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矜却是将她拦腰抱起,在她将要进门的时候。

    他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将小板凳放下。

    漫天的细雨洒在江苔生的脸上,她被淋得眯起眼睛,听见他在身后道:“没有雨鞋,也可以玩耍。”

    他将她放在街道上,路边的小水洼,映出出他们两个人的身影,一圈一圈的涟漪在其中绽开,更给景象添加了一抹幻意。

    江苔生仰头看他。

    那些孩子,像背影音乐一样跑过,哒哒的脚步声和咯咯的笑声。

    萧长矜低头看着她,眼里是举世的温柔纯和,他笑着,对她说:“没关系,慢慢来。”

    他朝着她伸出手,然后在水洼里踩了一脚。

    她牵上他的手,被溅了一脸的水,可是她反而嘻嘻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他给她鼓励的目光,于是她也像他那样,奔进水洼里。

    拉着他,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踩遍这条长街上大大小小的水花。

    分明没有阳光,空中的水珠却被短暂的定格,闪耀着她的笑容。

    “哥哥会陪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你再也不会孤单,今后都有我在身边。这一个念头,是江苔生脑子里懵懵懂懂冒出来的,她觉得,这是萧长矜想要告诉她的。

    从白天玩到夜晚,不知几昼夜,他们跑过的地方,都盛开了凝固的水冰花。

    直到有一天,小雨停歇,阳光照耀整个世界。

    江苔生本来跑在前面,她突然停下,转过身来,面对着萧长矜。

    “哥哥,你还是想要我回去。”她怔怔地,语气有些失望。

    隔了数米的距离,萧长矜竟一时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两人带着各自的情愫对望,直到,他们之间的水冰花融化,蒸腾上天空。

    江苔生从那些倒流的水柱后朝他跑来。

    他伸出手想要抱她,她却直直穿过他的身体。

    “要下大雨了,我得去收花!”她留下这样一句话。

    “窗户是关了的!”萧长矜大喊。

    显然她是没听到的,不顾一切地跑,穿过了街口的一道水帘。

    一道晴雨界,隔绝了两个天气截然相反的地界。

    水帘之后,大雨倾盆。

    萧长矜撑起一把伞,跟了过去。

    南街菜市场,雨水劈里啪啦包裹了蓝粉色的塑料棚,布料间隙中的蔬菜,冒出清脆的叶子。

    菜市场上方萧长矜的办公室,在江苔生推门而入的那一刻,窗户被暴风吹开,猛烈的雨,似万千利剑一般射向娇弱的白玫瑰。

    四岁的江苔生,三步并做两步,跳上前将它抱起。

    落地时没站稳,摔到了胳膊,却安全地护住了她的玫瑰。

    花儿安然无恙。

    有人为她掩上了身后的风雨。

    温暖的气息将江苔生裹住,她抬头,看到萧长矜探身关上了窗户,他微微喘着气,下颌角上滑下来不知是泪珠还是汗珠的一粒水。

    她低头,在他厚重的呼吸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滴清脆的滴答声。

    花瓣被打穿。

    一片花瓣,湿哒哒地坠地了。

    萧长矜蹲下身,用指关节帮她抹眼泪。

    “哭什么?”他笑问,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江苔生并不回答,只攥住他的手指,嘴唇动了动,她说:“我害怕。”

    窗外,忘川成海,无数被贫民奉为生计的瓜果蔬菜,在海面上飘荡。

    海平面渐渐上升,淹没了菜市场。

    “我带你,到晴天去。”萧长矜看着江苔生,一字一句道。

    “来不及了。”江苔生摇头,她用指腹轻轻拈起落地的玫瑰花瓣,示意萧长矜看。

    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可是难以置信会这样快。

    张了张唇,他想要说些话,听到他们上方传来一声巨响,木窗被外面的冲击力压得倒了下来,他本能地将她护住。

    海水漫了进来,瞬息将他们掩埋。

    最后的时刻,他听见她的声音。

    ——“雨季结束了。”

    晴朗的光,照耀了整个操场,除了江苔生所在的墙角。

    远处的小朋友们在手拉手做游戏,江苔生和另外两个女孩蹲在角落堆沙子。

    “这是,下一个梦境?”

