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class=readsmall style=color:#009900>
作者有话要说：</br>
<hr size=1 />
</div> 阅前提示：
○女主非善女，男主出场较晚。以及，角色非完人，不喜慎入喔~
○架空20世纪90年代，本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无关。
=====
《焚香望月》
第 1 章
车子缓慢稳当地开着，坐在车内的人惨白着一张脸，靠着车窗，捏着手帕捂嘴，一副随时要吐的样子。
晕车药不管用。从船上下来，再坐车，折腾来折腾去，搁谁都受不了，更不用说从没出过远门的人。而经常出远门的人，此刻坐在她身边，闭目休息，姿态轻松，完全不似她这般狼狈。
吴舟月斜眼看向陈文璞，他一身黑衫，更显形容清矍。
只是这么一眼，令他发觉，他睁开眼看向她。
“还是晕得很？”
话音甫落，车子一个小小的颠簸，吴舟月攥紧手帕，急急地拍向前座椅背。
陈文璞蹙眉，叫司机停车。
车子停住。
顾不上淑女形象，吴舟月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车厢，双脚才落地，喉间涌上酸苦，忍不住了，躬身向前，又呕又吐。
幸好这一路没吃过什么东西，还不至于太丢脸。
不曾出过远门，自然也不会知道出远门会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情。
吴舟月所在的世界，最长的旅途也只是从本地的这个地方到本地的另一个地方，不曾出过市，只知道市内是什么模样，不知道市外还有市外，更不知道市外有港有海。
她没想到，见识市外的世界竟会让她头晕恶心犯吐，还是在陈文璞面前丢的脸。
刚出发时的那阵满心雀跃，现在只剩下一个“晕”字在脑子里乱转。
陈文璞下了车没马上过来，先过来的是司机。
司机老段带一瓶水过来，本不该说什么关心话，见吴舟月脸色发白冒汗，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吴小姐，不要紧吧？”
生涩的普通话，夹着广东人的口音。
没说广东话，是怕她听不懂。
吴舟月感激，摇摇头，接过水，蹲下洗手、擦嘴唇、漱口。
再抬头，只见陈文璞过来，向她伸出手。
他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向她伸出的那只手自然也不会年轻，手背手心均有年龄、经历刻化过的痕迹。
就是这双被年龄、经历刻出粗糙的手，带她离开了那窄小的戏台世界。
不能犹豫，他不喜欢她犹豫，他说做人做事会犹豫就会失去机会，她立即把手放到他手上握住。
“还好吗？”陈文璞拉她起来。
“还能忍受。”
陈文璞欣赏吴舟月忍耐的模样，以鼓励的口吻对她说：“再忍忍，还剩一段路。”
走几步，他又说：“休息一会儿吧。”
吴舟月看着他。
他微笑，“我也会累。”
从没听过他说“累”，吴舟月有点小意外，甚至认为“累”这个字很不适合他。这样想，也这样说：
“在我眼里，你无所不能，你怎么会累？”
不知哪句话很好笑，陈文璞笑容渐深：“在你眼里，我无所不能？”
“对呀。”吴舟月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
距离冬天结束没多久，从京州出发时还能感觉到寒冷，到亚热带季风气候地区是春风拂面。
眼前的吴舟月，对陈文璞来说便是春天。
对春天，他会很温柔地告诉她：“你见过的人还很少，等你见过的人多了，你会觉得我不过如此。”
他们沿着树荫一边漫步一边说话。
吴舟月懵懵懂懂，“我已经见过很多人了，在茶馆、戏馆、酒店，那么多人都不算吗？”
“他们连过客都算不上。”
“那么，你算过客？”
陈文璞眉头微动，握紧她的手，“很快就到家了，有没有做好准备？”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说吴舟月没见过世面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要说她不懂人情，她又似懂非懂，懂与不懂都恰到好处，又或者是故意不去懂……不论如何，陈文璞并不讨厌，相反很喜欢她的“不懂”。
