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刁钻的问题，直击核心。
许文曳轻轻眨了下眼，在心里默默道：当然是希望你能对刘应淼好一点。
许文曳总感觉，易欢好像知道了她的想法。她不太确定，思索间，话已经出口了：“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易欢侧头看她。
一个无声的疑问。
“下次你再想摔家里的瓷器时，能不能忍住不摔？”
许文曳揉着快要麻木了的手指，弯起眉眼，语声极轻。
语音群里，这回这群男生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没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触霉头。
他们这一路上没一个开口提这档子事儿，不是没原因的。
刘子前给周向阳私发微信，只有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
一会儿又发：【——“她怎么回事，怎么就这么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也就是在路上，否则早就给赶下车了。”】
周向阳回复：【——“别瞎逼逼了，听听你爷爷说什么。”】
【——刘子前：“还能说什么？都不稀的搭理她，会搭理她才……”】
刘子前还没打完最后一个字，就听见易欢说：“忍住了然后呢？”
他默默删除了前面这几个字。
“然后把它送给我。”
许文曳弯着眼，特别顺畅地回答。
易欢攥紧方向盘，重复了一遍：“送给你？”
那双向来迫人的丹凤眼略向下扫来，眼神里一时间杂糅了数种情绪。
许文曳立刻道：“你把它送给我，就当已经摔碎了，你不用听让耳朵难受的碎裂声。作为交换，我陪你发泄愤怒情绪。而且，万物有灵，你那么摔瓷器，它也是会疼的。”
车速陡然减慢，易欢出现了片刻的晃神，似没听清这话。
他拿舌尖抵住了上牙，顶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那破烂东西还会疼？”
破烂东西……
管一千万叫破烂东西……
许文曳心想，也就看在大魔王帮了她一回的份上。再看在他目前还帮她赚钱的份上，再再看在他气场那么强的份儿上。否则，她真的很想怼他啊。
“为什么不会。”
许文曳压下内心翻腾叫嚣着的情绪，把关于瓷器制作的百度页面关掉。她刚搜索到，现在已经用不着了，全记在脑子里了。
她振振有词：“瓷器制作过程十分繁琐，什么练泥、制坯细琢啦，上釉烧制啦，各个工艺环节得特别用心。制作一个瓷器，师傅得投入极大心力，这份用心足以让瓷器生灵。碎裂声就是它在哭，你只是以为听了个响而已。”
一言毕，许文曳不给易欢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是你听不懂它的哭声，又不是它不会疼。”
一想到那两千万就这么被摔没了，许文曳瞬间就觉得，心都在剧烈撕扯。
她眼波平静，道破事实：“你只管你自己不开心，只管拿它出气，你又不会在意它怎么样。”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它选择来到这个家，真的好可怜。”
她恰到好处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夸张模样。
乍然间听了一堆瓷器的制作工艺，还听到瓷器会疼会哭，并且话里话外谴责的意味很浓，易欢沉默了。
他静静看了她两秒，意味深长道：“你原来只是在心疼瓷器，并不是想要用它来换钱？”
许文曳定住了。
大魔王一如既往的火眼金睛。
怎么！就！这么会！抓！重！点！
“嗯，没错。”
对上易欢冷静的视线，那看透了一切的眼神，许文曳干脆承认：“反正你都要摔碎它了。相比摔碎它，让它有个好去处，不是更好吗。”
易欢沉默了片刻。
而后，从旁侧车载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
他换左手打方向盘，右手把矿泉水递给许文曳。
“？”
许文曳抬眼，她没弄明白，询问：“帮你拧开？”
易欢眼神斜了斜她，说：“帮你自己拧开。”
“我又不……”
“解解渴。编得很好，喝完继续编。”
“……”
许文曳哽住了。
片刻后，她问：“那你心情有好一点吗？”
易欢微挑眉，似意外。
没想到，她绕着弯儿说了这么多，居然是为了让他心情好。
易欢还真的凝神想了想。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光顾着听许文曳说话了，确实没再继续陷入不久前那场糟糕事件中了。
这一琢磨，易欢觉得，心里憋着的那股子烦躁，莫名去了一大半。
“嗯，”他承认，“有一点。”
有一点啊。
那也挺不错了。
