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需要向你们两个道歉。”当已经能够遥遥望见岩户台宿舍那段连接着入口的台阶时,祈忽然说。

    那两个二年级生定是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

    “学、学姐,”顺平结结巴巴地问,“突然这是怎么了?”

    “是关于‘队长’的事。”祈停下脚步,诚恳地说,“很抱歉,昨天我和真田君这样擅作主张。”

    她竟是认真想要向他们道歉,说话的同时还微微欠下身。这令两个后辈越发惶恐。

    “学姐,你别这样……”由加莉不自在地喃喃着,“就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你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是吗?”祈平静地看向她,“但我恰恰认为这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在我们连基本的信任就没有形成却不得不被捆绑成一个团队的现在。”

    她的直言不讳让由加莉当即尴尬地涨红了脸,她避开了祈的眼神,用更小的声音辩解,“我并没有在怀疑学长学姐的判断……”

    而向来是担当气氛活跃组的顺平脸上此时也是没了笑意,他阴郁地垂下头,陷入了沉默。

    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岳羽同学,我没有在指责你们——倒不如说,你们会有质疑那才是人之常情。毕竟我们在不久之前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现在也同样拥有‘与众不同’的能力。如果仅仅因为我们是三年级生就有任命队伍内职务的特权,那做出的这个决定恐怕也是很难取得你们的信服。所以,我会认为有必要向你们解释清楚。”

    那两人都没再接话,祈便认为她可以开始了,“从昨天的实战中也证实了,结城君的能力在我们之中也是独一无二的。他能够使用复数的人格面具,这就意味着他能够根据我们的力量差异调配不同的人格面具,从而弥补我们所不能及的短板。这就是我推选他作为队长的理由。”

    言至此,祈忽用余光瞥见顺平撇了撇嘴,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

    “但是,”恰好此时她组织好的说辞也迎来了一个转折,“但是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种特殊能力会给精神造成很大的负担。也就是说,假若昨天前往塔尔塔罗斯的只有结城君一个,他恐怕也没法在那座塔中走出很远。”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学姐。”由加莉颇有些冷淡地说,失去微笑来装点的她仿佛是第一次走下了名为“学级明星”的舞台来到祈的近前,“但我还是不明白,学姐你为什么要特意和我们说这些,桐条学姐她就……不,没什么。”

    顺平也偷偷抬起眼,抗拒和好奇矛盾地交织在他的面部表情里。

    听由加莉不小心提起了美鹤的名字,祈忍不住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我刚才说过的吧,我们现在还是个刚被拼凑起来的,连基本信任都没建立的队伍……”

    她仰起脸,望向不远处坐落在夕阳光照中的宿舍楼。所谓的作战室就位于这栋建筑的最顶层,像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一样。

    “专断滋生逆反,逆反深化出裂痕。”祈凝视着作战室那面黑洞洞的窗户玻璃,细声说道,“既然你们两个都有参加体育社团的经历,那我想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对你心有芥蒂的队友远比对手要糟糕。何况我们在参与的还不是一般的‘体育项目’,要出事可不止是‘没法取得名次’那么简单。”

    她收回目光,见两个二年级生都不约而同地白了脸(尽管在霞光的影响下并不那么容易看清),显然是理解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由满意地莞尔,“我没指望凭这几句话就能消除那些可能会存在的抵触与心结,但至少,希望你们能对我坦诚,而不是一味地把不满憋在心里,或者带到实战中,否则等到真出了什么事,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祈也想不到其他需要补充的内容了,便又一次向着由加莉和顺平微弯下腰——她忽的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忘记了如今已是前辈的身份,不过,也无所谓了——然后她绕过两人,径自向宿舍走去。

    “那个,学姐……”身后忽然传来顺平冒失的声音,他仍硬邦邦地杵在原地,看上去有些震惊,也有些沮丧与委屈,“学姐今天特意请我们吃东西,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吗?”他赌气似的抛出这个问题。

    祈停下脚步,转过身。

    “当然不是了。”她试图耐心地回答顺平,却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里有些埋怨的成分,“我们不可能一直作为一个‘缺乏基本信任’的队伍,那想要互相了解的话,总得有个人先迈出第一步吧。”

    在日历掀到属于五月的这一页时,针对塔尔塔罗斯的探索工作也暂时告了一个段落。

    实际上越往这座塔的深处走,一股萦绕在祈心头的即视感就越发强烈;最后当他们到达第一个边际楼层时,祈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地方的构造基本是与印象空间一模一样。

    “呜哇,这个断裂方式……”顺平大着胆子凑到豁口边,探着头打量楼梯被截断处那块平整的横截面,而在那下面就是漆黑的深渊,“简直就像是不想让我们过去一样!”

    “无所谓啦,”由加莉不以为意地道,“反正塔尔塔罗斯内部的构造每天都会变,搞不好明天就能通行了。”

    祈却不这么认为。假如这个地方的规则真与印象空间类似,那按照她过往的经验来判断,他们势必要经历某些不同寻常的事件(譬如攻下某位知名人士的殿堂),才有可能踏足下一个区域。

    但思及印象空间的成因……祈沉默地盯着眼前的半截阶梯,心头掠过一丝忐忑与忧虑。

    之后美鹤的侦测结果也印证了祈的一半猜测,他们确实被原因不明的外力暂时拦截了前进的脚步。于是特别课外活动部的活动一时休止,众人回归日常,耐心等待美鹤的下一步指示。

    对祈而言,时间仿佛退回到了当初等待预告信起效的日子。她总觉得会有什么能够影响塔尔塔罗斯内部构造的事件即将发生,却没有任何证据去支撑自己这无由来的预感,结果只能默默忍耐从这日复一日的碌碌无为中蔓生出的焦虑。幸好在黄金周结束之后本学期的期中考试也已近在眼前,祈很高兴能找到个合适的理由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分散开。

