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眼泪都流干、口舌都说到起疮,邵代柔跪得膝头肿得毫无知觉,额头砰砰磕到发红一片。

    这大概是邵平叔生平唯一爷们儿一次,硬气得令人难以想象,铁了心要置秋姨娘于死地。

    处置个把姬妾不算什么,但沉塘到底是大事,纵使邵家算是被邵公府赶出来的,也要派人先禀宗族。

    算是不幸中之万幸吧,派人往京城一来一回,到底得了几日宽限。

    求邵平叔是没用了,到后来邵平叔兴许是烦了,进了书房关起门来不见她。

    邵代柔无法,只能转头去求秦夫人。

    秦夫人逆着光坐在高高的榻上,冬日里昏暗稀薄的残光将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话本里来索命的长舌鬼。

    邵代柔被这突兀钻出的念头吓得心惊肉跳,偏秦夫人招手叫她过去,她只能往黑压压的屋子里更迈了几步,挪进那仿佛能吞人入腹的黑暗里。

    秦夫人满面漠然的烦愁:“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图什么呢?不过是个家和万事兴罢了。你们一个个的,一天天的,没一个叫我省心的。”

    邵代柔一个字都不敢说,只顾伏在冰冷的地砖上聆听训诫,早前吐过,又哭了大半日,脑中和腹中一样空旷,整个人都晕晕乎乎。

    秦夫人的话有一句没一句飘进耳朵,话头绕来绕去的,不知怎的绕回了前几日上京城宴请奉礼郎夫人的事。

    “秋姨娘这桩丑事,待回京报了宗长,必然是要闹得人尽皆知的。真是家门不幸!出了这档子事情,叫我拿什么脸面再好去跟奉礼郎夫人斡旋……”

    说着说着给秦夫人怄出了眼泪珠子,拿出绢子弹了弹眼角,

    “本就是再作难不过的,那样的人家,哪里是好攀得的,夫人是没开口,话里话外竟是要五万两。天爷,五万两!莫如剜了我的心肝去!走秤上过一过,看看值个几钱银子!”

    靠榻边的窗支开没关,裹着冰碴子的冷风针扎似的往脖口袖口里钻,五脏六腑都冰透了。

    如果说邵代柔顷刻间大彻大悟是什么时候,那就是这一刻了。秦夫人是什么样的性子,信秦夫人会示弱哭穷,不如相信太阳能打西边出来。

    她僵硬抬起头,眼睛朝上前方的簇黑空空圆睁着,眼眶通红,却掉不下半滴泪来,不可置信地睁着。

    秦夫人低下头掖着绢子擦眼,若无其事地错开了视线。

    一早就察觉邵平叔这次异样的愤怒来得诡异,邵代柔才幡然醒悟这铺天罗网来自何处,原来是一个局,秦夫人是什么时候发现卫勋给她留钱了呢?这个家里大约没有任何事能逃过秦夫人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愧对卫勋,邵代柔从没打心底里认为这钱是属于她的,不过是厚颜受他的好意,能够将她的一颗心短暂寄托在匣子里,假以时日真的能再与卫勋相逢,必然是要一个子儿不少还给他的。

    再想到不知会不会有的重逢一日,她都不知道自己抱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匣子站在卫勋面前,究竟会惭愧到如何地步。

    纵是心一寸寸往深处坠下去又怎么样,秋姨娘还关在后头堆杂物的外库房里,天寒地冻没个熏笼,再多耽搁上些时日,不冻死也怕落下什么病根。

    除了往罗网中心跳进去,邵代柔再别无选择。

    先前的几句哭穷已是极限,秦夫人是断然不会开要钱这个口的,非得等她主动提起。

    于是邵代柔索性一口气把卫勋如何给她留钱的事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竟还有这样的事情!”秦夫人似是惊讶极了,身子朝向一旁,脸盘子冲着她,人扭得像麻花,以一个看着就极为难受的姿势迭迭惊叹,“我的天老爷!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这样多的银子,怎么好收得!”

