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四十八年冬,大雪簌簌。恰逢饥荒灾年,朱红宫门内丝竹之声不绝,宫外长街上病残哀嚎,饿殍遍地。

    白雪皑皑,天地同色。

    胤朝小皇子沈敛已走了很长的路。

    沈敛年岁尚小,眸光却锋利如刃。他的长发被朱红束带束着,挺拔的身体裹在一件玄色大氅中,衬托出那张脸如刀刻的一般。

    他周身贵气,似松柏映泉,高韬出尘;又如同天上神仙,不沾一丝人间烟火。

    高润奴伴随在他左右,这一主一仆,和周边满目疮痍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

    街边有许多孩子侧躺着哀嚎,也有人在这冰天雪地中相互依偎,乞食声和哭泣声连成一片。

    拐角处,几个叫花模样的人蹲在阴暗处瞧着他们,道:

    “这两个人倒很有钱!”

    “是啊,一看就是个世家子弟,手指缝漏下来的东西都够我们吃一年。”

    “我才不去乞讨,送了命怎么办。”

    议论着,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声嗤笑道: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兜帽抖落,乞儿露出凌乱乌发,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

    她转着手中的匕首,望着离去的二人,眸中有锐光闪过。

    随从高润奴迟疑道:“公子,缺席宫宴不仅会惹得陛下不悦,白白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又会冻坏身子,您这究竟是何苦呢?”

    沈敛冷哼一声,眸中寒光流转:“宫宴?”

    他指向街边哀嚎的流民:

    “你看看他们吧。朝廷苟政繁税,又逢粮食欠收,大寒时节百姓冻的冻、死的死,你叫我如何去稳坐那涂椒暖阁,又如何享用那玉盘珍馐?我实在是惶恐!”

    高润奴道:“这……可是朝廷已钦点官员救济百姓,每日布施热粥,您也不用太过忧心。”

    沈敛讥讽道:“是吗?我此番倒要去观摩观摩,既布施热粥,路上又怎会冻死这么多百姓!”

    小乞儿跟在他们身后,在阴暗处注视着这恍如神仙般的二人,漆黑的眸子里露出点点冷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今年的大雪天,冻死的百姓尤为多。而宫门中琴音袅袅,酒肉香味,也尤为刺鼻。

    大雪纷飞中,路边皆是乞讨的人、冻死的人。

    沈敛和高润奴二人并肩而行,蓦然不语。

    行至拐角,一个着黑斗篷的乞儿骤然转出,重重擦过沈敛肩膀,闪身路过。

    高润奴当即捏住她手腕,刚想斥责,却见一双眸子泪光闪闪。高润奴不由得松了劲,任由乞儿丢下声“对不住”,匆匆向前走去。

    高润奴高声叫到:“下次走路注意点,别再撞到我家公子!”

    话音未落,一角黑袍闪进拐角,倏忽不见。

    沈敛无奈地笑:“润奴,你看看我们出宫携带的银票还在吗?”

    高润奴伸手探袖,空空如也。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他气得拂袖:“阎王殿前耍大刀!竟还有人偷到咱们头上来?公子,我这就去擒她。”

    曲折小巷中,两人对那一抹黑影穷追不舍,乞儿骨瘦如柴,却好似天生神力,迂回着左躲右闪,令人抓她不住。

    但因长期追逐,逐渐体力不支,终究敌不过训练多年的高润奴,乞儿被高润奴一把抓住后领,扔在地上。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快把东西还给我!”

    乞儿暗暗捏紧了袖中匕首,反驳道:“我没偷!”

    高润奴想伸手搜身,却被赶来的沈敛喝止:“不是她偷的,没有根据就能断定一个人偷窃吗?退一万步讲,倘若只为在生死存亡之际求生,又岂能算偷?润奴,收手,她没做错什么。”

    乞儿警惕地望着沈敛,沈敛也回望着她。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乞儿偏过头去,一语不发。

    她肌肤沾满污泥,头发凌乱,脸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寒冬里还穿着夏日的草鞋,脚趾蜷缩在鞋中,个个冻得通红。见状,沈敛眼中浮现出几丝不忍,当即解下玄色大氅。

    高润奴诧异道:“小公子,您这是……”

    沈敛却已抖着大氅走来,要披在乞儿身上。

    乞儿下意识步步后退,却在慌乱中瞧见沈敛里衣表面隐约浮现的莽纹。

    她的眼里次第闪过错愕、茫然、诧异、震撼……

    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却忘记自己还握着匕首。她眸中是刻骨铭心的愤怒:

    “蛀虫!”

    握住大氅的手悬在了空中。

    他的手臂被拉开一条口,鲜血涌出,一滴滴落入地面白雪中。

    风雪呼啸,沈敛垂眸不语,雪花飘落在他睫上。

    高润奴反应过来,将鞭子高高扬起:“小畜生!你知道他是谁吗?当心你的九族!你……”

    乞儿喊道:“好啊!你们打死我吧,反正我阿爹、我阿娘、我兄长都死了!我全家都死了!田税一年比一年高,我阿爹交不起税,把我们都卖了!我阿娘吃观音土撑死了,兄长外出乞食一去不回,他在雪地里冻死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也该死了,你快拿鞭子抽死我呀!”

