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仲秋,院中木槿花落了一地,天阴沉沉的,日昳时分了,也未见光亮。

    小丫鬟来传话:“知秋姐姐,老爷在观荷园发了好大的脾气!让二姑娘快去见他。”

    侍女知秋拉着她,再多问些那边的情况,心里不断猜测二姑娘惹了什么祸事,竟让从未对她发脾气的老爷盛怒至此。

    这“罪魁祸首”在屋中早隐隐听到传话声,没有丝毫意外之色,问知秋:“阿秭可在那里?”

    知秋见二姑娘不疾不徐,只能回话道:“本来是在的,老爷让她回房禁足了。姑娘,您到底做了什么,让老爷这般生气?”

    方玉嘉心道,必然是宫里来了消息,她和阿秭更换内官选秀名册的事被父亲知晓了。她没有回应满脸焦急的侍女,只顾向外走去。

    到得门口,却回身交代知秋:“你就待在这儿,不必去了,望春若是知道了,你拦着她,也别让她去。待我回来细说。”望春是方玉嘉的另一个大丫鬟,性格跳脱,如果不拦着很可能冲动误事。

    知秋唯有应了。

    方玉嘉刚待出门,袭来一阵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水汽,她的裙角几度翻飞又垂落,倒是教焦急的知秋猛然回神:二姑娘风寒初愈,大夫交代了近日不可见风。

    知秋连忙回里屋拿出来一件妃色重锦披风,追着方玉嘉不稍歇的步子,到得院落门口,好歹给人围上了披风。

    观荷园是方玉嘉养母王蕙之的起居之处。午后时分,养父一般在前院书房内休息或看书,今日事出突然,必是从前院急赶过来的。

    刚入观荷园,就见仆侍们跪了满院,方家大管事方全跪在屋门口,方玉嘉紧走几步,想扶起方全,他却摆了摆布满皱纹的手,不敢起身。

    方玉嘉在方全身边跪下,道:“父亲,让他们退下吧,女儿自领惩戒,不必教下人为我担责。”

    西厢房内,方洪彦捂着心口,气得说不出话,王蕙之急得两头打转:“快、快叫珺珺起来,她风寒刚好,再不能受风了。”

    又见丈夫痛色难忍,叫方全:“去请大夫!”

    “不必!”方洪彦放下捂着心口的手,“方全,你带着人,都去院子外头,院里别留人。”

    方全这才起身领命走了。

    “蕙之,”方洪彦唤了妻子,伸出手去够她,王蕙之立刻会意,扶他起身,“走,去门口看看她。”

    方玉嘉见二老相持缓步走来,养父分明是不惑之年,却似倏尔白头,不禁鼻尖泛酸,浮起愧色。

    她实在不想因她之事,让养父母操劳忧愁。

    王蕙之甚至未及挽发,外衣只是草草披身,这是在午憩间被玉嘉的事惊扰了。她出身江南王家,数朝以来皆是名门望族,这样屹立不倒的大家族对女娘的教养最为严苛,她向来谨遵礼教,从不失礼于人前,更别说这样披发散衣。可今日事急,已然让她顾不上礼数。

    她数次张口欲言,保养得当的面容上,远山黛眉紧蹙,紧捏了下丈夫的手:“先让珺珺起来吧。”

    方洪彦素来疼爱玉嘉,视为己出,今日却板着脸,不肯叫她起来,问她:“你做这样的事,可想过后果?”

    方玉嘉点头:“女儿自然知道,从此荣辱系于己身,我虽是女娘,也能为自己挣得官封,方不愧对父亲母亲教诲。”方玉嘉今日单螺髻上只插了一支玉簪,通身再无装饰,妃色重锦披风下,月白缎圆领褙子往里缩了缩,是感受到了秋寒。

    她说着,向二老连磕三个响头,笃笃有声。抬起头来,杏眼微红,鼻头因吹了冷风,轻轻瑟缩着。

    方洪彦知道她不欲明言,但也不能由她胡闹:“挣得官封,谈何容易?这次选秀选的是宫廷内官,内官或可影响朝局,那也总是人微言轻。未得机缘,你恐怕也升不到前朝去。

    “就算是前朝,女娘多低位,抄书小吏、官府冰人、账房算筹……虽说如今官吏不分家,都拿朝廷俸禄,但六部重臣,未有一女。

    “且不说职务高低,她们是或为名,或为利,也可为权,你却不行,你绝不能进宫、绝不能做官,你是要毁了你自己啊……”

