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地下的异空间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与众不同的门。

    圆拱形的门扉更高大也更显厚重,门身雕刻着奇异精美的花纹,不可思议地吸附了冬奈的目光。她久久地凝视着似被辉光包裹着的那一抹月的图腾,直到好心的风花姐主动向她搭话时才懵懂地回过神。

    “小冬奈,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风花姐半弯下腰,正在忧心地打量她的脸色,“要是不想去也没有关系,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从她下楼后所见的学长学姐们各自的反应来判断,风花姐似乎并不赞成邀她加入的这个决定,只是个性和软的她不善争辩,最后还是被大多数人的意见所说服了。

    “我没事。”冬奈冷淡地回她,“而且我也仔细地考虑过了……我想知道,那个答案。”

    “不错!真是了不起的决心!”顺平哥突然出现,带着一副像是教练在见到自家队员经过不懈努力突破自身瓶颈后惯常表现出的欣慰神情,“小冬奈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你顺平大哥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他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另一边手上则扶着那柄存在感强得让人难以忽略的大剑。

    “顺平哥,”冬奈直直地盯着其一侧锋利的剑刃,“这不是模型,对吧?”

    顺平脸上的笑容蓦地凝固了,“这、这个嘛……”他卖力地打着哈哈试图糊弄过去,“这玩意儿就是看上去比较有视觉冲击力,实际上完全没有那么可怕啦啊哈哈哈哈……”

    是吗?但如果是“这玩意儿”的话,大约轻轻松松地就能把另一扇门内的那些怪物全部劈成两半吧。

    当然不仅是顺平哥,其他人也皆是一副全副武装的姿态,就连虎狼丸都配着一把与它体型相符的小巧匕首。在顺平哥之后,它也特意绕到了冬奈的脚边,边活跃地摇着那一截尾巴,边斗志昂扬地向着她轻吠两声。

    “虎狼丸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太紧张。”乾不禁插话道,他的眼光自方才起便一直似有若无地追随着这个方向,“我……我们大家都做好了准备,肯定不会让你遇到任何危险的。”

    “没关系,我不紧张。”冬奈淡漠地垂着眼,无论虎狼丸怎么围着她打转,她都不曾像之前一样亲昵地去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你们也不用太顾及我——在生死攸关的战斗中分心不是更危险吗?”

    乾的表情有一瞬变得有些僵硬,“可是,”他固执地盯着她,手紧紧地攥着提在身侧的长枪,“对我而言……”

    冬奈没细听乾余下的那半句话,她的注意早已转向门的附近。见全员到齐,站在最前列的埃癸斯与美鹤学姐交换了个眼神。得到了后者的许可,她缓缓走向了那扇在异空间内也是独一无二的大门。

    机器人金属的手指在门的表面轻轻一触,那扇看似极为沉重的石门便自发地向内侧滑开。耀眼的光线似雾气般从中涌出,缠绕上所有人的双眼,接引着他们朝着门的最深处——亦是所谓的真相存在之处迈出脚步。

    在历经了短暂的失重后,冬奈试探着睁开眼睛。

    她飘在空中,环绕着她的是一片光耀璀璨的无垠星河。目之所及的每一颗星星都仿佛沉积在水底的卵石,在夜之流的反复冲刷下愈发显得熠熠生辉。

    相较而言,黯淡的她就像是悬浮于此间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么,这里是宇宙……吗?

    “这种感觉……”身边传来埃癸斯的低声自语,“果然,这是在那场决战之后……”

    决、战?!

    冬奈不由地轻轻一颤。可她还没来得及去细想机器人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个词所包含的令人不安的意味,便又听得美鹤学姐发出一声混杂着警惕与浅浅恐惧的低呼。

    “倪克斯?!”

    学姐的手已然条件反射性地按在了挂在腰侧的长剑上,下一秒她的手却没有握住剑柄,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僵停在原处。

    “等等,那是……!”

    于是冬奈,以及其他所有人的目光,皆像是被磁石吸附了一般,不约而同地被引向了美鹤学姐所指的方向。

    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挡在他们与那未知的不可名状物之间。即便是脱胎自回忆,终归非思念蔓生出的幻想。冬奈贪婪地望着他,眼底迅速地蒙上了一层雾气。

    “哥哥……”

    手腕上忽然又出现了些多余的重量。冬奈扭过头,发现果然是从刚才起就一直跟着她的那个人。乾在这种时候依旧是心虚得不敢正眼看她,却也强硬地没有把手松开。

    “不可以,”他用唯有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喃喃,“你不可以过去。”

    “我不会去的。”冬奈收回视线,过于镇定地回应。她抬起没被扣住的那只手,在颊上轻拭了一把,“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不是吗?”