    戏台子搭到这里,邵代柔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唱下去,佯装惊慌道:“我那时一时慌乱,也没个章法,就想着先收着,先放一放,且放一放……”

    秦夫人按下眼底因她知趣而燃起的光,更用力掩下内心汹涌的耻辱,只捡着无关紧要的话说着:“你这孩子,平日里看你机灵,关键时刻偏犯糊涂起来。放一放,这可是好搁得的?放一放,事情就过去了?”

    再这么天南地北说下去,怕是说到明日都说不到正题,邵代柔狠狠一咬牙划下终点:“母亲教训得是,我知道错了,我这便去把银钱拿到母亲跟前来,再请母亲示下。”

    从正房出来,头昏脑涨地回到自己屋里。宝珠忧心忡忡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等着她,一见就紧张冲上来问:“如何了?父亲怎么说?母亲呢?”

    邵代柔摇摇头没吭声,先搬了桌椅上房梁上把落满灰的匣子拿下来。家里不宽裕,点蜡烛的时辰一年迟过一年,她在这间黑洞洞的屋子里,抱着一个黑洞洞的匣子,茫然地站着。

    宝珠以为她还只是为秋姨娘的处境忧心,急得团团转也没有办法,只能笨拙地安慰她,一句句说来说去,还是那句天真懵懂的“等我嫁了大官再如何如何”。

    万般无奈都从要让宝珠攀个高枝的执念说起,然而这执念也不是宝珠的,可见执念也能在父母子女间承袭。宝珠能有什么错呢?望着一张失措担忧的小脸,邵代柔满腔的怨都无从怨起。

    恨不起来,只觉得哀得一片断魂心痛,李家从来都不是家,过去不是,将来自然也不可能是,如今邵家也不是她的家了,她还能往哪里走?恨不得越性找根绳子一气吊死了来得轻松。

    死是便宜,可她连找死都不能够,那张家展官人究竟能不能靠得住还两说,要是连她都死了,今后还有谁为秋姨娘真心打算?

    人生这条道,往前往后看都是一片茫茫簇黑,踏空倒好了,就怕踏都没处踏。

    整间屋子里唯一有些温度的只有眼前的宝珠,邵代柔一把抱住这仅存的温暖,脸埋在细窄的肩上,嚎啕大哭。

    要是哭有用就好了。

    哭解决不了任何难题。哭累了,哭完了,还得额外拾掇拾掇自家,邵代柔往眼周覆了些白 | 粉盖住通红的眼眶,雪没扫干净,一路上地面滑得可怕,匣子捧在手里,像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后脖颈上,比她的命还要重,压断了她的脊梁。

    进了正屋又是另一番天地,邵代柔欢天喜地把装钱的木匣子捧到秦夫人面前,请秦夫人点五万两拿去替宝珠周旋。

    秦夫人长吁短叹说不行,“这钱是卫家小二爷留给李家大爷的,我们哪里好使得的?”

    笑对邵代柔来说已是极为勉强,但还是要笑的,笑容只局在下半张脸上,“横竖我拿着也是白拿着,倘或拿去吃了花了,反倒白白瞎了卫将军的一番好意,倒不如做点有用的事。况且也不是真就石头打水漂一去不回,姑且先腾挪一二罢了,待到将来宝珠奔了好前程,还怕短了钱财?到时候再想辙填补上亏空就是了。”

    秦夫人像是一半被说服,绢子在指尖一捏,面上仍旧是犹犹豫豫:“话是这么说……”

    邵代柔原以为心已经沉到了渊潭底,谁想到还有更不见底的深渊在底下大张着血淋淋的口。

    她在嘴角挂上泛涩的苦,硬是笑着往下说:“我想着,大哥哥是有才学的人,眼下虽说有金大嫂子娘家照拂,终究不是个长远的方儿。若是照母亲所说奉礼郎夫人既心眼最善又本事通天,横竖一个忙请人家帮也是帮,卫将军留下的余钱,不如再替大哥哥也走一走门路。京官不拘大小,到底是比一辈子窝在青山县这个小地方有出息多了。将来宝珠嫁去京城,大哥哥在京里当着职,自家兄妹,多少能有个照应。”