    方玉嘉很笃定自己的目的:“父亲,女儿自然是为前程计,名利、权柄,谁不想要,将来我若立女户,自然要支撑起门楣。”

    方洪彦却不信这借口:“你何必这样要强?你生父遗愿,只要你平安一生,再无他求。况且我知道,你哪里是要什么名利、权柄,你心里,难道不是仇怨无解,仍是想要去探你生父的案子?

    “你自入我府上,强健体魄、研习功课日日不辍,我看在眼里,很为你高兴。你能活着回到上京已是不易,还从无颓唐消沉之意,有这样的心性,这世上,再没有你过不好的日子!又何必去蹚那蹚不过的浑水,走那走不过的窄道哪!

    “你若还认我这个父亲,便在考试之日刻意落选,归家来,我已为你初定好婚事,便是你生父母曾指腹为婚的秦二公子,他虽未出仕,但素有才名,我私下观之,此子人品贵重,你嫁他,我便不算辜负你生父了……

    “起来吧,莫在外头吹风了。”

    说到最后,似是力竭,扶着王蕙之的手慢慢往屋里走去……

    方玉嘉跟到西厢,房中暖意融融,米色釉兽耳香炉飘出沁香袅袅,是王蕙之午憩时的安神香。

    身上寒意渐散,她不站,却也不坐,仍是跪下,方洪彦见她如此作态,只深深叹息。

    方玉嘉倔强地望着夫妻二人,泪水莹莹,在眼眶中打转,不肯落下。“父亲,女儿有此执念,才撑着自己活到今日,倘若心愿不了,来日夜不能寐,活得不能安稳,有何意思?”

    方洪彦知道她的想望,却不敢同意:“案情清晰明了,你父亲不过是被带累,说穿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子要立威,做臣子的难道还能说不吗?”

    方玉嘉听了,噙不住的泪珠滚落:“可分明不必死的,我阿爹,可以不死的!”

    “十七年前是被带累,一纸圣裁,发配宁古塔,我们阖家就去了苦寒之地。我的阿秭连宁古塔都未到得,我出生在那里,不觉艰辛,我阿娘却经年累月被气候所苦,七年前上元节,已是病入膏肓……为上者不仁!竟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此仇此恨不报,不配为人子女!”

    方洪彦理解她的苦闷,但也无可奈何:“难不成你竟要向天子寻仇么?珺珺,你无权无势,以何为凭呢?哪怕是世家大族,要向皇族讨个公道,又谈何容易?天意如此,不能扭转。”

    自古以来,都有显贵士族凭借家族势力或凭借姻亲关系影响帝位继承;

    或有甚者,得帝位者本就是家族打小看中并培养的利益喉舌,代表了宗室与世家的共同利益;

    更有甚者,操控帝位,携天子以令诸侯。

    皇室与世家,从不是简单的上位者与下位者关系可以概括。

    显然,方家没有这等权势。

    方玉嘉仿若一只受伤的小兽在嘶吼着命运的不公:“他不是天!他不也是弑兄夺嫡,才登得大宝,脸上的污糟血迹一抹,便是天道正统的好皇帝了么?!”而这点不忿,对这个诡谲世道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至少在她的十七岁是这样。

    方洪彦不可置信:“珺珺!慎言!你这样作想,我绝无可能让你进宫,你如此偏激,这是要进宫弑君么?哪怕你是拼了这性命不要,你兄秭都未成婚,就要被你带累,也陪你送命?我哪怕抗旨不遵,也要留你在家中,往后你就对外称病,在家待嫁吧。”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王蕙之见他们父女相执不下,理清了此事症结,开口劝慰:“莫要激动,怎么不能好好说,要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就是选秀出身么,我的诰命,就是自己挣来的。

    “只是珺珺你行事前不与我们商量,自作主张,今日属实骇了你父亲一跳。你光知道撺掇珍柔,她耳根子软,你就这样摆弄她,她不知道你的身世,总归是疼爱你这个妹妹,你将她陷于何地?再则,你若抱着复仇的想法进宫,此心切切,必流于面上,长此以往,容易教身边人看出端倪,宫里头可没有傻子。”