“还是说，你的家人很难相处？”
吴舟月稍稍表露出苦恼的神情。
陈文璞走几步，停下，“我儿子比较难相处。”
“你有儿子？”吴舟月瞪大眼睛，随即垂下眼眸，难掩失望。
继续往前走，出现一处白石栏杆围住的平台，公共座椅，方便休息。
吴舟月没坐，站在白石栏杆前，向远方眺望，迎面吹来清爽的微风。在这高度看香港，她看到辽阔的海，海岸线有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风光绮丽。陈文璞说远方那栋高楼说中银大厦。她知道，很早就在酒店客人带来的薄薄的书册里看过照片，香港的地标建筑，书册里介绍词说得相当夸张。
此时此刻，吴舟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离开京州了，不是做梦，是事实。
陈文璞当真把她带到他的世界来了！
吴舟月抓住栏杆，忍不住高兴，她想，终于到这一步了，这是第二步，也是她在陈文璞的世界里踩下的第一步。
认识陈文璞是在一年前，那时她还在京州的一个旮旯儿唱戏、打工——
十二岁开始学戏，学到十九岁，吴舟月仍没多大出息，唯一出息的是把自己的身子骨练好了，不再体弱多病。“黄粱苑”的师傅师哥师姐们都不指望吴舟月有出息，只期望她不会给戏班子拖后腿就谢天谢地谢祖师爷了。
然而，怀璧其罪，吴舟月这种人仿佛是注定要拖一下这些亲人们的后腿。
无父无母的吴舟月是在十二岁上半年被送来黄粱苑的，一张营养不良的脸，过分纤瘦的身子，有嘴却不肯说话，一双丹凤眼却是实实在在的有劲儿，装了很多与她年龄不符的东西，譬如戾气。
十二岁的小丫头哪来的戾气？小小年纪也不懂得收敛与隐藏。
当时黄师傅就是被吴舟月的那一双眼睛给摄住了，同情心、惜才心，还有教育心，都给予他足够的理由答应吴舟月留下，收做徒弟，也当成女儿。幸好他这一家子没孩子，多一个吴舟月无关紧要，还能让妻子开心。
等这丫头一张黄脸好不容易养成了白脸，个条修长、平肩薄背、身姿挺拔，唇上一抹红，一开嗓，黄师傅觉得把吴舟月留下的决定没有错。他这个小戏班子的人，若只论形象，都不如吴舟月。
可黄师傅又没想到，吴舟月有好形象、好身段、好嗓子，偏偏没有唱戏的好才能，更没想到的是，有些人偏偏就喜欢看没才能的吴舟月唱戏——
“杨昌荣那老家伙哪是来唱戏的，分明是来看师妹！龌龊！下流！”
午饭时间，师姐刘一湘粗着嗓子骂人，手里的筷子怒气腾腾地指向窗外，指向杨昌荣所在的方向。
端碗过来的师傅一巴掌打在师姐的胳膊上，“没个吃相！骂人你也好意思骂得这么大声，生怕别人是聋子是不是？”
话题当事人吴舟月噗嗤一笑。
嘿，还幸灾乐祸。师姐恼了，用手轻敲小师妹的脑门，“你呀你呀，好意思笑我，知不知道你惹了什么麻烦，让一老色鬼馋上了，我看你怎么办。”
吴舟月细嚼慢咽，“有师傅师娘在，我不怎么办。再说，还有老程叔呢。”
“他？”提到老程，师姐更恼火了，“他有个屁用！要不是他招来杨昌荣那种人，你哪会被盯上？近的不说，说远的，上回那一出《霸王别姬》，记得吧？你在台上唱得好好的，台下有流氓捣乱，还爬上戏台……这可都是你那位老程叔招来的不三不四的客人。”
吴舟月想说些什么，不及片刻，选择闭嘴。
黄师傅开口：“一湘，好了，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这些年要不是你老程叔帮忙，我们连戏都没得唱，‘黄粱苑’只怕就跟这名字一样，黄粱一梦，早就——”
在“散”字从师傅嘴里说出来之前，吴舟月阁下碗筷，起身，嗓门颇亮：“我吃饱了。”
这一嗓子亮得师姐吓一跳，“吃饱就吃饱，那么大声干什么。”
对师姐吴舟月呲牙咧嘴，一转脸面对师傅师娘，很乖巧，“师傅师娘，我去上班了。”
师娘拉住她，给她零花钱，“外面天热，拿着买冰汽水喝。”
汽水比冰棍贵多了。吴舟月手心发烫，笑容甜美，“谢谢师娘。”
上班的地方是老程叔新开的酒店，有近道，所以路程不算太远。穿过大大小小的巷子，到前街大道拐个弯就到了。
原先上班的茶馆也是老程叔开的，在另一个方向，路偏远，因为附近开了电影院，现在生意不如以前，来的都是老顾客，看戏的自然也是老顾客，新顾客很少有喜欢京戏的，自然而然，他们在茶馆唱戏的机会越来越少，师傅的“黄粱苑”也快成一个空壳了，砌末在茶馆一角许是要发霉了。