    两行清泪挂在她脸上:“都是你们的错!要不是你们盘剥百姓,我阿娘、兄长又怎么会死?凭什么你们吃得好穿得暖,我们就得家破人亡?你们这群蛀虫,我恨死你们了!”

    鞭影袭来,乞儿下意识以手当面,害怕地闭眼。

    良久,却只感到茫茫天地间,一团白雪轻柔地拂过她脸。

    她迟疑地睁眼,看到沈敛徒手抓住长鞭末梢,挡在她身前,面朝着她苦涩地笑。

    她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一滴红血滴到她眉间。

    高润奴惊惶地磕头谢罪。沈敛不去管他,甩开鞭子,挥手将大氅披在乞儿身上,他蹲下身来,认真地替她系绳。

    末了,他用指节替她揩干眼中泪花,凝视着她的眼,认真说了一句:

    “对不起。”

    她惊诧地望着眼前的矜贵的皇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

    乞儿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臣惊惶地被高润奴带到拉面铺子前,拿筷子指着他:“这是谁?”

    沈敛笑道:“这便是你说的蛀虫了。”

    赵义踉跄着走来,冰天雪地中,二皇子沈敛一身单薄轻衣,翘着腿冷笑着盯着他。

    反倒是旁边的乞儿裹着温暖宽大的黑氅,把脸埋进热腾腾的面碗中。

    她一口气吃了六碗面,桌上叠着层层叠叠的六只面碗,以及一碟白粥。

    说是白粥,不如说是一碗清水,上面飘了几颗米粒。

    沈敛用指节敲击桌面,眼中有毫不遮掩的讥讽:“赵大人,你当真好大的本事,朝廷开放粮仓用来救济穷人的米,在这米汤中我竟打着火把都找不着。”

    他猛地拍击桌子,碗碟筷筒一震:“说!朝廷拨款,你都花到哪儿去了?!”

    赵义吓得缩了缩脖子,屁滚尿流地跪倒在地上:“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臣……臣不敢说!”

    沈敛当即起身,抽出高润奴的鞭子,一鞭抽在赵义背上:“说不说?”

    赵义痛哭流涕:“臣说!臣说!殿下,这独吞贪污朝廷拨款,就是给臣一万个胆子,臣都万万不敢啊!殿下,臣的头上,还压得有人呢!您也知道,宰相罗大人,左丞何大人,仆射缪大人……”声音变小,逐渐细如蚊呐。

    乞儿坐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和自己同龄的皇子抽打着而立之年的命官,漆黑的眸子透出点点惊奇。

    沈敛居高临下地望着抱头痛哭的赵义。

    等他交待完,沈敛转身伸手去拿那碗清粥,一手端粥,一手揪着赵义头发,淡淡道:

    “从今日起,我每日亲自来查看布施米粥,每一碗必须插筷不倒,否则,赵大人您就得替您自个儿收尸了。”

    “是是!”赵义不停地磕着头,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

    一道女声传来: “还需在粥中添些细沙。”

    乞儿从面碗中骤然抬首,眼神清亮,“倘若添了细沙,富人就不会来和穷人抢粥,也不会有巨贾刻意抢占份额,再转手倒卖。只有这样,百姓才可真正受益。”

    这声音又清脆,又活泼,恍如银铃阵阵。

    沈敛诧异地回望着乞儿,乞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沈敛这才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说得不错,倒是我疏忽了。”

    待赵义哆哆嗦嗦地磕头谢罪,又颤颤巍巍地离去,乞儿探手入怀,掏出一个荷包,里面夹着银票。

    她递给沈敛,道:“我没骗你,我不是小偷。这个荷包是我在路上捡到的。你是好人,我不能拿你的钱。”

    沈敛愣了愣神,笑道:“你拿着吧,我不缺钱财。”

    乞儿摇头:“你……你很好。我不该那么骂你的,你是个好皇子。倘若你将来能当皇帝,我一定支持你。”

    沈敛眸中似有锐光闪过,转瞬即逝,一如往常。他伸手替乞儿拂开乱发,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笑道:“我单名一个筝字,风筝的筝。”

    “很好的名字,你家人一定希望你一生自由无拘。”

    “你呢?”

    “我单名一个敛,敛声屏气的……敛。”

    沈敛起身,凝视着的脸,认真地问:“阿筝,你若无处可去,无家可依,我倒有个好办法。高润奴乃朝廷训练的羽林军,但却险些抓不住你,我看出你很有根骨,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倘若她愿收你为徒……你愿意和我一同去吗?”

    池筝恍惚地看着面前矜贵的少年,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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