许文曳挺有成就感。
她再接再励，接着道：“给你讲个我的故事吧。小时候我和关系好的小朋友吵架时，吵起来就只顾着赢。愤怒上头那一会儿，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吵架的时候，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说一些足够能刺伤对方的话。”
说到这里，她看向易欢。
正巧，易欢也偏头望着她。
“我就是想和你说，无论易叔叔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那都不是真的，不是出自于他的本心。”
明明想要表达关心，可情绪上头时，话出口就是很刺耳。
易承焱明明担心易欢在愤怒之下飙车会出意外，可却在生气时控制不住自己，没法儿好好说话。
于是，看似出口的担心，听在耳里，好似变成了刺耳的诅咒。
“如果你一定要觉得那些话就是他想说的，那我希望你不要听，不要放在心里。”
至少，不要让那些话伤害到你。
易欢快速扫了眼前方道路，再次看向她。
“如果我一定要放在心里呢？”
许文曳对上他的视线，沉默了大概有那么一两秒，而后说：“我知道这很难，可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要被明知道的负面情绪伤害？”
“那得看给我施加这种情绪的人是谁了。易承焱……”易欢下颌紧绷，似这话极难出口，“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我最亲的人。”
“最亲的人又怎么样？你是你，他是他。你可以有选择接收他给的东西，没必要全盘接收，”许文曳几乎很快速地就道，“这是可以通过练习做到的。”
至少她就做到了。
刘应淼的一些观念，有时候传达出来的一些情绪，她都会有选择地接收。当然，一开始很不容易。
易欢靠住了椅背，单手控制方向盘。侧身继续看着她，没说话。
一个期待她再多说点儿的姿势。
许文曳知道易承焱最后那句话杀伤力有多么大。
而易欢，他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
迎上他的目光，她道：“我希望你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不会出事。你的潜意识会保护你自己，你妈妈也会保护你。就像我每次做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爸爸会在冥冥中保护我。还有……”
许文曳咬了咬下唇，觉得依他们现在的关系，说这些话会稍显亲近。但当下这个节骨眼儿，她也考虑不了太多了，道：“我刚才真的在默默祈祷，我在祝福你，你是安全的。”
一路上她真的在为他，也在为自己默默祈祷。
祈祷他会真的把安全放在第一位，祈祷一路平安。
易欢目光落在她的眼睫上，又移到她垂着的眼睑上，说：“你刚才也听到了，易承焱说，我妈折磨我，我想她应该不会保护我。”
语音群里，一众静静听着的男生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刘子前手心瞬间出了汗，一打滑，差点儿扔了方向盘。
他们谁都没想到，易欢会自己把这话说出来。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这些朋友们，没一个敢碰他这块伤疤。
没想到，今晚他自己说了。
周向阳愣了一下，把手机音量调大，想听许文曳怎么说。
……我妈折磨我。
如果不是从易欢口中说出来，许文曳是不会相信的。哪怕易承焱在吵架上头的时候这样说了，她也不信。吵架时说的话，最不可信了。
可当下，易欢自己这样说了。
一旦相信了这句话，扑面而来的，最直观的就是难过。许文曳觉得，刹那间，她感觉到一股子心被强力撕扯的，尖锐的刺痛感。
如果这件事放在她身上，如果是许刘昌……不，不可能。刘应淼……许文曳摇摇头，更不可能。
只要稍微想一想，她就会下意识排斥，拒绝接受。
许刘昌去世后，邻居的几句刘应淼会丢下许文曳的闲言碎语，都让许文曳害怕、担忧了好几年。
更别提，如果刘应淼真的这么做，她那时会怎样。
一定生不如死了吧。
许文曳再抬眼，眼睫已悄然湿了。
易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往日里过分冷冽的丹凤眼里浸出了几许水汽。
随着时间的流逝，抓着方向盘的手指在慢慢攥紧。
指骨拱起，像是要刺破轻薄的皮肤。
他在紧张。
他很紧张。
他好像在期待一个答案。
一个否认他这番言辞的答案。
许文曳隐隐觉得，易欢虽然说了这样的话，可他的眼神传达出来的讯息，似乎不是这样认为的。
这其实是一种特别矛盾的状态，他说了笃定的话，却期待她来反驳。
许文曳原本就无法想象，妈妈怎么会折磨儿子。