吴舟月不能等戏唱，她必须找班上。
对此，师傅时常感到自责，说没能给徒弟教出个名堂来，也没点能混生活的好手段，除了戏还是戏。他能教的都是戏里的那点手段。
吴舟月没能告诉师傅，时代在发展，有些东西在时代的潮流中渐渐落幕是很平常的事，怕说了会扎痛师傅的心；只能说，每日该练的功夫她和师哥师姐照练不误，没戏唱就上班打工，有戏唱自然好，起码日子先过下去了。
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日复一日，无波无澜，和师傅说的那些戏中故事完全是两个世界。
到老程叔这儿上班，可能是她“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老程叔的朋友、客人多，有的从外地来、有的从国外来，有的是做生意的，有的是搞艺术的，他们有时会带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来。吴舟月能从那些玩意中看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看不到的世界。
老程叔和师傅是结拜兄弟，年龄相近，却是两类人，一个保守，一个开明。保守的那个至今守着已经落幕的戏班子，勤劳节省地过日子；开明的那个逐渐做大事业，从街边小摊做起，到今天的大酒店老板。
吴舟月崇拜的便是老程叔这样的人物，而不是养育她的师傅。师傅固然好，可生活不是一个“好”能说得好的。
穿过酒店大堂，没看到老程叔，服务生说老板在楼上招待客人。
吴舟月径自上楼。
朱红色的楼梯，再看酒店的装潢，是中式古典，像戏文里的那些故事一样，古典又经典，虽然风格很“老”。老程叔是老一辈的，审美放在现今也算“老”，喜欢京戏，喜欢武侠，喜欢念旧……
这些老是老了点，在吴舟月看来，老也有老的美。
一二楼有大厅、餐厅、包间，比较杂；三楼不同，只有少数雅间，比一二楼高雅得多，专门用来招待贵客。所以在三楼的服务生也“贵”得多，高个子、高学历、相貌好，还要会两门以上语言。吴舟月是三楼的例外，她只有相貌算不错，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只是在三楼的服务生当中要矮一些。
曾经问过老程叔，为何把她安排到三楼工作。老程叔精明地眯眯眼睛，告诉她，在三楼机遇多。
机遇？什么机遇？当时吴舟月不客气地问：“杨昌荣那种人也算机遇吗？”
老程叔面有愠色，“他算个屁——屁都不算！”
鲜少见到老程叔这么骂人，吴舟月撇撇嘴，偷偷笑。
过后，老程叔说：“阿月，你放心，你叔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绝不会害你。杨昌荣那种人，你先忍一忍，他扑腾不了多长时间了。”
言语中有危险的意味，吴舟月默默记下。
今天师姐提及杨昌荣，她差点将老程叔的话说出来——师姐那性格不是能守住秘密的人。
三楼一雅间门没关上，走廊楼梯口都能听见雅间内的说话声，其中有老程叔的声音，听着好像在争执什么。
问负责那间雅间的服务生，结果一问三不知。
换好旗袍的吴舟月以检查卫生情况为由留下，趁没人注意，到雅间门口悄悄掀起门帘一角。
雅间内，三位贵客围桌而坐，老程叔站着，还有一人跪着。
吴舟月呆了呆，那跪着的不是别人，是杨昌荣。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本市富豪杨昌荣下跪。知道好奇心会作死，吴舟月还是压不住好奇心，歪歪脑袋，想看看那三位贵客长什么样。
这时，一只手按在她肩上。
吴舟月肩膀一抖，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这不吓人，吓人的是这只手的主人身后跟着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看起来很凶——对了，有个词叫杀气！
“你在做什么？”
那只手仍按在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手心温度却很烫人，隔着薄薄的布衫熨烫着她肩膀的皮肤。
