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冰褪,春风起,直到窗外绿意盎然,清脆的鸟鸣阵阵,嘉柔的身体终于养好。

    养病的日子里,嘉柔通过宫人讲述,终于了解自己情况,当朝晋国王庭唯一嫡系血脉,身份尊贵的嘉柔帝姬,虽过往心智有瑕,却仍是文宣帝的掌上明珠。

    前阵子陛下拟旨欲天家择婿,有传言为护爱女一生无虞,他私下想将禁军兵权交予帝姬夫婿,可惜还未开始,帝姬便重病,幸好如今苏醒,神智清明,更有安南大将军沈未知,不惜冲喜千里求娶,好事成双,天作之合,如今皇宫内外争相传颂。

    每每说到此处,那些宫人总是神采飞扬,一副羡慕至极的样子,似乎如今帝姬应该没有烦恼,是天底下顶幸福的事。

    可真的是这样吗,嘉柔梳着头蹙眉想到,沈未知与她素未谋面,哪里来的情深意重,她过去痴傻,不可能有什么风流韵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别有用心。

    如他们所说,禁军兵权撩动人心,前脚择婿,后脚重病,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更有沈未知,父皇膝下无子,千百岁后,晋国江山托付何人?免不了一番争夺,沈未知此举,说不得只是为自己累积资本。

    想到这里,她有些郁闷,为何要保护爱女,不能将兵权直接交付,反而要转托他人?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记不清的梦里应有些重要的记忆,心里有种沉睡许久的欲望,与她一同苏醒,那欲望张牙舞爪,野蛮生长,而她不知原因。

    而在嘉柔不知道的角落,关于她的苏醒,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贪婪,有人狂喜,有人怨恨,更有人暗地蛰伏,庆幸得偿所愿。

    文宣帝这段日子高兴极了,恨不能出皇榜昭告天下自己的女儿恢复正常,嘉柔几番劝阻才拦住。

    提起这事,文宣帝有种莫名执着:“帝姬归来,总要办个家宴吧。”

    嘉柔本想再劝,文宣帝却不太高兴的样子,颇有些小孩子气。嘉柔有些哑然失笑,看来他实在爱极了这个女儿,拗不过他,最终还是应下了在御花园举办盛大家宴,邀请亲近的权贵参加,文宣帝这才有点笑意。

    很快到了宴会那天,正赶上春日百花齐放,整个御花园香气缭绕,美若仙境,被邀请参加盛会的王孙公子流水般鱼贯而入,依次坐在两侧锦缎金绣流苏软座上,嘉柔一大早也被宫人叫醒梳洗打扮,忙了两个时辰才收拾完毕。

    宴席上觥筹交错,酒香袭人,花团锦簇中,众人漫不经心的攀谈闲聊,心却都记挂着即将出现的嘉柔帝姬。

    帝姬过去痴傻倒还罢了,如今苏醒,不知是什么性格脾气,文宣帝无储君可立,可前朝的确有女子登基的先例,宗室家臣纷纷祝祷,宗室之子早整装待发,希望陛下不要生出其他心思。

    踏碎一地繁花似锦,春日暗香阵阵,等她到达宴会时,众人目光一时间集中在她身上。

    乌发云鬓,顾盼神飞,嘉柔的面庞算不上惊艳,却甚是清丽脱俗,如同水面初绽的芙蓉花,她一袭织锦碧霞缠银枝襦裙,款款而来,随着她的步伐,发髻间的玉海棠明珠步摇微微颤动,更显气质出尘,容颜如玉。

    嘉柔对准文宣帝施了一礼,姿态端庄典雅,颇有皇室之风:“拜见父皇。”

    “好。”文宣帝得意观察着底下几个旁支皇族目瞪口呆的反应,嘉柔心智不全时,宫内宫外常有议论之语,不少人劝他在宗族中另选他人抚养,甚至还有人说帝姬蠢钝乃皇家耻辱,建议他将嘉柔永生囚禁。