她侧头看了眼车窗外，满眼的绿色。头顶上繁星闪烁，明月高悬。地球母亲以自己的方式，静默无声地守护着大地。
那么，人类的母亲，又怎么会狠心伤害自己的孩子？
许文曳转回头，撞进易欢等候着的眼睛里。
“不，她会保护你的。我不知道你和你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觉得，她如果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一定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找不到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了。并不代表——”
她望进他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说：“——她不爱你。”
易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放松了紧绷着的脊背，紧攥住方向盘的手指也松懈了。
“嗯，”他看着她重重说，“我觉得你说的对。”
男生们默默听了一路，此时不由也跟着易欢松了一口气。刘子前手心已经汗湿了，不小心触碰到手机屏幕，落了一圈水渍不说，还把之前没发出去的信息给戳到了群聊里。
那是一张图片。
图片里是卫江的微信头像，只不过，上面多了一顶绿帽子。
刘子前不久前刚P的，在易欢问许文曳“还陪吗”，许文曳回答“陪”的时候。
只不过，这个时候再发，气氛明显就不对了。毕竟，许文曳刚刚做了他们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感谢她还来不及，怎么可以调侃她。
果然，他一发送，群里就蹦出来许多骂他的信息。
周向阳更是直接开喷：“给爹撤回去。”
在刘子前撤回去之前，易欢已经看到了。目光在上面凝注了片刻，他道：“你对除了男朋友之外的每个男生，都会像今天这样这么做吗？”
？
许文曳有点没听懂。
男朋友之外……她什么时候有过男朋友吗？
而且，这关男朋友什么事儿？
有逻辑关系吗？
这人怎么隔段时间就来这么一出？
她思索了片刻，道：“即便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只要我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事情，我都会想要做点什么。”
“也会选择上车陪伴吗？”
许文曳想了想，诚实地道：“那不会。”
易欢侧眼。
“你不一样，你是有可能成为我未来家人的人啊。”许文曳弯眉。
像慕东，像前任继父们的其他小孩。
听到“家人”二字，易欢挑了挑眉，虽然不太舒服，但并没有对此说些什么。
这段路开得很慢，他单手虚虚握着方向盘，目光自许文曳身上滑过。
除却刚开始飙车那会儿，现在许文曳坐得很随意，也没再继续捏着安全带了。
他问：“你不害怕？”
“害怕什么？”
许文曳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害怕你？”
“对，”易欢答得干脆，“一般这种时候，没太有女生敢接近我。”她们会觉得害怕。
易欢深知自己什么性格，对学校里那种打闹式的表白很是看不上。
还没深入接触，就能随口说出喜欢。这样的喜欢，也能随时收回去。
很廉价。
“未免理解有误，我先确定一下。”许文曳道，“你是觉得，你情绪上头打碎了瓷器我该害怕。还是说，你为了发泄愤怒，深夜飙车我该害怕？这两个中的哪一个，或者还有其他我没想到的，是你想表达的意思？”
每次和易承焱吵架，家里都会鸡飞狗跳。易欢没见过像许文曳这样淡然又安静的，他沉默了几秒，才缓声道：“这两个还不够吗？”
许文曳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她笑了，“让一个人持续保持平和快乐，不发脾气，这不是抹杀他的其它感受吗。”
生活里，哪里有那么多的快乐。
再说了，如果全都是快乐，那也就没有快乐了。
“砸瓷器也好，深夜飙车也好，这只是你选择的表达愤怒情绪的方式。你觉得愤怒，需要有一个出口发泄，仅此而已。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害怕？”
说着，许文曳眼睛一弯，看向易欢，轻声且温柔地说：“你只是没有找到，可以更加平和表达愤怒的方式而已。”
只要看到这一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易欢陷入了这场温柔里，手指不自觉打方向盘上轻轻顺了一下。他像是个溺了水的人，许文曳是海上飘来的那根浮木。
他拽住了这根浮木，问：“怎么平和？”
嗓音低哑，眼睫微垂，似沾了一点雾气。