    她注视着远方的人影竖起指尖直指天空,仿佛阿特拉斯为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撑起唯一的支点。在那股似要把全部生命尽数吞噬的光芒降临之前,他的身躯便融化在其中,在心跳的鼓动声中浇筑成一道沉默的影子。

    是门。

    冬奈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不曾真正“忘记”自己在这一刻亲眼目睹的一切。

    镌刻着眼球图纹的大门闪烁着炫目的金辉;那个人的身形凝成了石塑,被无数纤细又尖锐的铁棘所束缚着,永远地囚困在了门前。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了,仿佛身体后知后觉认识到这是在天外。冬奈忽然有些庆幸乾拽住了她,至少这只手的存在提醒着她不能在这种时候示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倪克斯’又是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去问。虽然强迫自己必须站得笔直,可是她从头到脚却无一不在发抖,“事到如今可以不必再用你的那套谎言糊弄我了吧,桐条学姐?!”

    冬奈的这一连串冷厉的质问令美鹤倏然就白了脸,“那是……”原本是在校礼堂讲演台上叱咤风云的学生会会长,此时竟罕见地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便是想要解释,几番开口也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是啊没错,和你想的一样!”还是真田学长替学姐答了话,尽管他的语气也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被‘他’封印的‘那家伙’……倪克斯,就是我们必须要对付的敌人!”

    “那从结果来看,前辈们是输了吧?”冬奈讥诮着道。

    她原以为自己那副轻慢的态度会惹得前辈们不快,现实却是他们各自盯着脚下的那片星河,纷纷陷入到一片怪异的沉默。

    半晌,还是沉不住气的顺平哥率先出了声,“与其说是‘输了’,不如说根本没得到出手的机会,啊哈哈哈。”他干巴巴地讪笑两声,忽地体察到气氛实在不对,立马识相地闭上了嘴。

    “‘倪克斯’,是会给这颗星球带来毁灭的存在……”风花姐在旁细声地说明,“但我们都不愿屈服于这个‘必然终结’的命运,才会选择在最后的时间向其发起了挑战。”

    但从她躲闪的眼光与相互纠结在一起的十指,似可想见在这一刻她对这个决定的想法并不再同当初一般坚决。

    他们输了这一场战斗,从而付出的代价便是——

    冬奈仰起头。透过眼前这一片氤氲的朦胧,巨型的门扉在星海夜色之中散发着明亮却不灼眼的金色光芒。

    “怎么会这样……”单是这般遥遥望着,她便已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忽在这时,有个与萦绕着众人的压抑及低落格格不入的女声小心翼翼地响起,“那个……有件事我想你们大概是误解了……”

    梅蒂斯说,还是以那副天真得令人恼火的神态和语气。

    她与其他人一道看向那道金色的大门……更确切地说,是在看着门后所“封印”着的,那名为“倪克斯”的存在。

    “倪克斯会平等地赋予所有生物消亡,而消亡本就是万事万物的终点。所以,我认为倪克斯对人类是不存在恶意的。也就是说,本来应该没有任何封印其的必要才是。”

    她在几句轻描淡写间就抹消了众人在这一整年间所做的努力,是以也不等冬奈有所反应,真田前辈就先一步爆发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提起拳头,气势凌人地向梅蒂斯逼近,“……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很可疑。不止是‘时间的夹缝’,你对‘倪克斯’未免也太过了解了吧?!”

    “我没有否定你们的意思。”梅蒂斯心平气和地答他,“我只是……想给你们传达真相。”

    她的话音刚落,眼前的空间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一只硕大的手掌从星光的阴影中显现,带动体型更为庞大的野兽凶暴地扑向孤独地伫立在星河中的大门。就见“他”握住守护在门前那副石像的身躯,另只手则蛮横地抓向束缚着他的那副荆棘铁锁。

    “喂,那是什么东西啊?!”顺平哥慌慌张张地问。

    “那、那个东西……”风花姐话没说完便两腿一软,整个人萎靡跌坐在地。她痛苦地捧住自己的脑袋,断断续续地挤出了剩下的句子,“那个东西……不是阴影……”

    “那是……从活着的人们……追寻死亡的意识中……流露出的……恶意的凝聚体……”

    “它在……渴望着去触碰倪克斯!”

    可怕的异形野兽反复地扯动束缚着石像的铁线,试图破坏封印。但不管它如何使力,那看似纤细的锁链依旧坚如磐石,分毫不动。

    外表凶恶的野兽最终也落入了绝望的境地。“他”无助地拢着手掌中的人形石像,发出一声悲恸的咆哮。

    恶意的凝聚体?

