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事暂且不提,林溪奔波六个小时,坐上归乡的车。

    又是雨季,面包车还是多年前的样式,老旧而轻薄,行驶在路上都哐当哐当响,雨水砸在玻璃上,好像裂缝连着头颅。

    自从离开定南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和这一个世界好似断联,哪怕林义死那一年也只有赵静让林浩给她打了电话,只是通知也没有要求她回去。

    她自然……是不去的。

    林秋萍昨晚打来电话,语气中透着疲惫,“小溪,奶奶去世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也许还有些恳切。

    她一夜没睡,什么都没有想。

    第二天就到了机场。

    原来人真的会死啊。

    有些人会死我知道,有些人也会死吗?

    眼看着到了路口她开口,“师傅,这儿刹一脚!”

    下了车,背着背包走了不过几分钟,熟悉的地方已然有了变化。

    但山还是缭绕着雾,谷里依旧看不清底却能听到流水声,原本水泥颜色的围墙上贴上了一张张暗红色瓷砖,还有碎纹飘着。

    里面传来哀乐,重的人直下坠,花圈已经摆到了路上。

    连天的雨水把纸折的花都打萎了。

    遗像就摆在灵堂中心,灰白的人,苍老而瘦削,皱纹压的眼睛成了一条缝都快看不见了。

    我还认识她吗,她好像静静呆在那儿,没有灵魂,也没有了记忆里夕阳下择菜的温暖模样。

    照片里的人注视着,冷冰冰的阴恻恻的,风飘来雨丝,林溪不禁打了个寒颤。

    林秋萍从屋里出来,看着院子里林溪一个人呆愣的看着灵台,雨丝不停的飘,蛛网一样沾染了年轻人的发梢,人却毫无察觉。

    她红了眼眶,几步走上前把人拉到屋檐下,“什么时候到的?也不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你,”她摸着林溪的头发,抖落着衣服上的水珠,对上孩子苍白的脸庞,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回来了都回来了,回来就好,你哥你姐也回来了,你们这些孩子在外面总是担心的,奶奶也很想你……”

    想我吗……视线交错,满天的白色,黄纸堆叠如山,往火盆里不停的投着,黑色的灰色的烬慢腾腾的起又缓缓零落在雨里,院子里落花成泥,满是泥泞,这黑白颠倒的景象,万事万物都灰蒙。

    林秋红却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她一只手拿着林溪的行李,一只手拉住两人,“姐,先让孩子去上香,给妈说一声吧!”

    “嗯,对,小溪,去,给奶奶上柱香,跟她说一声。”林秋萍抹去年轻人头上的雨丝,递给她一柱香。

    林溪接过来,地上是个类似蒲团的布袋子,已经被打湿了。大家都是站着鞠躬,其实倒也不影响什么。

    她却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每一次都是标准的伏地扣首,香灰在行动间燃过又抖落,烟雾细如丝线,悬停在上面,绕着照片。

    “姐,给我吧!”案桌前不知何时站了个青年,是林浩,曾经幼稚的小鬼如今已经长的比她还高了。

    好像是读高中了吧?她想。

    她起身递过去,开口,“妈呢,就你一个人来了?”

    赵静在林义死后的第二年带着林浩选择了再婚,那男人据说是个水电工,家底还不错。

    林溪晓得这些还多亏了,老人家百般阻挠天天打电话让林溪回去管管这个家。

    有什么好管的,不过支离破碎后在重新排序罢了。

    林浩低着头,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身上稳妥到内敛,小时候那些大胆和肆意不知道去了哪儿。

    “妈和刘叔先回去了,我在这儿。”

    “嗯。”林溪无意识点点头,她本来也不是多在意,只是回来刚好处理一些事情。

    找人来看了时间,正式下葬的日子定在一周以后,还好现在逐步到了秋天,越往后走天气越凉。

    表哥和表姐都回来了,林秋萍和林秋红操持着里里外外的事,晚上大家都沉默都坐在院子里守灵,两位姑姑就爱絮絮叨叨着,盯着灵堂眼眶就要泛红。

    林秋萍常常拉着林溪的手说:“你是你奶奶最疼的孙女了,她不想要你妈再婚害怕孩子受欺负,天天跑县里去闹,后来整天要给你打电话,让你回来主持公道,不然就是骂天骂地,人老了就害怕有些事情不在掌握之中,她怎么可能不懂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多辛苦,她要走之前还念你名字……”

    林秋萍知道林溪在葬礼结束后就要走,边忙着葬礼,又着手就开始准备孩子们走的时候带的东西,在家里念念叨叨的。

    “这个一人一份我拿去抽真空。”

    “这个小溪就不拿了太重了,她拿不动我给她寄过去。”

    林溪就坐在门前,她忽然意识到,姑姑们也开始老了。

    和赵静见面是最后一天了,这边的风俗是连吃三天席,不请人不收礼,来了就上桌。

    赵静把林浩放在这儿就没有再出现过了,这村里的人,人来人往都是熟人,赵静也不是那样亮堂人,不来也是人之常情。

    林溪照常收拾桌子,摩托车的声音远远传来,她没起意,直到车稳稳停在了院子门口。

    门墙边堆了些水泥板和水泥的柱体,这是之前这边修路和国防光缆剩下的,姑父大抵是想用全部搬过来堆着了。

    此刻天色蒙蒙,雾蓝色让她看的不分明。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林溪走了过去,女人梳着简单的马尾,她几乎快认不出来了。

