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押送他们的官兵不知道第几次把手伸向她的时候,尉月落闭上了眼睛。

    咬舌自尽的那一刻,除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之外,尉月落还感受到了灵魂从身体抽出的剥离感。

    痛……

    好痛……

    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身体的一部分开始往上,而另外一部分却沉沉向下坠落。

    尉月落呻_吟着,浑身剧烈地发_抖,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她往两边撕扯。

    “好痛……”

    她拼命挣扎,想要挣脱这种撕裂感,却在挣扎中又掉了下去。

    这次的下落比之前有了实感,就好像睡得不稳从床上掉下去了一样。

    尉月落吐出一口污血,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从地上爬起来,周围的环境既熟悉,又透露着不真实感——

    这是她的房间。

    可是盛京的府邸分明已经被抄家,她明明已经和家人在流放西南夷地的路上……

    怎么又会回到这里?

    还来不及多想,周围就有了声音。

    进门的是一直贴身服侍她的珠槿,看见尉月落趴在地上,珠槿慌忙大叫起来。

    “小姐!”

    “怎么会掼到地上了?”

    她慌慌张张地把药碗放在桌上,赶紧叫来几个人一起把尉月落扶到床上。

    “小姐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怎么好好小憩着会跌到地上了?”

    她收拾着被尉月落摔下来带到地上的东西,发现方才盖在尉月落身上的斗篷上面沾了黑红的血污。

    “呀!”

    “小姐!”

    她一惊一乍地抓着斗篷:“怎么会有血?小姐受伤了?”

    尉月落还没有厘清眼前的诸多变故,又听着珠槿的声音,一下子就感觉头疼了起来。

    她扶额,说话的时候也少了些力气:“珠槿,你声音小一些,我头疼。”

    “小姐!”

    珠槿把斗篷扔在一边,坐在尉月落旁边扯着她的手臂撒娇:“您嫌弃我……”

    尉月落抬眸,却看见了明眸皓齿的姑娘。

    珠槿的眼睛闪着亮光,两个脸颊粉嘟嘟的,不像她记忆里饿得脱了相,满脸灰土的样子。

    “珠槿……”

    尉月落唤她,眼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她的小丫头,明明为了给她讨一口吃的,委身押送她们的官兵,最终因为伤口感染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怎么会现在还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她面前呢?

    尉月落摸了摸她的脸颊,小姑娘脸上的奶膘还没有消,摸起来软乎乎的。

    “好姑娘,我怎么还能见到你呢?是不是在做梦?”

    珠槿笑得灿烂:“小姐怎么了?难道是午睡小憩的时候梦魇了?”

    她替尉月落探了探额头:“倒是也没发烧……”

    珠槿坐在尉月落旁边四处张望,而后站起来走向窗边:“应该是我忘记关窗户了。”

    她赶紧把窗户拉上:“是我疏忽了,等会儿我叫小厨房煨些暖和的药汤给小姐祛祛风邪。”

    珠槿絮絮叨叨地走过来:“马上就要及笄了,要是病了可怎么好。”

    她重新拿了一件披风披到尉月落身上:“小姐再歇息一下吧,我熬了药汤就给你送过来,咱们把药喝了再出门,这几天本就交换着季节,可不能再受风了。”

    沾血的披风被她收了:“这披风是年初老妇人专门给你留的锦鼠毛皮呢,可不能糟践,我现在就送去洗了。”

    “您好端端的,居然落红了,我还得禀给夫人呢,明日得叫个大夫来瞧瞧。”

    珠槿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看着尉月落除了精神有些不济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这才出去了。

    房间里面唯一的声源没有了,尉月落这才有了空隙去梳理自己的思绪。

    及笄?

    谁的及笄?

    她伸出葱白的十指,抬手,对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看了看,肩上的披风滑了下去。

    尉月落抓起披风,在摸到披风的那一刻却愣住了。

    这条披风……

    是她十三岁的时候,二哥从朋友那里赌赢的狐狸皮,因着家里就数她最小,本来要孝敬给祖母的,最后还是被祖母做了披风送过来给她。

    这条披风尉月落十分爱重,却在及笄礼之后找不到了,为此,二哥还重新重金购了一张狐狸皮,重新替她做了一件。

    所以……

    尉月落将披风一角紧紧攥在手里。

    她是重生回到过去了吗?