现在，易欢的表情已经不再紧绷了。那双总是冷冽的丹凤眼，神色缓和了几分，居然显现出一点柔软，被完完全全理解后的柔软。
听到他这么问，许文曳心头微喜。
忙活了一晚上，总算是看到成效了。谢天谢地，没有白白担惊受怕。
“你选择砸瓷器，飙车，是觉得受不了这种由内而生的烦躁，压不住这股子愤怒。感觉很难受，特别想要摆脱。”她看着易欢，轻声问，“是这样吗？”
易欢看着她。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回答了她。
那双过分美的丹凤眼里透露出一点急切，不多不少，足够许文曳看到了。
“因为你压不住，没办法控制，所以以往你总是下意识选择摆脱。现在，你要不要试试换一个角度。”许文曳喜欢他这么急切，这让她觉得自己说的东西被重视了，她感觉到有价值。
“不再想要快速摆脱它，而是——”
她望进他的眼睛深处：“——转回身去迎接它，贴近它，看看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易欢有一瞬间的迷惑，丹凤眼里神色些许混乱，他重复：“贴近它？”
“嗯。”
“怎么贴近？”易欢匆匆扫了眼前方，这会儿大约前头又堵了，保持慢车速很安全。扫了眼后，他立即转向许文曳，“怎么看？”
“往深处看。”
许文曳停顿了一下。
“你感觉到愤怒，其实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再往深处看，最深最底层处，其实是，”许文曳看着他，特意又停顿了一下，说，“觉得自己没有被爱。”
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吵架，吵令人伤心的架。
吵架的原因，不外乎因为一件事谈不拢。如果是陌生人，大不了转身就走，可亲人不一样。
会想许多。
会觉得对方之所以这样做，之所以不如我的意，就是因为不爱我。
易欢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丹凤眼里波光流转。
他在沉思。
许文曳就着他眼里的光，一字一句说：“潜意识里觉得，对方如果爱我，就应该满足我的一切要求。而一旦对方没有满足，就会感觉不被爱，进而觉得受伤害。为了保护自己受伤的心，于是，选择用愤怒表达出来。”
归根结底，底层的核心，只是一个字。
——爱。
可表达这个字的方式，却五花八门。
可以是愤怒，可以是悲伤，也可以是冷漠疏离。
易欢陷入了沉思。
群聊里的男生们，也全都屏住了呼吸，陷入了沉思中。
一时间，只有车子安静行驶在道路上的动静。
车内一片寂静。
易欢只思考了几秒钟，便问：“你是怎么平和发泄愤怒的？”
“很简单。”许文曳知道他认可了她的话，这让她觉得开心。她道，“我一个好朋友是通过生病发泄负面情绪。你是砸东西飙车，我呢，是睡觉。”
“睡觉？”易欢拖长了声调，挑了下眉。
“对。”
许文曳来兴致了。
她侧转身面向他，热心地分享她的方法：“睡觉的时候要集中注意力去想，愤怒在身体哪个部位。每个人都不一样，我的是在膻中穴那个位置，是一个浑身着了火的小孩儿。我就静静看着她四处撞击，我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陪伴着她。嗯，有时候还会陪着她玩会儿，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就没事了。”
说这番话时，她眼睛很亮，手指还指着自己的膻中穴。
许文曳穿着的是瀚海的夏季校服。
白衬衫原本就轻薄，膻中穴的位置挺敏感。她自己说到激动处没怎么注意，易欢顺着她的手指扫了眼，迅速移开了视线，问：“这就没事了？”
许文曳笑着点头：“要不要试一试？很灵验。”
说话间，越野车驶出了山路。接下来按照以往的情形，就要跑山了。
“爷爷我打断一下啊。”刘子前突然出声。
前头他听得很认真，一度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听到后面，没忍住笑出了声，什么着了火的小孩儿还很灵验。
他笑着问：“老规矩，还是按时间算？”
按照到山顶的时间决定输赢。
易欢每回和易承焱吵了架，总得经历这么一遭，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了。
易欢道：“不。”
“那咱们按……”
“有点困，”易欢伸展了一下腰身，打了个哈欠，“就到这里吧。”
他突然觉得累，松了松紧绷着的身体，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原本每次吵架后的愤怒好像突然冲掉了，被许文曳的一番话给冲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他望了眼山上，别墅区隐没在山间：“去房子里睡个觉吧。”