作者有话要说：</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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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非善女，男主出场较晚。以及，角色非完人，不喜慎入喔~
○架空20世纪90年代，本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无关。
=====
《焚香望月》
第 1 章
车子缓慢稳当地开着，坐在车内的人惨白着一张脸，靠着车窗，捏着手帕捂嘴，一副随时要吐的样子。
晕车药不管用。从船上下来，再坐车，折腾来折腾去，搁谁都受不了，更不用说从没出过远门的人。而经常出远门的人，此刻坐在她身边，闭目休息，姿态轻松，完全不似她这般狼狈。
吴舟月斜眼看向陈文璞，他一身黑衫，更显形容清矍。
只是这么一眼，令他发觉，他睁开眼看向她。
“还是晕得很？”
话音甫落，车子一个小小的颠簸，吴舟月攥紧手帕，急急地拍向前座椅背。
陈文璞蹙眉，叫司机停车。
车子停住。
顾不上淑女形象，吴舟月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车厢，双脚才落地，喉间涌上酸苦，忍不住了，躬身向前，又呕又吐。
幸好这一路没吃过什么东西，还不至于太丢脸。
不曾出过远门，自然也不会知道出远门会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情。
吴舟月所在的世界，最长的旅途也只是从本地的这个地方到本地的另一个地方，不曾出过市，只知道市内是什么模样，不知道市外还有市外，更不知道市外有港有海。
她没想到，见识市外的世界竟会让她头晕恶心犯吐，还是在陈文璞面前丢的脸。
刚出发时的那阵满心雀跃，现在只剩下一个“晕”字在脑子里乱转。
陈文璞下了车没马上过来，先过来的是司机。
司机老段带一瓶水过来，本不该说什么关心话，见吴舟月脸色发白冒汗，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吴小姐，不要紧吧？”
生涩的普通话，夹着广东人的口音。
没说广东话，是怕她听不懂。
吴舟月感激，摇摇头，接过水，蹲下洗手、擦嘴唇、漱口。
再抬头，只见陈文璞过来，向她伸出手。
他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向她伸出的那只手自然也不会年轻，手背手心均有年龄、经历刻化过的痕迹。
就是这双被年龄、经历刻出粗糙的手，带她离开了那窄小的戏台世界。
不能犹豫，他不喜欢她犹豫，他说做人做事会犹豫就会失去机会，她立即把手放到他手上握住。
“还好吗？”陈文璞拉她起来。
“还能忍受。”
陈文璞欣赏吴舟月忍耐的模样，以鼓励的口吻对她说：“再忍忍，还剩一段路。”
走几步，他又说：“休息一会儿吧。”
吴舟月看着他。
他微笑，“我也会累。”
从没听过他说“累”，吴舟月有点小意外，甚至认为“累”这个字很不适合他。这样想，也这样说：
“在我眼里，你无所不能，你怎么会累？”
不知哪句话很好笑，陈文璞笑容渐深：“在你眼里，我无所不能？”
“对呀。”吴舟月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
距离冬天结束没多久，从京州出发时还能感觉到寒冷，到亚热带季风气候地区是春风拂面。
眼前的吴舟月，对陈文璞来说便是春天。
对春天，他会很温柔地告诉她：“你见过的人还很少，等你见过的人多了，你会觉得我不过如此。”
他们沿着树荫一边漫步一边说话。
吴舟月懵懵懂懂，“我已经见过很多人了，在茶馆、戏馆、酒店，那么多人都不算吗？”
“他们连过客都算不上。”
“那么，你算过客？”
陈文璞眉头微动，握紧她的手，“很快就到家了，有没有做好准备？”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说吴舟月没见过世面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要说她不懂人情，她又似懂非懂，懂与不懂都恰到好处，又或者是故意不去懂……不论如何，陈文璞并不讨厌，相反很喜欢她的“不懂”。