    “不,这是离别之境。”江苔生拍拍手上的沙砾站起来。

    她垂眼,留恋地看了一眼脚边的小小坟墓。

    “里面,是什么?”萧长矜迟疑地问。

    “是,我和你。”江苔生抬头看他,“是那个雨季,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雨季不过瞬息。“萧长矜说。

    “对我来说是永恒。”江苔生笑。

    ……

    “我会常来祭奠它。”

    萧长矜的心底突然涌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江苔生,她,五岁了。

    这是他在这里待的最后一年,她选择重新回到幼儿园。

    在办公室的时候,她说她害怕。

    她害怕重新面对那些污浊与锋利,可是她还是回来了,因为他想要她回来。

    他想要她,学会保护自己,学会适应社会,这样,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也能好好活下去。

    然而她还这样幼小,是应该被视为掌上明珠、哄着吃饭的年纪。

    他却逼她独自面对风雨。

    她微笑着看他。

    他的眼泪掉了下来,“苔苔,我们回家。”

    伸手去抓她,却只来得及摸了一下她身上的衣服布料。

    江苔生义无反顾地,朝着没有他的远方奔去。

    “江苔生,你来啦,我们在玩丢手绢,一起玩吧?”老师温声细语地邀请。

    江苔生点点头,岔进人群。

    开始游戏之前先做手拉手的转圈热身活动,江苔生左边的小朋友叫童童,右边的小朋友叫圆圆,他们不肯拉她的手,起初手虚虚地担在离江苔生手腕不远的半空中,后来怕被老师骂才伸手去扯住江苔生的袖子。

    这一次,江苔生没给他们扯住她袖子的机会,她主动握住他们的手,童童和圆圆愣了一下,觉得丢人,开始挣扎,江苔生死死攥住,他们越挣扎,她攥得越紧,指甲陷进对方的肉里。

    童童疼得眼角泛泪,可是不敢哭出来,因为江苔生在眼神凶狠地瞪着她。

    几番周旋,猎物终于臣服。

    做完热身,盘腿坐下,游戏开始。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这种游戏,小孩子玩的时候大多会作弊,如果手绢丢在了同伴后面,相好的人会给他们使眼色,卖个小小的人情,也确保下一次轮到自己时有张底牌。

    两轮之后,手绢落在了江苔生的后面。

    “江苔生!”萧长矜叫她的名字。

    她闭着眼睛,没有动。

    直到,身旁的童童小声提醒:“江苔生,在你后面。”

    她睁开眼睛,眼神淡漠,猛地站起,如饿虎扑食,抓住了丢手绢的人——

    圆圆。

    做完游戏,回到教室。

    江苔生翻开故事书,她最喜欢的那一页插画,被撕烂了,还粘上了一坨泡泡糖。

    始作俑者王强眨眨眼睛,朝着她得意地笑。

    江苔生了然,直接把那一页纸撕了下来,捽成一团,往王强的嘴里塞。

    他没她高,然而力气比她大,纸团塞进他嘴里,又被吐了出来,他被呛得直咳嗽,恼怒地想要打她,手还没碰到,她就自己倒下了。

    老师踏进教室,看到的就是王强把江苔生推倒在地,江苔生哇哇大哭的场景。

    老师也不怎么喜欢江苔生这个阴郁又沉默寡言的孩子,然而她还未失去教师该有的公正与责任——

    “王强,你怎么能欺负女生呢?”幼师大步流星走过去,厉声质问。

    “……是她先把纸团塞我嘴里的!”老师在孩子心中是权威,受到责骂,王强委屈不已,带着哭腔控诉。

    “她为什么要把纸团塞你嘴里?”老师这时候也看到了地上沾着口水的纸团。

    一旁的江苔生说不出话来,只是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因为……”王强一想缘由,也说不出口了。

    “老师,是王强先撕江苔生的故事书,还往上面粘泡泡糖的!“圆圆大声说。

    “是这样吗?”老师十分严肃地问王强。

    王强心虚地点了点头,然后哭出声来。

    老师没有理他,而是将江苔生抱起。

    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叹息:“江苔生,老师知道你不爱说话,但有些事情,不能憋在心里,有委屈就要说出来,知道吗?”

    江苔生点点头,然后,得到了一颗带有安慰性质的糖。

    她剥开那颗糖果,放进嘴里,鼻子和脸颊都带有哭泣后的红晕。

    这大概是他和她一起度过的这段时间里,她唯一一次不是因委屈而生的哭泣。

    萧长矜默默地观望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这便是他想让她学会的东西吗?这便是她义无反顾舍弃他而奔赴的地方吗?

    可是,除了这样,还能有更好的方式吗?

    弱肉强食的世界,从幼儿开始,不当欺凌者,就要被欺凌,明哲保身对有些像江苔生一样的弱势群体来说,实在是一种奢望。

    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呢?

