之夜就把她杀了,挫骨扬灰。

    而这正中戾帝下怀。戾帝以此为由,向夏国发动战争,命沈桓璟为主将,傅云启、姜峰为副将领兵镇压。至此夏国终成史书一笔,不复存在。但这也使大炎国库空虚,苛捐杂税,百姓怨声载道。而她这个明知自己破相还前往和亲的公主,到死后也被人戳着脊梁骨。

    李昭悫赶忙翻开另一张纸,却发现那张纸空空如也。崭新半透,润泽光滑,任凭李昭悫盯得眼睛酸疼,也瞧不出一个字来。

    “吱呀”一声,一容貌清丽的婢子捧着园子里新采的梅花,推门走了进来。她将花放入瓶中后,又往暖炉里填了新的碳,让整间屋子在冬日也是暖烘烘的。

    楚茨见李昭悫只穿了件衫子,将一张硬黄纸翻来覆去地看,直皱眉头。楚茨拿着袄子,走上前去搭在李昭悫身上道:“娘子怎的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冻坏了怎么好。拿着这两张硬黄纸,可是娘子要练字?”

    两张......可以拿来练字的硬黄纸?李昭悫将空的那张硬黄纸递给楚茨看,问道:“这上面写了什么?”

    楚茨看后只是摇头:“这上面没有字啊。”

    李昭悫面不改色,又将另一张写满的硬黄纸递给楚茨,装作不经意道:“那这张呢?上面可曾写了什么?”

    楚茨仍是摇头:“娘子莫唬奴了,这两张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啊。娘子今日还要入宫面见圣人呢,可莫要迟了。”

    李昭悫和楚茨一起长大,她记得很清楚,楚茨是识字的,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这纸上分明写了“楚茨,护主死于夏”,若这纸上写的是真的,说明她不会背叛自己。楚茨是真的没有看到字。

    李昭悫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你瞧我都睡糊涂了。对了,今日就让迎霜和山蕊陪我入宫吧。还有,今日的瓶中不要红梅,要绿梅,你再去园中一趟吧。”

    楚茨听到李昭悫奇怪的要求后没有多问,只是口中念叨着什么,嘀嘀咕咕地朝花园走去。等到亲眼看着楚茨走出房中,李昭悫立刻掀开被褥,赤脚走到书案前。

    她迅速拿起搁在笔山上的宣城紫毫笔,直接染了砚池中的水就写,可那空白的硬黄纸竟是一字也未显现,甚至连水迹也没有。李昭悫伸手抚摸紫毫笔划过的位置,平滑干燥。就连她刚刚打开纸时,留下的折痕也没有了。

    李昭悫抓起纸,走出房门,找了几个院中负责洒扫庭院的不识字的婢子,问到的结果都是没有看见字。眼看进宫时间越来越近,李昭悫急匆匆地走回房中,将纸折好,压在了枕头底下。她刚放好,迎霜和山蕊就推门进来了。

    而她直到被迎霜和山蕊打扮好,坐在进宫的牛车上,也没能缓过来。

    秦王李明德,也就是之后的戾帝,是今上李赟的嫡长子,其母谢皇后出自陈郡谢氏。无论立嫡还是立长,他都是头一份的。

    但今上迟迟未立储君,对储君人选暧昧不明的态度,让其他皇子滋生出了野心。再者今上身体康健,待到秦王继位时,已然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年纪了。这也是为什么宠妃德妃之子燕王李建卓,敢与之一较高下的原因。

    她阿耶齐王和秦王一母同胞,更是秦王唯一的嫡亲弟弟。大伯在她哭闹时哄过她,抱过她,也曾送过她花头簪、步摇钗。可他为什么还是将自己送去了夏国呢......