许文曳轻轻眨了下眼，在心里默默道：当然是希望你能对刘应淼好一点。
许文曳总感觉，易欢好像知道了她的想法。她不太确定，思索间，话已经出口了：“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易欢侧头看她。
一个无声的疑问。
“下次你再想摔家里的瓷器时，能不能忍住不摔？”
许文曳揉着快要麻木了的手指，弯起眉眼，语声极轻。
语音群里，这回这群男生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没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触霉头。
他们这一路上没一个开口提这档子事儿，不是没原因的。
刘子前给周向阳私发微信，只有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
一会儿又发：【——“她怎么回事，怎么就这么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也就是在路上，否则早就给赶下车了。”】
周向阳回复：【——“别瞎逼逼了，听听你爷爷说什么。”】
【——刘子前：“还能说什么？都不稀的搭理她，会搭理她才……”】
刘子前还没打完最后一个字，就听见易欢说：“忍住了然后呢？”
他默默删除了前面这几个字。
“然后把它送给我。”
许文曳弯着眼，特别顺畅地回答。
易欢攥紧方向盘，重复了一遍：“送给你？”
那双向来迫人的丹凤眼略向下扫来，眼神里一时间杂糅了数种情绪。
许文曳立刻道：“你把它送给我，就当已经摔碎了，你不用听让耳朵难受的碎裂声。作为交换，我陪你发泄愤怒情绪。而且，万物有灵，你那么摔瓷器，它也是会疼的。”
车速陡然减慢，易欢出现了片刻的晃神，似没听清这话。
他拿舌尖抵住了上牙，顶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那破烂东西还会疼？”
破烂东西……
管一千万叫破烂东西……
许文曳心想，也就看在大魔王帮了她一回的份上。再看在他目前还帮她赚钱的份上，再再看在他气场那么强的份儿上。否则，她真的很想怼他啊。
“为什么不会。”
许文曳压下内心翻腾叫嚣着的情绪，把关于瓷器制作的百度页面关掉。她刚搜索到，现在已经用不着了，全记在脑子里了。
她振振有词：“瓷器制作过程十分繁琐，什么练泥、制坯细琢啦，上釉烧制啦，各个工艺环节得特别用心。制作一个瓷器，师傅得投入极大心力，这份用心足以让瓷器生灵。碎裂声就是它在哭，你只是以为听了个响而已。”
一言毕，许文曳不给易欢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是你听不懂它的哭声，又不是它不会疼。”
一想到那两千万就这么被摔没了，许文曳瞬间就觉得，心都在剧烈撕扯。
她眼波平静，道破事实：“你只管你自己不开心，只管拿它出气，你又不会在意它怎么样。”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它选择来到这个家，真的好可怜。”
她恰到好处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夸张模样。
乍然间听了一堆瓷器的制作工艺，还听到瓷器会疼会哭，并且话里话外谴责的意味很浓，易欢沉默了。
他静静看了她两秒，意味深长道：“你原来只是在心疼瓷器，并不是想要用它来换钱？”
许文曳定住了。
大魔王一如既往的火眼金睛。
怎么！就！这么会！抓！重！点！
“嗯，没错。”
对上易欢冷静的视线，那看透了一切的眼神，许文曳干脆承认：“反正你都要摔碎它了。相比摔碎它，让它有个好去处，不是更好吗。”
易欢沉默了片刻。
而后，从旁侧车载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
他换左手打方向盘，右手把矿泉水递给许文曳。
“？”
许文曳抬眼，她没弄明白，询问：“帮你拧开？”
易欢眼神斜了斜她，说：“帮你自己拧开。”
“我又不……”
“解解渴。编得很好，喝完继续编。”
“……”
许文曳哽住了。
片刻后，她问：“那你心情有好一点吗？”
易欢微挑眉，似意外。
没想到，她绕着弯儿说了这么多，居然是为了让他心情好。
易欢还真的凝神想了想。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光顾着听许文曳说话了，确实没再继续陷入不久前那场糟糕事件中了。
这一琢磨，易欢觉得，心里憋着的那股子烦躁，莫名去了一大半。
“嗯，”他承认，“有一点。”
有一点啊。
那也挺不错了。
许文曳挺有成就感。