    他唯有此一女,难得神智苏醒,自然要举办宴席,让那些浅薄多舌之人看看,好好扬眉吐气,想到这里,文宣帝乐不可支道:“既然来了,坐吧。”

    嘉柔低眉顺眼,点头称是。

    她从两侧座位间穿过去,一步步踏上高阶,找到合适的位置坐下,环视四周,主动迎向众人或好奇,或研究的目光,见她如此,他人反而眼神躲闪,她心里好笑,继续扫视,眼神却正好撞入台下人幽深的目光里。

    嘉柔只觉此人容貌清逸绝伦,眉眼上挑似有钩子,一下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又观他座位靠前,姿态随意,想来定是权贵,只是薄唇少有血色,身形瘦削,眉间微蹙,倒有点病美人的意思。

    见她看过来,对方没有收回目光,反而笑意温和,在这喧闹酒宴上,这人座位前放的却是一壶清茗,茶香袅袅中,他修长手指并拢握住白玉茶盏,隔空敬了一杯。

    嘉柔突然明白了对方是谁,她心头一动,莫名生出顽劣心思,笑着遥遥举起酒杯冲他,挑衅般一饮而尽,还故意倒了倒杯底。

    沈未知被她幼稚的行为逗笑,竟也自斟了杯酒,轻轻挑眉一口饮尽,也学着她的样子倒了倒杯底,酒意下肚,他原本秀颀柔白的脖颈缓缓攀上红晕,薄唇泛着莹润的水泽,掩唇轻咳了几声,显然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嘉柔看见他这样模样,却一时心情大好,忍不住眼底笑意,文宣帝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只佯做不知。

    台下莺莺燕燕歌舞不休,嘉柔抚手欣赏,时不时有人来敬她,目光却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嘉柔心知众人是好奇自己痴傻之事,也不过多言语,只摆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一一接过酒杯饮尽。

    不多时,便有人借着酒意,故意大着舌头试探问道:“陛下,嘉柔帝姬恢复神智,理应庆祝,但陛下膝下无子更是大事,嘉柔帝姬乃是女子,出嫁是早晚的事,陛下理应早做打算,在宗亲中另选子嗣抚养才是。”

    这话一出,四周寂静,嘉柔不动声色目光流转,手执酒杯遮掩,借机观察台下众人的反应,有不少人都竖起耳朵等待文宣帝的回答。唯有沈未知面色淡定如常,在一旁自顾自赏舞品茗,像个素体虚弱的风流公子,丝毫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文宣帝此时面色不悦,他尚在壮年,可这话已听了千百遍,没想到在庆祝嘉柔康复的家宴上,还要继续听。

    皇位之争惨烈,宗室幸存的,多是当年与他争夺败落之人,这也是储君久久难立的原因,他辛辛苦苦争夺皇位,到头来仍是传给别家子嗣,还有何意义?

    可是他的确膝下空虚,爱女嘉柔过去心智有瑕,这次醒来神智才恢复了清明,子嗣、子嗣,说来说去,来劝诫他的人马,都不过是早已站队,各怀鬼胎而已。

    那人见文宣帝沉默,心下更是笃定,语气越发激进:“嘉柔帝姬纵然侥幸清醒,也不过娇弱女子罢了,难堪大任,必须有优秀男子继承皇位,保晋朝千年基业不朽,嘉柔帝姬在他的荫蔽下,才有可能富贵长存。”

    似乎是看不见文宣帝越发阴沉的脸色,那人继续借着酒意说道:“平威王之子,天资聪颖,便是不错的选择,请陛下三思。”

    “什么时候轮到爱卿为我拿主意,”文宣帝笑得咬牙切齿,“今日的酒如此烈吗?”