    仅是一场梦,两页纸,她眼中的世界就换了副面孔,变得陌生起来。李昭悫撩开车上的帘子,沿路王公贵族的宅邸迅速从眼前掠过。当她望见傅氏的宅邸,又想起了梦中的男人。

    她之前从未见过傅云启。除却十五叔李祁伴读,傅太傅的独孙这重身份外,她知道傅云启,也因他毁誉参半,过得艰难。

    幼时他阿耶因误信前朝余孽,触了朝中权贵的霉头,被判流放岭南,最后病死途中。阿娘改嫁,唯一的妹妹也病逝了。偌大的太傅府,就只剩下他和他阿翁傅修。世家对傅氏避之不及,连她都能时常听见世家的郎君们对他的嘲笑。

    可他又靠自己走出了一条生路。听闻他才识过人,很得阿翁赏识,十七岁就当了监察御史,前途无量。若真如那纸上所写,他不仅文武双全,最后还成了群官之首。

    按梦境中傅云启说过的话来看,她和傅云启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但纸上她和傅云启其实没有过多交集。没有写他们是什么时候相识相知的,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她的人生中出现过一样。

    李昭悫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一直把现实与梦境混为一谈。想到这,她赶忙放下了帘子,逼迫自己不再看傅宅,不再想傅云启。

    不一会儿就到了南门启元门,此时牛车就得停下来了,之后的路要步行至崇仁殿。倒不是一直都要步行。只有进入南门后到外朝常华殿的广场,除天子和皇后外,所有人都需步行,以示天威。

    哪怕李昭悫从小到大走了无数次广场,还是会不由得感叹这永平宫的宏伟。

    小青砖由广场而起,一直延向主殿常华殿。常华殿是大炎用于朝会,展示天家气概的。常华殿坐落于三层大台之上,直耸云天。曾有诗人喻其“如日之升”。因为太高,为供大臣朝见,殿前还有铺莲花方砖的龙尾道,两边还有螭首的青石勾阑。常华殿左右两旁还有含明阁和太鸾阁两座阙楼遥遥相对。

    李昭悫看着这恢宏的宫城,心中唏嘘不已。前朝的天子为建此城搜刮民财,倾尽人力财力,可最终被奸臣所杀。他临死前都未曾见过这永平宫一眼。今上推翻了前朝残暴的君主,又以铁血手段肃清前朝余孽,至此之后百姓又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天子通常会在崇仁殿处理政务。也是李昭悫此行的目的地。她每旬就会被天子接入宫中考问她的课业。

    李昭悫行至崇仁殿时,天子已立在殿前。天子身材高大,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老态。他有着和李昭悫如出一辙的杏眼,让他显得和蔼可亲起来。天子显然也看见了李昭悫,他朝李昭悫挥了挥手,示意她赶快过来。

    明明心急得很,可天子却并未废礼数。而是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她行完礼后,才关心起孙女的近况。天子身边的张内官看见这幕后,不禁摇摇头。大家希望县主成为贤德的女子,却宠得县主没边。光从县主虽是女儿身,但在及笄前,便有了圣人亲自取的名和字就可以看出。

    幸好县主天性纯善,不似皇后宫里的婧安县主,现在那位成了什么样儿啊。

    “阿珃,近日读了些什么书?”天子边领着李昭悫进殿边问道。

    李昭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嗫嚅道:“还在读《礼记》,是阿珃愚笨了。”

    “诶,这太学学子都需习三年。你才学,慢些是自然的,怎么能算愚笨呢?”天子轻拍李昭悫的头安慰道,“来,今日就来看看你这字练得如何了吧。”

    天子将前些日子写的诗从诗筒中取出,展开放在书案前,随后坐在一旁看着李昭悫书写。李昭悫走至书案处坐下,脊背挺直,左手按住宣纸,右手悬腕悬肘,执笔点墨,在纸面上凌空书写,临摹起天子的诗来。

    李昭悫写完后,将笔搁在笔山上,侧头看向天子。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如今朕与你的字,只有书学大家才能辨别一二。”

    “阿翁笔力遒劲。阿珃只能习得皮毛,骨力远不及阿翁。”李昭悫这话不是谦虚,而是实话实说。书法考究臂力和腕力。天子自小习武,又在马背上打天下,练习书法多年,腕力自然远超李昭悫。

    天子听后只是摇头:“若真有人的字与朕写得一模一样,那朕就睡不着咯。”

    李昭悫听到这话后愣住了,在那一刻她突然有了实感,阿翁不仅仅是她的阿翁,也是掌生死杀伐的天子。

    “可这不关阿珃的事,阿珃只需要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就好了,”天子毫不在意,挥手让婢子将狐裘递上前,“这是北边近日进贡的狐裘。倒也没多稀罕,可就胜在这狐裘通体雪白,不带一丝杂毛。今日就赏你了。”

    “喏,多谢阿翁赏赐。”李昭悫欠身行礼道。

    正当天子打算继续与李昭悫闲聊时,张内官开口提醒道:“大家,卫公已在殿外候着。天色不早,县主还要给皇后请安。您看?”