她再接再励，接着道：“给你讲个我的故事吧。小时候我和关系好的小朋友吵架时，吵起来就只顾着赢。愤怒上头那一会儿，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吵架的时候，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说一些足够能刺伤对方的话。”
说到这里，她看向易欢。
正巧，易欢也偏头望着她。
“我就是想和你说，无论易叔叔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那都不是真的，不是出自于他的本心。”
明明想要表达关心，可情绪上头时，话出口就是很刺耳。
易承焱明明担心易欢在愤怒之下飙车会出意外，可却在生气时控制不住自己，没法儿好好说话。
于是，看似出口的担心，听在耳里，好似变成了刺耳的诅咒。
“如果你一定要觉得那些话就是他想说的，那我希望你不要听，不要放在心里。”
至少，不要让那些话伤害到你。
易欢快速扫了眼前方道路，再次看向她。
“如果我一定要放在心里呢？”
许文曳对上他的视线，沉默了大概有那么一两秒，而后说：“我知道这很难，可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要被明知道的负面情绪伤害？”
“那得看给我施加这种情绪的人是谁了。易承焱……”易欢下颌紧绷，似这话极难出口，“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我最亲的人。”
“最亲的人又怎么样？你是你，他是他。你可以有选择接收他给的东西，没必要全盘接收，”许文曳几乎很快速地就道，“这是可以通过练习做到的。”
至少她就做到了。
刘应淼的一些观念，有时候传达出来的一些情绪，她都会有选择地接收。当然，一开始很不容易。
易欢靠住了椅背，单手控制方向盘。侧身继续看着她，没说话。
一个期待她再多说点儿的姿势。
许文曳知道易承焱最后那句话杀伤力有多么大。
而易欢，他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
迎上他的目光，她道：“我希望你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不会出事。你的潜意识会保护你自己，你妈妈也会保护你。就像我每次做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爸爸会在冥冥中保护我。还有……”
许文曳咬了咬下唇，觉得依他们现在的关系，说这些话会稍显亲近。但当下这个节骨眼儿，她也考虑不了太多了，道：“我刚才真的在默默祈祷，我在祝福你，你是安全的。”
一路上她真的在为他，也在为自己默默祈祷。
祈祷他会真的把安全放在第一位，祈祷一路平安。
易欢目光落在她的眼睫上，又移到她垂着的眼睑上，说：“你刚才也听到了，易承焱说，我妈折磨我，我想她应该不会保护我。”
语音群里，一众静静听着的男生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刘子前手心瞬间出了汗，一打滑，差点儿扔了方向盘。
他们谁都没想到，易欢会自己把这话说出来。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这些朋友们，没一个敢碰他这块伤疤。
没想到，今晚他自己说了。
周向阳愣了一下，把手机音量调大，想听许文曳怎么说。
……我妈折磨我。
如果不是从易欢口中说出来，许文曳是不会相信的。哪怕易承焱在吵架上头的时候这样说了，她也不信。吵架时说的话，最不可信了。
可当下，易欢自己这样说了。
一旦相信了这句话，扑面而来的，最直观的就是难过。许文曳觉得，刹那间，她感觉到一股子心被强力撕扯的，尖锐的刺痛感。
如果这件事放在她身上，如果是许刘昌……不，不可能。刘应淼……许文曳摇摇头，更不可能。
只要稍微想一想，她就会下意识排斥，拒绝接受。
许刘昌去世后，邻居的几句刘应淼会丢下许文曳的闲言碎语，都让许文曳害怕、担忧了好几年。
更别提，如果刘应淼真的这么做，她那时会怎样。
一定生不如死了吧。
许文曳再抬眼，眼睫已悄然湿了。
易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往日里过分冷冽的丹凤眼里浸出了几许水汽。
随着时间的流逝，抓着方向盘的手指在慢慢攥紧。
指骨拱起，像是要刺破轻薄的皮肤。
他在紧张。
他很紧张。
他好像在期待一个答案。
一个否认他这番言辞的答案。
许文曳隐隐觉得，易欢虽然说了这样的话，可他的眼神传达出来的讯息，似乎不是这样认为的。
这其实是一种特别矛盾的状态，他说了笃定的话，却期待她来反驳。
许文曳原本就无法想象，妈妈怎么会折磨儿子。
她侧头看了眼车窗外，满眼的绿色。头顶上繁星闪烁，明月高悬。地球母亲以自己的方式，静默无声地守护着大地。