    方玉嘉自然不能拿把刀把皇帝杀了,也不能用毒把皇帝毒死:“女儿不敢,是女儿妄言了。”帝王身边武术高手如云,不是她的拳脚可以相较,试毒太监自然也都不是摆设。

    情绪激动,也只是一时。

    她回归了理智:“父亲,求您准许女儿入宫。我愿立誓,若中选,入宫后必处处小心谨慎,不立危墙,有任何行事前,先知会家中,绝不行差踏错。女儿只想知道当年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招致天家忌惮,借了筏子发作,连累无辜者众。”

    疾言厉色动摇不了她,方洪彦冷静下来后,想与她分析利弊,希望她能知难而退:“若真有这么个幕后黑手在,此人势力不可小觑,你甚至于整个方家,想在他面前抖落本事,恐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方玉嘉却半点不惧,她早知前路艰难,毫不畏怯。只是向来都懂得,自身力量不足时,应当韬光养晦,积蓄能量,否则成不了什么勇士佳话,只会成为笑话:“女儿明白,若有幸能获知真相,也绝不轻举妄动,必告知父亲,父亲您决定如何做,女儿都听您的。若无所获,也不强求,万不敢鲁莽行事,连累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阿秭。

    “女儿在宫中定妥帖打理自己的差事,往后若嫁人,像母亲一样,也有自己挣的诰命,不必纠烦那秦二公子出仕不出仕。”

    方洪彦见她打算起自己的婚事来,也是这般笃定果断,内心有几分好笑:小女娃面上毫无羞涩之意,看来是情窦未开,对这个可能的夫君人选还不大在意。

    一时又想到,她生父母再也看不到她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的样子了,颇感唏嘘……倒是动摇了几分坚持,她生父谢渊死的突然,又何尝不是他的一块心病。

    方洪彦与谢渊二人当初是倾盖如故、莫逆之交,单从玉嘉在方家成长了七年,便可见一斑了。谢家迁徙宁古塔后,这两位至交也不曾断了联系,只是到底路途遥远,消息传递极为不便。

    方洪彦仍担心玉嘉无法应付宫中波诡云谲:“你懂得避其锋芒的道理,这很好,可你毕竟年岁还小,哪怕天资聪颖,却从未经历过勾心斗角,到了差职上,还有许多学问要学……”

    玉嘉见方洪彦松口,欣喜不已:“多谢父亲!”说着向二老膝行几步,拜在脚下。

    王蕙之扶她起身,为她揉膝,口中还在念叨:“好啦,你父亲何曾责罚过你?你非要这样跪来跪去,风寒可好了没有?若落下病根,不是要磋磨我们?”

    方玉嘉答:“我身子康健得很,命也很硬,这回实在是怪秋寒来得这样凶猛。”

    王蕙之知道她是练武时吹风受寒,让她到屋中练习:“身子康健,更要懂得珍惜保养,晨练不要在外头冒着寒、兜着风了,挪到屋里去练,不耽误什么。”

    “女儿遵旨。”

    母女俩说着话,方洪彦却凝神思索,未语一言。

    王蕙之注意到了,奇道:“老爷,怎么……”

    方洪彦望向玉嘉,似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孩子,当年你生父寄出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仿佛对此后发生的事有所预感,提到你时说过,若不幸他天年不永,要我务必保全你。这封信比你到得晚,当时万事休矣,我就从未向你提过此信。

    “如今你想为官、查案,虽未必能接触案情,但还是要先对当年的事有所了解,我把我所知尽数告知与你,你随我到书房取信。”

    孩子要入宫,方洪彦阻止不了,只好为她多多筹谋。

    往事如烟,世异时移,朝局与当年比颇多变幻,许多人事已寻不见踪迹,但方洪彦一直仕途顺畅,也不曾出京外任,对当朝历史,比别人了解得更多。

    方玉嘉拜别母亲,随父亲到前院书房。方洪彦叮嘱切切,玉嘉仔细聆听,二人谈到掌灯时分,方才结束议事,往后院去。

章节目录

我亦飘零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知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知过并收藏我亦飘零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