    从前的赵静美却带着尖刻,如今却带了平实和富态,看向她的眼睛是什么情绪呢?林溪不容自己过度解读。

    “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她问。

    原本有些局促的人,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他送我的。”

    林溪越过铁门,有个瘦削的男人靠着摩托车,手里夹着杆烟,见林溪的目光,朝这边招呼了下。

    “过来坐坐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林秋红坐在门口也没说什么,她一直很沉默,像一道灰暗的影子。

    “过的还好吗?”

    赵静坐在最里面,林溪斜坐着。

    “挺好的,现在日子就踏实,他也带了个儿子读初二呢!我找了个超市的工作,每天就照顾两个孩子。”

    “林浩怎么样?”

    “浩浩啊,他男孩子,自从你爸走了,现在都不和我亲了,长大了也不让我操心了,他读书还可以,没有你那么好,但是考大学是可以的。”

    她语气里有些茫然,几乎看不见那个精明锐利的女人了,果然爱让人迟钝,这是爱嘛,大抵只是她追求的安逸。

    “……”

    林溪点点头,她有些厌烦了,好似审问般的一来一回,她从未这般讨厌节奏在手的感觉,她甚至能感受到,只要轻轻的对方就会溃不成军。

    她站起身,“你等一下。”

    没过一会儿,林溪回来,递给赵静一张卡,“赶紧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明天下葬了我送林浩回去。”说罢她就要离开。

    赵静却站起来,“小溪,”她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喊出这一句,“妈……妈妈有钱的,”这个自称好像给了她勇气更加动情,红了眼眶,声音大了些,“你在外面不容易,妈妈不要你的钱,你拿去用,好好过日子……”

    林溪有些气愤,心里有一团无名的火,那些刻薄的话语就在舌尖可看着眼前这个和她相似的女人,却如何发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你拿着,林浩要用钱的,你如果聪明的话,就知道男人靠不住。自己拿着,林浩不用你就拿着用,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你的卡。”

    所以不用给我了,我已经有自己的卡了。

    门内的女人捂住嘴,眼看着林溪走的越来越远,没入夜色微光之中。

    四天时间真的过的很快,忙起来很快,闲下来也很快。

    人来人往,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欢喜有人愁。离去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接受,招待人的时候都能笑脸相迎,只不过惧怕热闹后的独处。

    学生时代的假期弹指而过,不停懊悔,如今回过头去,岂止假期,学期学年以至整个学生生涯,都那么快。

    夏裳换冬袄,草木绿了又黄。

    出殡在五点,天还是黑的,要从这下面一路走到山上,一路上吹拉弹唱,真吵,但没有人责怪,只是一路目送。

    林溪穿着一件棉麻的衬衫,袖口蹭上了锅灰,黢黑一块块的,被随意的挽起来,鞋子上沾了泥,头发扎的太低了,侧边的头发松了些,散下来垂在耳边。

    林浩抱着遗像,少年挺拔,沉默的没有半分声响,她拿着香走在旁边,那别针别住的袖章翻动着。

    那应该是怎样的位置呢?

    找的风水先生看了地方,恰恰两个老人隔着高速公路对望,林秋萍拿了下面的地和别人换了一块,用来下葬,人工堆砌的堡坎,像是从靠山崖壁上支出来的地。

    大家走了上去,这时候唢呐铜鼓都停了,扛棺木的有两个姑父和几个村里的壮青年,树荫遮蔽,前路模糊,大家沉默的像鱼。

    不多时,他们喊起了号子,走在山路上对着孤月。

    像刺破黑夜的第一束光。

    “兄弟伙诶——”

    “诶嘿哟——”

    “今儿个诶,抬棺路诶——”

    “嘿哟黑——”

    “丧行非路不一般——”

    “嘿哟嘿——”

    “大家齐把号子喊——”

    ……

    遇春破冰一般,雄浑的男音在耳边震动,情绪犹如四散的冰块,在这□□送别的路上,悲伤弥漫笼罩了整个山头,伴着号子,眼泪汗水洒落一路。

    这里月亮没有遮挡好亮好亮,一颗巨大的灯泡,周围全部都是黑色的亮堂堂。

    他们喊着号子,就这样把棺木进入了那个黑暗幽深的长方体里,月光好像没有给它偏爱,一点也没有。

    黑色的棺材,上了桐油封了边,映着月亮,好像在和林溪对视。

    风夹着清凉的雾,水润润的。

    一道吹唢声高昂孤立的响了起来,做最后一声道别。

    有人哭了,有人叫喊,林溪却听不到一点,风走了又止,她看着一锹黄土一锹黄土埋葬了月亮。

    没有光了,月亮暗淡,半隐在云雾后面。

    她想,真好,这里月亮没有遮挡。

    转身,太阳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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