    之前的记忆还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面。

    昌吉十六年,宣帝一夜之间暴毙身亡,本该继位的嫡太子在登基受封时却突然猝死,灵帝身下其余四子以及下方各集团势力开始夺嫡之争,举朝混乱之际,宦官刘宏与孟氏集团里应外合,扶五皇子继位。

    新帝年幼即位,母后皇太后裴韫玉垂帘听政,孟相摄政,翻年正月初一改国号为安元。

    年后十五日元宵,孟相传太后懿旨,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清剿,将曾经支持另外四位皇子的朝臣全部以贪污谋反等重罪下诏收押,有官职的子男尽数斩杀,官眷幼童,部分收入宫中掖庭为奴,其余全部押送西南夷地流放。

    此次政变,后来被史家称作上元政变。

    那一年,元宵还未煮好,父亲和两个哥哥就全被带着圣旨的官兵闯进来带走,一家人节日都没过第二天就收到消息说几人的头颅已经被悬到了城门之上。

    祖母是先皇的姑姑,曾经也是集万千宠爱的长公主,先皇在世时也一直对她礼遇有加,因此不曾料到皇家居然如此不顾情义又气又急,当即昏死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尉月落这一生中最昏暗的时光。

    尉家被流放,曾经巴结奉承的人,如今也能凑过来踩几脚。

    押送他们的官兵见她容貌昳丽,常常对她动手动脚,后来祖母母亲逝亡在路上,那些官兵见没有长辈做主,更加肆无忌惮,趁夜黑风高,竟然想对她行不苟之事。

    她为了保住名节,宁死不屈,最终咬舌自尽。

    却没想到,她似乎,又回来了。

    门重新打开,打断了尉月落的回忆。

    她抬头,母亲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口。

    尉月落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母亲……”

    尉母一脸担忧地走过来,抓着她的手就开始嘘寒问暖:“囡囡,听珠槿说你今日落红了?”

    “怎么回事?平日里身体不是挺好的么?”尉母捏了捏她的手,又探了她的额头,“阿娘已经叫迟大夫过来了,好端端地落红,还是要仔细瞧瞧。”

    “怎么了?眼眶怎么红了?”尉母查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女儿一直盯着自己,要哭不哭的样子,当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关心则乱。

    “是不是谁叫你受委屈了?告诉娘,娘这就发落了他们。”

    尉月落摇摇头,环住了尉母的腰,把脑袋靠在她的腰间:“没有受委屈,只是,有些想阿娘了。”

    尉母愣了一下,将手搭在尉月落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午间用膳的时候不是才见过么,怎么突然腻歪了?”

    尉月落埋在尉母的腰窝里面摇头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又和母亲确认了一遍:“阿娘,过几日是不是就到我的及笄礼了?”

    “是啊,今天给你订的衣服恰好送过来了,等会儿看了大夫,咱们就去试试?”

    尉月落从尉母怀里起来,抬头对着母亲笑:“好。”

    *

    尉月落重生了。

    她表面上风平浪静,任由母亲和大夫查看她的身体异常,实际上心里却翻涌起惊涛骇浪。

    她真的重生了。

    重生在了尉家被抄家流放的三年前。

    迟大夫诊着脉,又观望着尉月落的神情问道:“身体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尉月落摇头。

    在摇头的时候又感到脑袋后面因为自己的动作扯动有些疼痛,于是又补充道:“摇头的时候,脑袋后面有些痛。”

    迟大夫疑惑地皱了皱眉,又搭着她的脉探了探。

    “小姐的脉象缓和有力,没有什么大碍,应该是最近受补过度,因此落红,我等会儿开付方子,替小姐中和一下,这几日就请小姐饮食上注意清淡些了。”

    尉月落点点头:“好。”

    “至于头痛之症……”迟大夫沉吟片刻,“我替小姐针灸一下,除除湿气,应该就会好些了。”

    尉月落应着“好”,依着迟大夫的话躺好。

    迟大夫从诊疗箱里拿出了针灸包,缓慢地将银针消毒,又慢慢插入尉月落的脑袋。

    针尖刺破头皮,带来轻微的刺痛,刺激着头皮也让尉月落渐渐意识到自己周围一切的真实。

    她的痛感很清晰,也就意味着,她没有做梦,这也不是她死前的走马灯。

    她真的重生了。

    一根根银针刺入穴位,尉月落的紧张渐渐松弛下来,她看着围在她旁边的珠槿和阿娘,回想前世二人先后离自己而去,忍不住掉了眼泪。

    “囡囡,怎么哭了呀?”看见她落泪,尉母便着急了,“迟大夫,麻烦您稍微轻一下,可别弄疼她了。”

    尉月落赶紧安慰道:“阿娘,没事的,我不疼的,应该是刺激穴位了,所以才忍不住流泪呢。”

    她又对珠槿道:“珠槿,你替我擦擦。”

    珠槿听着尉月落的话,拿了小帕子替她把眼泪擦干。

    帕子将脸上的泪水吸干,尉月落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坚毅。

    疼才好,疼才能让她记住重生机会的不容易……

    还有三年的时间,这一次,她一定会守护好尉家,守好她的家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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