    冬奈在怪物不停涌出黑烟的红眼睛中,发现了自己面无表情的倒影。

    但是,“他”明明一直在哭泣啊……

    目送着失败的怪物悄无声息地潜回星海的深处,梅蒂斯轻舒了口气,接着重新转向众人,“你们现在应该明白了吧?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封印倪克斯,而是为了不让其他的东西……那只名为‘厄瑞波斯’的野兽去触碰到她。”

    “不过……他肯定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这个选择。”梅蒂斯又说。像是为了安慰他们,机器人还在脸上展露出了一个笑。

    “诶?你说什么?”冬奈突然问。

    梅蒂斯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而是面带着微笑继续道,“毕竟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那段时间里,他还是努力地完成了和你们的约定嘛……”

    “开什么玩笑!”冬奈骤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她用力甩开那只讨厌的手,直冲到梅蒂斯跟前,“你是想说,我哥哥是心甘情愿地为了这群人去死的吗?!”她咬牙切齿,眼底闪烁着正在蠢蠢欲动的猩红。

    “等等,梅蒂……”

    在埃癸斯的阻止传达到之前,新生的不谙世事的机器人已然单纯地点了头,“嗯,我想就是这样没错。”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大概是因为对那个人来说,姐姐他们也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吧。”

    最重要的,伙伴?

    冬奈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风花担忧地凑近她;美鹤也试图做出补救,“冬奈,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

    然而冬奈头也不抬地就避开了风花向她伸出的手。

    “伙伴?是那种‘宁愿相互战斗,也不愿返回过去救他’的伙伴吗?”

    在场的众人当即都变了脸色。

    “你……为什么会知道?!”

    冬奈瞥了眼美鹤,“因为我看见了。”她轻笑着答道,原是苍白如纸的颊上慢慢地染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红晕,“我全部都看见了,用‘他’的眼睛……包括大家是怎么为‘钥匙’的所有权争吵的,可真不像样啊。”

    “为什么你们看起来都这么惊讶?是觉得自己瞒得很好吗?其实我知道的事远比各位想象中的要多哦。对了,大家不是都很好奇梅蒂斯的真实身份么?我也可以告诉你们。”冬奈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她啊,实际上是被埃癸斯舍弃掉的另一个‘自己’。我说得没错吧?”

    这回不止是其他人,就连梅蒂斯也纠结忐忑地向她投去了眼神,“姐姐……”

    埃癸斯安静了片刻,并没有否认,“原来如此……这么说,果然是这样。”

    凝在冬奈嘴角的弧度即刻多了丝轻蔑,“你承认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用上咄咄逼人的口吻,“梅蒂斯说的那些话,都是你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袒露的心声呢?”

    当初只知死板地严守指令的机器人如今竟已能辨得出她的言下之意,埃癸斯那双似玻璃珠般清透的蓝眸深处迅速闪过一抹痛色,“并不是这样!”她不假思索地否认,“那个人的离去对我来说也是很……所以我才……”

    “痛苦?不甘?”冬奈冷笑着接过她的话,“那回到过去怎么样?回到那个时候去替他承受所谓的‘命运’!反正那把钥匙现在就在埃癸斯你的手里,你完全可以决定它的使用方式,不是吗?”

    “……不可以。”然而——也是在冬奈意料之中的——埃癸斯毫不迟疑地否定了她,“我,不能这么做……”

    “也是呢。”冬奈唇畔那抹虚伪的笑意隐去了,“梅蒂斯总是把‘姐姐、姐姐’挂在嘴边,由此可以想见,就连埃癸斯这样机器人都只想着自己的事;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反正我哥哥已经解决了这个最大的威胁,你们就可以心安理得享受用他的生命换来的未来了……”

    “就算你是结城的妹妹,这么说也太过分了!”

    真田恼火地提高了嗓门,可是冬奈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更为尖锐,“苟活下来的人就给我闭嘴!”

    事到如今她早已顾不得什么敬语和礼仪,强烈的怨怼与愤恨在不断地生长蔓延,如同束缚着他的那些生着倒刺的铁棘一般,密密匝匝地绕上她的心脏。

    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为什么那个要为了这个世界付出生命的人,必须得是她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

    “小冬奈,”就在这时,先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由加莉突然开了口,“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可能无法接受,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那个人……理君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你。”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希望你能够继续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冬奈僵硬地转向她。她望着由加莉,透明的眼泪慢慢溢上她的眼眶。

    “我原以为不管别人怎么想,姐姐你至少会是我的同伴。”她凄然地噙着眼泪,话音也可怜地带上了哭腔,“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小冬奈……”

    由加莉本想再劝,但冬奈没有再给她这个机会。

    “实话告诉你们吧,”含在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结成了形状,沉重地沿着脸颊淌落,最后彻底消失在她脚下那片绮丽的星海中,“对我而言,哥哥不在了的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值得我活下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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