    从前段时间起她就时不时地会在图书馆碰见班长黑泽同学。最初两个人仅是相互打个招呼后便各做各的事,但随着考试渐近,窝居图书馆的人也日益增多,她们不可避免地开始帮对方占位,一同复习,离校时自然也走在了一起。

    “小心一点。”这天放学后,在她们从学校一道走向港湾人工岛站的途中,黑泽忽然紧张地拉着祈从一个呆立在路边的年轻男人身边绕开。

    “怎么了?”祈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中途还是下意识地扭过头去朝那人多看了两眼。

    第一眼留意到这个男人时就会觉得他十分古怪:穿着成套的西装还打着领带,但外套是皱皱巴巴的还沾着灰尘与泥土。他背对着行人站在街道边上,眼神空洞盯着面前砖墙上的一道裂缝,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嘟囔囔,只是没人能听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是无气力症的患者。”黑泽言简意赅地说道,她迈出的脚步也随之变大了。

    “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在穿过车站闸口的时候班长又一脸凝重地告诉她,“得无气力症的人好像在一瞬间就增加了很多。”

    祈不禁有些恍惚。她任凭黑泽同学牵着她登上列车,思绪却依旧停留在刚才的那一瞥上。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张泛着青色的死气沉沉的面孔,及其软弱得几乎快要撑不起躯干而怪异地扭曲着的肢体。

    行尸走肉……看来美鹤无比精准地概括了这种可怕的情状。

    祈走出岩户台站时仍有些心不在焉。她笔挺地沿着街道穿过两个十字路口,直到停在第三个红绿灯前才蓦地意识到自己已然错过了站前的商店街——那是在返回宿舍途中她唯一能够用来解决晚饭的地方。

    事实上就算现在原路返回也不过多费十分钟的时间,但祈在回望来路时却莫名觉得疲惫,她停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拐进了街角那家熟悉的便利店。

    几分钟后她拎着一兜子饭团,没精打采地准备离开,不想她刚到门口时迎客的铃声又一次响了,玻璃门自动往一侧滑开,一个与她穿着同款制服的身影此刻好巧不巧地就站在了店门外。祈懒散地垂着视线,因而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对方挂在胸前的那款mp3。

    “学姐?”

    祈迟钝地徐徐抬起眼。她看着理,木讷的大脑却没能如愿运作起来,那些看不见的齿轮吱吱嘎嘎转动半晌,结果勉勉强强地就挤出了一句话。

    “你、你好,结城君……”

    回到这里快有一个月了,但这好像是祈第一次与理单独面对面交谈。以往几次她遇见他时他身边总是跟着些同龄人,或者是另一个小尾巴,所以她也乐得在他的那群同伴面前扮演一个友好的前辈角色。但今天那些“其他人”都不在,那副为他戴上的面具在失去了用武之地后便自发脱落了下来,也不在乎它的主人是否有准备好以她的真面目示人。

    “学姐,你还好吗?”理往店里边走了两步,而后借着便利店的灯光仔细观察她的脸色,“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唔,嗯……”

    要敷衍的话理由可以有千万个,然而在被那样一双冷淡又温柔的眼睛注视着的时候,祈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理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但由于他们挡在门口,导致迎接顾客的那段铃声反复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店员都把身子探出柜台来查看,年轻的脸上不出所料地挂着副不耐烦的表情。

    理同样收到了这股锐利的警告,“那学姐,麻烦你稍等我一下。”他歉意地留下这句,随即转身走进店里。他回来时祈已经挪到门口一侧一个不会影响其他客人的位置。她出神地凝视着马路对面的某一点,那副精致漂亮的、似曾相识的侧脸在渐暗的天光中看上去既悲伤又脆弱。

    “这里也有得了无气力症的人。”她说,声音太小以至于很像是自说自话。

    理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隐约可见不远处的暗巷里有个人影,看不清衣饰和脸孔,可是那种不自然的歪斜站姿令其看上去很像是一株中空的,随时可能倾塌的植物。

    “桐条同学说过,他们是遭到了阴影的袭击才会变成这样的。”祈又轻声叹道,“我们明知道这种异状的来由,却还是无力阻止它的发生与蔓延,这简直就像是……”她的嘴唇一抖,不小心泄漏出了埋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惧,“就像是命运在嘲讽你,不管掌控了什么样的先机,都不能改变他们注定的悲剧结局。”

    “这让我很不甘心。”

    她说完后不久,身边传来与那双眼睛一样温柔的声音,“学姐真是善良的人。”

    祈的嘴边溢出苦笑。

    善良?幸好理听不懂,否则他就会发现那根本是全天底下最自私的想法。

    忽然,有什么东西隔着制服碰了碰她的胳膊。祈扭过头,发现是理把一罐饮料递了过来。“但学姐你得打起精神才行,”他说,“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理没有再说下去,却依旧维持着递饮料的姿势。

    祈低眼观察了下包装。他手里的是一罐咖啡欧蕾。

    唔,她小时候的某一阵子是不是特别迷恋这个来着?

    “谢谢你,但是……很抱歉。”祈礼貌地拒绝道,“我不喝咖啡。”

    别的不提,要是当着哥哥的面在大街上疯狂呕吐那也太难堪了。

    “……你就当我是咖啡因过敏吧。”也没法详细解释,是以祈只得这么说。

    理在望向她的眼神里慢慢浮现出困惑,“学姐对咖啡因过敏,却还在咖啡店打工?”

    “是啊,”祈理直气壮地回道,“让我过敏的是咖啡因,又不是钱。”

    紧接着,尽管很浅很轻,不过她还是听到了,理低低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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