    没有喝过母乳,母亲患有精神疾病,父亲忙于生计与照顾母亲。

    从小缺乏安全感,性格内向,做事情瞻前顾后。

    午休时想上厕所,却怕吵醒其他人,也怕被老师拒绝,于是硬生生憋着。

    吃菜时吃到虫子,和老师说,近视眼的老师认为那是菜渣,让她吃下去,她便真的吃了下去。

    受到委屈没有勇气反抗,因为没有后盾,没有明媚的机会。

    没有爱的土壤,让她成为一朵娇嫩的玫瑰。

    这样的女孩,她该怎样在这个充斥着恶意的世界生存下去?

    除了成为一个强硬的捕猎者,别无他法。

    “疯子,疯子,疯子。”

    传话游戏又开始了。

    无声的两个字,在孩子的口中传唱。

    轮到离江苔生最近的李萍时,她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红艳的嘴唇微张。

    江苔生同样也没给她说出那两个字的机会。

    她的铅笔,狠狠扎进她的大腿里。

    “敢告诉老师,你就死定了。”江苔生低语。

    江苔生开始了对李萍长期的霸凌。

    李萍是当初欺负她最狠的人,她把她变成了当初的她。

    “从今天起,你是蠢货。”某一天,江苔生这样告诉李萍,告诉拥护她的小团体。

    于是,李萍变成了在角落里玩沙子的人。

    “老师,小童童和小圆圆不牵我的手!”

    “老师,王强撕烂了我的故事书!”

    “老师,李萍说我是疯子,不让我的胳膊碰到她!”

    ……

    江苔生把这些惹人厌烦的告状,变成了:

    “老师,苹果的单词是A-A-P-L-E!”

    “老师,教师节快乐,我画了一幅你的画!”

    “老师,小草说话啦,说她想妈妈!”

    ……

    像从前一样,萧长矜阅览时光,见证了江苔生这一年的成长。

    这一年,他们没有说过话,也没有过肢体接触,偶尔的对视,她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也没有什么光彩。

    雏鹰终将要离开窝巢展翅天空。

    萧长矜心中是释然的,他只担心,她被恶意反噬。

    如果传递恶意是她唯一的自救方式,他宁愿她变得十恶不赦。

    愿这人间毁灭,她仍逍遥云间。

    可是,如果不是,她的未来会如何呢?

    第一次进入她的梦境,因为对小孩心生恶念,他走火入魔,失去自我。

    万物有因果。

    如今她成为了“霸凌者”,因果会如何待她?

    “哥哥,我没有变坏。”

    回过神来,教室已成虚无,老师、小孩、玩具架和黑板都一个个一件件地黯淡下去。

    光里只有一张小桌子,和正在喝菜汤的江苔生。

    萧长矜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从菜汤里面挑出两条虫子,然后咕噜噜地喝下去。

    “好久不见,苔苔。”萧长矜道。

    江苔生看着他,说:“后来我跟李萍道歉了。”

    时空扭曲会使一些东西被遗漏,他也只能短暂地旁观到一些重要场景。

    听到她的话,萧长矜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喉咙哽咽,“我不知道,你变得这样烈性,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江苔生目光坚韧,“我终于不再被人欺负了,你不为我开心吗?”

    萧长矜“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

    江苔生盘着碗,似是在斟酌着说辞,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谢谢你这几年的陪伴。”

    “我抛弃了你两年。“萧长矜半开玩笑道。

    江苔生摇头:“那是成长,没有你,我学不会。”

    “我没有教你什么。”萧长矜说。

    “你的爱意,让我强大。”江苔生给出了这六年的果。

    萧长矜倏然泪目,但他忍住了,他转移话题,说,“你今年才六岁吧,怎么像个小大人。”

    江苔生笑出声来,“因为我是十六岁的江苔生记忆里的六岁江苔生,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就是我看起来六岁,其实心理年龄十六岁,但有时候被生理年龄和意识裹挟着,我也会有这个年纪的幼稚情绪。”

    萧长矜张了张唇,惊讶一瞬,也笑了:“那给我当女儿,你一定十分不情愿吧?”

    江苔生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

    两人所在的空间正在慢慢消逝,桌椅和菜汤也凭空消失了。

    她扑进他怀里:“哥哥,我真舍不得你。”

    瘦瘦小小的江苔生,圆脑袋滚在萧长矜的胸口,他摸摸她的头发,又抚抚她的背,被咯得手疼。

    想很多老套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样,他说:“重逢会有时。”

    可其实他知道,大概率是不会了,因为梦境不连续,这里,很可能是平行时空,除非她也是穿越者,否则,两个江苔生,不可能碰面,他们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短暂的拥抱后,江苔生在他的怀抱中消逝了。

    第二个梦境,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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