    天子讪讪道:“阿珃,先去见你阿婆吧。下次记得早些来见朕,这次才待了多久。”

    李昭悫同圣人辞别后,为避开卫公,张内官领着李昭悫从侧门离开。

    真的有人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吗?李昭悫在前往丽正殿的宫道上,陷入了沉思。她又想起了纸上的人生,是不是就是因为阿翁将她护得太好,所以她才在阿翁驾崩后任人摆布?

    李昭悫走入殿中时,皇后谢氏正懒懒地倚在榻上。谢氏因为保养得很好,除了隐藏在鬓间的白丝,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谢氏出身名门,从小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雍容华贵一词当真配得起她。

    李昭悫向皇后行礼后,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皇后的问话。皇后从不真正关心她,所谓问话不过就是按规矩办事,充其量阿翁问起时答得出来。

    李昭悫至今仍记得她记事起第一次见皇后时,阿娘鼓励她唤皇后阿婆。谁曾想,皇后却不耐烦地打断了阿娘,说是皇家尊卑有序,不是小门小户,以后李昭悫见了她都要叫皇后。

    “今日五娘也在,你陪她玩玩吧。”谢氏淡淡道。谢氏的声音将李昭悫的思绪一下子拉回了现实之中。又要和她那个折磨人的堂妹一起玩了。她这堂妹,虽比她小一岁,却身材高挑,力气大得很。

    “阿婆!”

    李棣月从门外跑进来,一下就扑进了谢氏怀中,手中还拿着布老虎。

    谢氏轻抚着李棣月的背,笑骂道:“还不快向你三姊请安,没点规矩。”

    “三姊万福,”李棣月却是纹丝不动,直接冲着李昭悫叫。

    说完后,她又转头扯着谢氏的袖子撒娇道:“阿婆,阿月听闻北边进贡了白狐裘,通体雪白,只此一件。但是阿翁已经给三姊了,阿月也好想要啊。”

    李昭悫听后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后等会儿不会让她给李棣月吧,御赐之物怎么能随意转送。

    果然,谢氏想也没想就对李昭悫吩咐道:“三娘,你是阿姊,要懂得礼让妹妹。去,将那狐裘拿来给你五妹。”

    李昭悫面露难色道:“阿翁命人直接送去王府,现下不在宫中。况且这狐裘是阿翁亲赐,还是要和阿翁说一声的。”

    “啧,那你回去之后就命人送去秦王府,这些小事就不用本宫教你了,”谢氏听后直皱眉,不耐烦道,“本宫自会去和圣人说。”

    “奴知错。奴回去一定将狐裘完好无缺地送到。”李昭悫低下头,向皇后认错。只要皇后不耐烦就认错,也别问错哪了,这是李昭悫与皇后相处的生存之道。

    谢氏帮李棣月要到了狐裘后,也懒得再与李昭悫多说什么。谢氏直接说她乏了,让李昭悫先回王府。

    李昭悫走出丽正殿,准备离宫时,米粒大的雪自空中落下,不知不觉间地上青砖已失了原本颜色,覆上一层白。山蕊为李昭悫撑开油纸伞,挡住飘落的雪。

    李棣月突然追了出来说要和李昭悫去御花园雪中赏梅。李昭悫不好拂了她面子,便答应与她赏梅。可她又说自己没有带伞,要李昭悫先去御花园,她随后追上去。

    李昭悫听后盯着李棣月狡黠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你要记得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

    李棣月仍是吟吟笑道:“我自是知晓的。阿姊早些去便可早些回了。赏梅可是雅事,不是吗?”

    想到李棣月虽然骄纵,但从未对自己做过太过分的事情。李昭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带着迎霜和山蕊走去了御花园。

    看着李昭悫逐渐缩小的背影,李棣月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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