    那人本就是多喝了几杯,又听了旁人的唆使,如今身躯整个怔住:“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

    “朕知道。”文宣帝柔声道,“朕也是关心爱卿的身体,卫兵把他带下去,帮爱卿在扬清池里醒醒酒。”

    言下之意,竟是要那人溺在扬清池中。

    此人酒瞬间醒了,浑身抖如筛糠,口中哀求道:“陛下,臣一时酒醉糊涂,求…”

    “住口!”文宣帝更是不悦:“皇家立储之事,你也敢妄议,还有哪个生了这心思的,一并说了,与他去扬清池作伴!”

    “父皇,”嘉柔放下酒杯,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明明是为我举办的宴会,怎么竟争论起国事,我可不依。再说了,未雨绸缪,立储的确是国之大事。”

    “嘉柔,”文宣帝微微皱眉,摸不清爱女的想法,却始终舍不得反驳,收敛脾气道:“朕知道了,之后会考虑。”

    嘉柔低头轻笑,继续饮酒,没有再说什么,竟有蠢货敢当众冒犯天威,众人却做壁上观,说明有这心思的哪止一个,皇权撩动人心,滋生贪欲,纵使今日按下不表,来日也必旧事重提。

    沈未知全程未发一言,喧闹的酒宴上,他坐的地方似乎有无形屏障与众人相隔,自带清净,像是完全不在意此事。

    听到文宣帝松口,酒宴上有一瞬静默,然后恢复莺歌燕舞,在听闻刚才文宣帝那番话后,空气中有微妙的狂喜,没有声音,情绪却像水中漾起的涟漪,一圈圈鲜明。

    直闹到天色渐晚,这场宴会才算宾主尽欢,人群缓缓散去。

    明月高悬,沈未知身着青色锦袍,踏月色缓步出了宫门,马车内早有人在等候他,看见身影上车冲他委屈道:

    “沈将军,我今天的话可都是按照你教我说的,可如今惹了陛下不悦,我日后要怎么办?”

    沈未知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说道:“大人慎言,我长居西南,久不入都城,怎么会和您有牵扯?”

    那人不由睁大双眼,急急喊道:“沈将军,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是你说探探陛下心思,事后必有重谢。”

    “空口白牙,敢问大人可有人证,物证?”

    “沈未知!”那人心知这是要翻脸不认人的意思,“等到上朝,陛下不定怎么发落我,我乃皇亲国戚,若我有事,明日你也别想好过!”

    沈未知叹了口气,收敛笑容,眼神变得幽深:“大人玩笑了,早朝是在明日,良宵尚未度过。

    “京城多水,夜间常溺杀酒醉之人。”

    即使说这话时,沈未知语气也是温和的,可寒气仍如毒蛇般缠绕上来人的脊梁,他这才恍惚想起,眼前这个病秧子,当年亦是射石饮羽,威名赫赫的沈少将军。

    可惜被一场暗害毁了身体。

    但虎死威犹在,他病体虚弱时仍旧稳坐沈氏家主的位置,足以证明他依旧是不容小觑的角色。

    真是可惜啊,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注意到他眼里的些微叹息,沈未知不由指尖攥紧到泛白,语气平静却越发让人不寒而栗:“大人在可怜我?”

    “不敢,不敢。”那人心知这是触了逆鳞,仔细观察着沈未知的脸色,缓缓退出马车。

    等到对方落荒而逃,沈未知方才觉出宴会里饮下的酒气上涌,烧得他脑袋无端疼痛,重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低声咳骂道:“蠢货。”

    旁边的灰衣小厮看他脸色不好,自觉寻出解酒药送了过去,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您一直想要的那东西,真在皇宫吗?”

    沈未知皱眉接过药吞下,面色沉沉:“它必须在皇宫。”

    夜色深深,月明星稀,等嘉柔回到宫中时,文宣帝早已在等她,苦口婆心劝道:

    “嘉柔,你还太年轻,朕当年登临帝位,手上染血颇多,剩下其他几个旁支大都与我有血仇,朕怎能去抚养他们的孩子。”

    “父皇,”嘉柔屏退宫人,拆解着发髻复杂繁丽的头饰,出声问道:“那你有儿子吗?”