那么，人类的母亲，又怎么会狠心伤害自己的孩子？
许文曳转回头，撞进易欢等候着的眼睛里。
“不，她会保护你的。我不知道你和你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觉得，她如果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一定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找不到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了。并不代表——”
她望进他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说：“——她不爱你。”
易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放松了紧绷着的脊背，紧攥住方向盘的手指也松懈了。
“嗯，”他看着她重重说，“我觉得你说的对。”
男生们默默听了一路，此时不由也跟着易欢松了一口气。刘子前手心已经汗湿了，不小心触碰到手机屏幕，落了一圈水渍不说，还把之前没发出去的信息给戳到了群聊里。
那是一张图片。
图片里是卫江的微信头像，只不过，上面多了一顶绿帽子。
刘子前不久前刚P的，在易欢问许文曳“还陪吗”，许文曳回答“陪”的时候。
只不过，这个时候再发，气氛明显就不对了。毕竟，许文曳刚刚做了他们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感谢她还来不及，怎么可以调侃她。
果然，他一发送，群里就蹦出来许多骂他的信息。
周向阳更是直接开喷：“给爹撤回去。”
在刘子前撤回去之前，易欢已经看到了。目光在上面凝注了片刻，他道：“你对除了男朋友之外的每个男生，都会像今天这样这么做吗？”
？
许文曳有点没听懂。
男朋友之外……她什么时候有过男朋友吗？
而且，这关男朋友什么事儿？
有逻辑关系吗？
这人怎么隔段时间就来这么一出？
她思索了片刻，道：“即便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只要我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事情，我都会想要做点什么。”
“也会选择上车陪伴吗？”
许文曳想了想，诚实地道：“那不会。”
易欢侧眼。
“你不一样，你是有可能成为我未来家人的人啊。”许文曳弯眉。
像慕东，像前任继父们的其他小孩。
听到“家人”二字，易欢挑了挑眉，虽然不太舒服，但并没有对此说些什么。
这段路开得很慢，他单手虚虚握着方向盘，目光自许文曳身上滑过。
除却刚开始飙车那会儿，现在许文曳坐得很随意，也没再继续捏着安全带了。
他问：“你不害怕？”
“害怕什么？”
许文曳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害怕你？”
“对，”易欢答得干脆，“一般这种时候，没太有女生敢接近我。”她们会觉得害怕。
易欢深知自己什么性格，对学校里那种打闹式的表白很是看不上。
还没深入接触，就能随口说出喜欢。这样的喜欢，也能随时收回去。
很廉价。
“未免理解有误，我先确定一下。”许文曳道，“你是觉得，你情绪上头打碎了瓷器我该害怕。还是说，你为了发泄愤怒，深夜飙车我该害怕？这两个中的哪一个，或者还有其他我没想到的，是你想表达的意思？”
每次和易承焱吵架，家里都会鸡飞狗跳。易欢没见过像许文曳这样淡然又安静的，他沉默了几秒，才缓声道：“这两个还不够吗？”
许文曳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她笑了，“让一个人持续保持平和快乐，不发脾气，这不是抹杀他的其它感受吗。”
生活里，哪里有那么多的快乐。
再说了，如果全都是快乐，那也就没有快乐了。
“砸瓷器也好，深夜飙车也好，这只是你选择的表达愤怒情绪的方式。你觉得愤怒，需要有一个出口发泄，仅此而已。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害怕？”
说着，许文曳眼睛一弯，看向易欢，轻声且温柔地说：“你只是没有找到，可以更加平和表达愤怒的方式而已。”
只要看到这一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易欢陷入了这场温柔里，手指不自觉打方向盘上轻轻顺了一下。他像是个溺了水的人，许文曳是海上飘来的那根浮木。
他拽住了这根浮木，问：“怎么平和？”
嗓音低哑，眼睫微垂，似沾了一点雾气。
现在，易欢的表情已经不再紧绷了。那双总是冷冽的丹凤眼，神色缓和了几分，居然显现出一点柔软，被完完全全理解后的柔软。