“还是说，你的家人很难相处？”
吴舟月稍稍表露出苦恼的神情。
陈文璞走几步，停下，“我儿子比较难相处。”
“你有儿子？”吴舟月瞪大眼睛，随即垂下眼眸，难掩失望。
继续往前走，出现一处白石栏杆围住的平台，公共座椅，方便休息。
吴舟月没坐，站在白石栏杆前，向远方眺望，迎面吹来清爽的微风。在这高度看香港，她看到辽阔的海，海岸线有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风光绮丽。陈文璞说远方那栋高楼说中银大厦。她知道，很早就在酒店客人带来的薄薄的书册里看过照片，香港的地标建筑，书册里介绍词说得相当夸张。
此时此刻，吴舟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离开京州了，不是做梦，是事实。
陈文璞当真把她带到他的世界来了！
吴舟月抓住栏杆，忍不住高兴，她想，终于到这一步了，这是第二步，也是她在陈文璞的世界里踩下的第一步。
认识陈文璞是在一年前，那时她还在京州的一个旮旯儿唱戏、打工——
十二岁开始学戏，学到十九岁，吴舟月仍没多大出息，唯一出息的是把自己的身子骨练好了，不再体弱多病。“黄粱苑”的师傅师哥师姐们都不指望吴舟月有出息，只期望她不会给戏班子拖后腿就谢天谢地谢祖师爷了。
然而，怀璧其罪，吴舟月这种人仿佛是注定要拖一下这些亲人们的后腿。
无父无母的吴舟月是在十二岁上半年被送来黄粱苑的，一张营养不良的脸，过分纤瘦的身子，有嘴却不肯说话，一双丹凤眼却是实实在在的有劲儿，装了很多与她年龄不符的东西，譬如戾气。
十二岁的小丫头哪来的戾气？小小年纪也不懂得收敛与隐藏。
当时黄师傅就是被吴舟月的那一双眼睛给摄住了，同情心、惜才心，还有教育心，都给予他足够的理由答应吴舟月留下，收做徒弟，也当成女儿。幸好他这一家子没孩子，多一个吴舟月无关紧要，还能让妻子开心。
等这丫头一张黄脸好不容易养成了白脸，个条修长、平肩薄背、身姿挺拔，唇上一抹红，一开嗓，黄师傅觉得把吴舟月留下的决定没有错。他这个小戏班子的人，若只论形象，都不如吴舟月。
可黄师傅又没想到，吴舟月有好形象、好身段、好嗓子，偏偏没有唱戏的好才能，更没想到的是，有些人偏偏就喜欢看没才能的吴舟月唱戏——
“杨昌荣那老家伙哪是来唱戏的，分明是来看师妹！龌龊！下流！”
午饭时间，师姐刘一湘粗着嗓子骂人，手里的筷子怒气腾腾地指向窗外，指向杨昌荣所在的方向。
端碗过来的师傅一巴掌打在师姐的胳膊上，“没个吃相！骂人你也好意思骂得这么大声，生怕别人是聋子是不是？”
话题当事人吴舟月噗嗤一笑。
嘿，还幸灾乐祸。师姐恼了，用手轻敲小师妹的脑门，“你呀你呀，好意思笑我，知不知道你惹了什么麻烦，让一老色鬼馋上了，我看你怎么办。”
吴舟月细嚼慢咽，“有师傅师娘在，我不怎么办。再说，还有老程叔呢。”
“他？”提到老程，师姐更恼火了，“他有个屁用！要不是他招来杨昌荣那种人，你哪会被盯上？近的不说，说远的，上回那一出《霸王别姬》，记得吧？你在台上唱得好好的，台下有流氓捣乱，还爬上戏台……这可都是你那位老程叔招来的不三不四的客人。”
吴舟月想说些什么，不及片刻，选择闭嘴。
黄师傅开口：“一湘，好了，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这些年要不是你老程叔帮忙，我们连戏都没得唱，‘黄粱苑’只怕就跟这名字一样，黄粱一梦，早就——”
在“散”字从师傅嘴里说出来之前，吴舟月阁下碗筷，起身，嗓门颇亮：“我吃饱了。”
这一嗓子亮得师姐吓一跳，“吃饱就吃饱，那么大声干什么。”
对师姐吴舟月呲牙咧嘴，一转脸面对师傅师娘，很乖巧，“师傅师娘，我去上班了。”
师娘拉住她，给她零花钱，“外面天热，拿着买冰汽水喝。”
汽水比冰棍贵多了。吴舟月手心发烫，笑容甜美，“谢谢师娘。”
上班的地方是老程叔新开的酒店，有近道，所以路程不算太远。穿过大大小小的巷子，到前街大道拐个弯就到了。
原先上班的茶馆也是老程叔开的，在另一个方向，路偏远，因为附近开了电影院，现在生意不如以前，来的都是老顾客，看戏的自然也是老顾客，新顾客很少有喜欢京戏的，自然而然，他们在茶馆唱戏的机会越来越少，师傅的“黄粱苑”也快成一个空壳了，砌末在茶馆一角许是要发霉了。