    这话戳到文宣帝痛脚,换了旁人提及他绝没有如此好脾气,可面对心尖上的爱女他只能摇摇头沮丧道:“没有。”

    嘉柔莞尔一笑:“可是父皇,你有一个女儿。”

    文宣帝愣了,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嘉柔,你是想要这个帝位吗?”

    嘉柔卸下最后的头饰,素衣乌发冲着文宣帝笑道:“父皇,这帝位,旁系意欲取代,宗室虎视眈眈,我是您唯一的女儿,若我说想要,你会给我吗?”

    ”父皇应该清楚,我落水不是巧合,今日宴席更有大臣敢当众讽刺,我需要力量保护自己。”

    这话文宣帝很清楚,他事后已细细筛查过帝姬落水一事,知晓宗室动了手脚,也早处置了不少人,可帝位高悬,此事杀之不绝,灭之不尽。

    他思忖片刻,皱眉说道:“你乃我之骨血,自是愿意,虽前朝有女子登基先例,然帝王之位,行之太难,你为女子,我望你能觅得好夫婿,他护着你,如此太平美满一生。”

    这话说得天真,嘉柔笑道:“父皇既是君王,便知人心易变,再温顺的儿郎也难保没有变心之日,比起嫁人,我更相信掌握在手中的权力,缘何您夺到的江山,无法托付血亲,却要白白便宜旁人,这帝位,我如何坐不得。”

    她说这话时眼底分明有一团火焰涌动不休,文宣帝很熟悉那是什么,他心头千回百转,突然无奈扶额苦笑起来:“果然是我之血脉,我当年,也就是靠着一股不甘,才依仗野心走到今日的地步。”

    嘉柔也笑,神采飞扬:“那父皇,请您教我政务,教我人心,教我帝王之术,我愿意吃苦。”

    “嘉柔,你是女子,即使有我保驾护航,这条路也只会比我当年更加难走。”

    嘉柔抚摸着冰冷却华丽的发饰,笑道“我知道,可如今情势您也看到了,我为皇室唯一血脉,换了旁人上位,我即使装痴扮哑,日子也绝不好过。”

    看她神色不似作伪,文宣帝点点头。

    “哦,对了父皇,”嘉柔突然开口道:“我听说沈未知手握兵权,仍一直在求娶我。”

    文宣帝不明所以,“确有其事,当初是为了给你冲喜,没想到他会揭榜,如今你康复了,朕更打算推掉这门亲事。”

    “为何要推掉,利用联姻扩大自己的势力,不是帝王的一贯操作吗?”

    文宣帝蹙了眉:“你的意思是…”

    嘉柔欣赏着铜镜里自己姣好的容颜,突然想起酒宴里沈未知玉冠青衫,面染红霞的样子,不得不承认论起姿色,对方尤甚于她,心中升起念头:“父皇,我打算嫁他。”

    文宣帝眉头紧皱,一副怕女儿被外面坏小子骗走的样子:“嘉柔,你别被沈未知温和有礼的表象骗了,他的心思深沉,手段阴狠,并非善类。”

    “父皇~”嘉柔拉长声音无奈道:“我知道,染血疆场的将军,若是善类才是稀奇,但我想好了,他多半想要的是禁军兵权,但他手握西南重兵,也是我想要的依仗,所以我嫁。”

    文宣帝这些年为女儿操心惯了,仍是柔声哄劝道:“即使嫁了,也不代表沈未知会用安南兵权支持你。”

    “所以啊,”嘉柔笑道,“我想要他拿安南军虎符,作为聘礼。”

    “这…他会同意吗?”

    “他主动求娶,理应彰显诚意,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届时若他不同意,我们亦无损失,仍可顺理成章把禁军兵权捏在手里。”

    嘉柔手指轻轻抚摸桌面:“你争我夺,鹿死谁手,各凭本事,犹未可知。”

    文宣帝看着女儿成竹在胸的模样,突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亦是满腔壮志,顿生岁月不饶人之感,轻笑起来:“好,我的嘉柔想要的,父皇都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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