    秦夫人眼皮一掠,又是两行泪断断续续感叹:“难为你,分明是做人妹妹的,反倒要回头替哥哥打量。”

    邵代柔笑着装疯卖傻:“大哥哥是我的亲生哥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血滴在碗里都分不开的关系,我不为大哥哥打量一二,谁还能为我打算呢。”

    嗓音都颤,最后一句说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秦夫人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再逼下去,怕是邵代柔整个人都要碎掉,握住她手便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皱起眉问:

    “怎的手这样冷?你这孩子,地上那样凉也锯嘴葫芦不知道吭声,快上来,坐到我身边来。”

    邵代柔像面人一样顺着秦夫人摆弄,接下来便只手托着手叙些有的没的体己话了。

    天气冷,叠放在一起的两双手都是冰冰凉凉的,顺着血的脉络,一路凉到邵代柔心里去。

    这回难得不催她早回李家去了,直到邵代柔主动提出要辞将去,秦夫人才把话头兜兜转转绕回秋姨娘身上:“你姨娘的事情,也不用太着急。到底是跟了老爷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底还是有情分在的。这几日你父亲正在气头上,我不好去触他霉头,过一程子,等你父亲气性消解些了,我再去劝劝。”

    邵代柔轮着番讨巧道谢,脸皮都笑僵,想去看看秋姨娘被邵平叔安插守门的人拦了下来,出门时腹中翻江倒海,于是没先往李家去,只怕回了李家再遇上什么事直接把自己怄死。

    为了秋姨娘,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死。

    路上转着转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张家二娘沉塘的地方,看热闹的人早就散完了,先前再多的喧嚣都归于沉寂,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碎冰飘在死气沉沉的水面上。

    沉塘是大事,张家管家这趟一并带了重金请的大师来,师傅掐指算算,又是女人又是水,只恐阴气太重久久不散,为祸张家后代。

    地方选在一块至阳至福之地——说是有福,全因岸边有一棵不知看过多少年风霜的老筚钵罗树,树干上挂满了褪色的红绳和残破的木牌。

    邵代柔走到树旁,脚下踢过好几样经年累月堆得乱七八糟的供奉,不晓得被哪样动物啃过,到处都是缺口,泛着黑黄的颜色。

    树旁也不只是旧物,自然也有东西是新的,沉塘时显然是做过法事,一地的残烛拌香灰,以鸡血为被。

    邵代柔看着着实有些想笑,这帮人若是当真自认问心无愧敞敞亮亮,还惧什么冤鬼索命鬼鬼神神?

    可是想笑也笑不出来,北风呼呼地刮,树上的小木牌跨擦跨擦碰撞作响。她顺着声音慢慢仰起头,动得艰难,先前装钱的匣子像是还重重压在她的脖子上。

    她不禁望着树琢磨,真的有无上的尊神在庇佑着这个世间吗?如果祂真的存在,又怎么会允许人生被这么多说苦却又还忍得下去的苦痛充斥?人是否说到底就是一个“捱”字,捱过漫长的一生,到头再捱来孤寂的死。

    邵代柔不大是神神叨叨的人,然而腿弯子软绵绵使不上力,不如何虔诚地朝筚钵罗树跪了下去,那就只好双手合十。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求什么,求什么大概都是求不来的,只能虔诚地祈求卫勋平安健康、万事顺遂。

    事到如今,到底是不是卫勋这个人真的对她很重要,邵代柔已经分不清了,也许他只是她在走投无路之下的一份憧憬,正因为遥不可及,才能承载住她缥缈的虚妄幻想,让她无处可依的灵魂能寄托在他身上。

    若是卫勋不在了,若是连白日发梦的资格都失去,邵代柔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着她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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