吴舟月不能等戏唱，她必须找班上。
对此，师傅时常感到自责，说没能给徒弟教出个名堂来，也没点能混生活的好手段，除了戏还是戏。他能教的都是戏里的那点手段。
吴舟月没能告诉师傅，时代在发展，有些东西在时代的潮流中渐渐落幕是很平常的事，怕说了会扎痛师傅的心；只能说，每日该练的功夫她和师哥师姐照练不误，没戏唱就上班打工，有戏唱自然好，起码日子先过下去了。
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日复一日，无波无澜，和师傅说的那些戏中故事完全是两个世界。
到老程叔这儿上班，可能是她“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老程叔的朋友、客人多，有的从外地来、有的从国外来，有的是做生意的，有的是搞艺术的，他们有时会带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来。吴舟月能从那些玩意中看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看不到的世界。
老程叔和师傅是结拜兄弟，年龄相近，却是两类人，一个保守，一个开明。保守的那个至今守着已经落幕的戏班子，勤劳节省地过日子；开明的那个逐渐做大事业，从街边小摊做起，到今天的大酒店老板。
吴舟月崇拜的便是老程叔这样的人物，而不是养育她的师傅。师傅固然好，可生活不是一个“好”能说得好的。
穿过酒店大堂，没看到老程叔，服务生说老板在楼上招待客人。
吴舟月径自上楼。
朱红色的楼梯，再看酒店的装潢，是中式古典，像戏文里的那些故事一样，古典又经典，虽然风格很“老”。老程叔是老一辈的，审美放在现今也算“老”，喜欢京戏，喜欢武侠，喜欢念旧……
这些老是老了点，在吴舟月看来，老也有老的美。
一二楼有大厅、餐厅、包间，比较杂；三楼不同，只有少数雅间，比一二楼高雅得多，专门用来招待贵客。所以在三楼的服务生也“贵”得多，高个子、高学历、相貌好，还要会两门以上语言。吴舟月是三楼的例外，她只有相貌算不错，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只是在三楼的服务生当中要矮一些。
曾经问过老程叔，为何把她安排到三楼工作。老程叔精明地眯眯眼睛，告诉她，在三楼机遇多。
机遇？什么机遇？当时吴舟月不客气地问：“杨昌荣那种人也算机遇吗？”
老程叔面有愠色，“他算个屁——屁都不算！”
鲜少见到老程叔这么骂人，吴舟月撇撇嘴，偷偷笑。
过后，老程叔说：“阿月，你放心，你叔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绝不会害你。杨昌荣那种人，你先忍一忍，他扑腾不了多长时间了。”
言语中有危险的意味，吴舟月默默记下。
今天师姐提及杨昌荣，她差点将老程叔的话说出来——师姐那性格不是能守住秘密的人。
三楼一雅间门没关上，走廊楼梯口都能听见雅间内的说话声，其中有老程叔的声音，听着好像在争执什么。
问负责那间雅间的服务生，结果一问三不知。
换好旗袍的吴舟月以检查卫生情况为由留下，趁没人注意，到雅间门口悄悄掀起门帘一角。
雅间内，三位贵客围桌而坐，老程叔站着，还有一人跪着。
吴舟月呆了呆，那跪着的不是别人，是杨昌荣。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本市富豪杨昌荣下跪。知道好奇心会作死，吴舟月还是压不住好奇心，歪歪脑袋，想看看那三位贵客长什么样。
这时，一只手按在她肩上。
吴舟月肩膀一抖，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这不吓人，吓人的是这只手的主人身后跟着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看起来很凶——对了，有个词叫杀气！
“你在做什么？”
那只手仍按在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手心温度却很烫人，隔着薄薄的布衫熨烫着她肩膀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