听到他这么问，许文曳心头微喜。
忙活了一晚上，总算是看到成效了。谢天谢地，没有白白担惊受怕。
“你选择砸瓷器，飙车，是觉得受不了这种由内而生的烦躁，压不住这股子愤怒。感觉很难受，特别想要摆脱。”她看着易欢，轻声问，“是这样吗？”
易欢看着她。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回答了她。
那双过分美的丹凤眼里透露出一点急切，不多不少，足够许文曳看到了。
“因为你压不住，没办法控制，所以以往你总是下意识选择摆脱。现在，你要不要试试换一个角度。”许文曳喜欢他这么急切，这让她觉得自己说的东西被重视了，她感觉到有价值。
“不再想要快速摆脱它，而是——”
她望进他的眼睛深处：“——转回身去迎接它，贴近它，看看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易欢有一瞬间的迷惑，丹凤眼里神色些许混乱，他重复：“贴近它？”
“嗯。”
“怎么贴近？”易欢匆匆扫了眼前方，这会儿大约前头又堵了，保持慢车速很安全。扫了眼后，他立即转向许文曳，“怎么看？”
“往深处看。”
许文曳停顿了一下。
“你感觉到愤怒，其实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再往深处看，最深最底层处，其实是，”许文曳看着他，特意又停顿了一下，说，“觉得自己没有被爱。”
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吵架，吵令人伤心的架。
吵架的原因，不外乎因为一件事谈不拢。如果是陌生人，大不了转身就走，可亲人不一样。
会想许多。
会觉得对方之所以这样做，之所以不如我的意，就是因为不爱我。
易欢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丹凤眼里波光流转。
他在沉思。
许文曳就着他眼里的光，一字一句说：“潜意识里觉得，对方如果爱我，就应该满足我的一切要求。而一旦对方没有满足，就会感觉不被爱，进而觉得受伤害。为了保护自己受伤的心，于是，选择用愤怒表达出来。”
归根结底，底层的核心，只是一个字。
——爱。
可表达这个字的方式，却五花八门。
可以是愤怒，可以是悲伤，也可以是冷漠疏离。
易欢陷入了沉思。
群聊里的男生们，也全都屏住了呼吸，陷入了沉思中。
一时间，只有车子安静行驶在道路上的动静。
车内一片寂静。
易欢只思考了几秒钟，便问：“你是怎么平和发泄愤怒的？”
“很简单。”许文曳知道他认可了她的话，这让她觉得开心。她道，“我一个好朋友是通过生病发泄负面情绪。你是砸东西飙车，我呢，是睡觉。”
“睡觉？”易欢拖长了声调，挑了下眉。
“对。”
许文曳来兴致了。
她侧转身面向他，热心地分享她的方法：“睡觉的时候要集中注意力去想，愤怒在身体哪个部位。每个人都不一样，我的是在膻中穴那个位置，是一个浑身着了火的小孩儿。我就静静看着她四处撞击，我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陪伴着她。嗯，有时候还会陪着她玩会儿，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就没事了。”
说这番话时，她眼睛很亮，手指还指着自己的膻中穴。
许文曳穿着的是瀚海的夏季校服。
白衬衫原本就轻薄，膻中穴的位置挺敏感。她自己说到激动处没怎么注意，易欢顺着她的手指扫了眼，迅速移开了视线，问：“这就没事了？”
许文曳笑着点头：“要不要试一试？很灵验。”
说话间，越野车驶出了山路。接下来按照以往的情形，就要跑山了。
“爷爷我打断一下啊。”刘子前突然出声。
前头他听得很认真，一度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听到后面，没忍住笑出了声，什么着了火的小孩儿还很灵验。
他笑着问：“老规矩，还是按时间算？”
按照到山顶的时间决定输赢。
易欢每回和易承焱吵了架，总得经历这么一遭，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了。
易欢道：“不。”
“那咱们按……”
“有点困，”易欢伸展了一下腰身，打了个哈欠，“就到这里吧。”
他突然觉得累，松了松紧绷着的身体，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原本每次吵架后的愤怒好像突然冲掉了，被许文曳的一番话给冲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他望了眼山上，别墅区隐没在山间：“去房子里睡个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