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惊扰夏天，树叶簌簌地随着风在枝头舞蹈，又是一年毕业季，校园将送走又一批满腔抱负的学子。
临江大学七八公里外，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有一处新售的高楼。
名字取自陶渊明的《饮酒》，叫做东篱小苑。名字取得恬淡别致，周遭环境建设也是如此。虽是高楼林立，但楼幢间相隔较远，绿植遍布，最中央还有一大片人工湖。正值夏季，湖上荷叶层叠，菡萏争芳。
隔了一条街便是最近的地铁入站口，交通往来很是方便。
再往前是条长街，商贸繁荣，一层店铺全部都被租用出去，各个地区的小吃琳琅满目，从早餐摊贩到夜里的夜市，即便是晚上十一二点，街上照样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此时，东篱小苑1幢901室。
李烨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额头上汗珠成串地滚落。
“终于搞完了。”
他累得大口喘着气，脸也涨红，被谈复临一把拽起。
“谢了。”
“不用谢我，到时候酒席上记得拿最好的酒来招待我。”李烨撤了三张纸巾叠在一起，擦拭汗水。
他回头望向身后，白墙上错落有致地挂满了浅色的气球，几根细丝线将它们连在一起，上头还缠着色彩绚丽的彩带，丝线上每隔个二三十厘米就会夹一个夹子，挂上张照片。
有迤逦的日出，璀璨的晚霞，交叠的双手，桐木色的桌面，泛黄的书页，望不到头的长廊。
无一例外，照片的正中央都有一个女孩，时而微笑，时而发呆，时而浅眠，时而做着滑稽又可爱的鬼脸，还有的是一道纤细的背影。
每一张都是他们相爱的证明。
最中央系着近百个白气球，汇成巨大爱心的形状，正面贴着显眼的正红色英文字母。
“MARRY ME”
李烨又低头瞧瞧脚边数不清的蜡烛，从房门口一路铺到客厅正中央。
“鲜花呢？”
谈复临：“明天早上送到。”
“来得及？”
“她明天上午毕业答辩，我中午去接她。”
“行吧。”李烨累得倒在沙发上，仰头望向天花板，上头垂下来一束束细线，只要把总开关一开，细线上的灯珠就会同时亮起。
店家说这个叫什么来着，他摸摸脑袋，想起来了。
星星灯。
他那时听到这个名字还嗤之以鼻，取的什么名字，都是噱头。
正要和店家说换别的买，电话那天的谈复临忽然一锤定音，“就要这个。”
李烨盯着头顶这长的快垂到他脑门的星星灯，问道：“你打算怎么求啊？要不要模拟一遍？”
“行。”
“你到了之后敲两下门，我就知道你们来了。到时候我躲在角落里，你一开门，我就把灯全部打开。”李烨走到开关那儿，“就像这样——”
“啪！”
屋子没有丝毫的变动。
李烨脸上一僵。
“啪！啪！啪！”
悬下来的细线上灯珠没有发出任何的光亮。
“不是吧！”李烨不甘心地又试了几回，“这时候坏了！”
谈复临皱着眉上前查看情况，“应该是线路有点问题。”
“那怎么办？”
谈复临当即说：“我再去找店家换新的来。”
“我去吧，毕竟是我买来的。”他有些惭愧。
谈复临看向满头大汗的李烨。
其实找李烨来只是想做个见证。
泛泛之交很多，可他心底真正认可的朋友极少。
明天将是他最幸福的时刻，这样重要的日子如果有人做见证，也挺好。
赵呈煜出国留学了。
他希望李烨不要错过他迈向幸福的时刻。
谁知李烨一来就卷起袖子，帮他一道布置求婚现场。
看他累成这样，谈复临摇摇头，将粘好的灯珠扯下来。
“我去吧，你歇着。”
“也行。就在远山街那座商场里，你还记得吧，我们以前社团聚会经常去唱K的那家店那个方向，从长廊过去，再走个一两分钟，有家杂货店。门口有块木牌，上面悬着两三个白炽灯，还挺显眼的。”李烨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着。
“好。”谈复临立即换了鞋出门。
时间紧迫，他打车到了商场口。
KTV的位置很熟悉，他甚至还记得那回在KTV门口被偷了项链，他追上去打架。
江允初握着两根满是倒刺的木棒，冒冒失失地冲上来说能要他。
真意外，她没有如谈丰年那般质问他为什么要打架，更没有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她只是忧心忡忡地跑去为他买了棉签、绷带，还当他是小朋友带了葡萄汁以及果糖给他。
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无条件信任与关心的滋味。
有点酸，又带点甜。
和葡萄味果糖的味道一样。
他很喜欢。
谈复临停止回忆，抬步进了大厦。转了几个弯，很快到了KTV门口，布置得和大二时没什么差别。
他大步朝前走，没多久便找到了李烨说的那家店。店里商品堆得很满，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谈复临进店说明来意。
店长一听是自己卖的商品有问题，急急忙忙检查起来。
“应该是被水浸过，都坏了。”
是了，李烨买灯串的那天下了雨。
谈复临：“我可以再买一次。”
大胡子店家连连挥手：“不用不用，你们买回去都没怎么用吧。我们做的是诚信生意，说过七天内包退换的，那肯定得做到。小伙子，我去后面仓库里给你找新的出来。不过这些都被水泡过，修也不好修了，干脆直接扔了吧。”
他拽起那堆坏掉的星星灯，正想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发现桶已经被塞得慢慢的，没有空间了。
谈复临想让店主快些去仓库换货，主动说：“我去丢吧。”
店主将星星灯绕成圈，松散的丝线还是占据了很大的空间，一只手都握不住。
“行。你直接丢到隔壁KTV的洗手间里吧，那里的垃圾桶比较大，放得下。”
“好。”谈复临接过，转身去了KTV。
KTV的洗手间在最里侧，需要经过铺着酒红色地毯的一长条走廊。两侧的包间里发出尖锐的喊叫声。不知是谁在比拼高音，一声比一声刺耳，且完全不在调上。若不是歌词，他是绝对猜不到他们在唱《死了都要爱》的。
谈复临不耐烦地想屏蔽这些声音，他微微垂下眼，不自觉地出神。
酒红色的地毯。
熙熙喜欢红色，但如果在家里摆酒红色地毯，会不会显得过于沉重。他去过她家，布置都是偏清新淡雅的风格，她应该更喜欢那种。
正想着，他才发觉自己走错了岔口。再往前是一条死路，通常是烟瘾重的人来聚众抽烟的。
他早戒了烟，也不喜欢再染上烟味了。
谈复临正想扭头离开，余光撇到了走廊尽头三四个聚在一块的人中有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染了头显眼的蓝发，细金边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眼型偏圆，整张脸也带着稚气。偏偏眼神里写满戏谑与鄙夷，透出与外表不符的桀骜不驯。
谈复临愣怔了一瞬，认出来那人正是徐斯程。
徐斯程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为何，徐斯程似乎极为慌张，瞳孔瞬间扩张，嘴唇也轻微颤了几下。手上不知拿着什么，迅速藏到身后去。
周围那几人见有人过来，一下子紧绷起神经，如临大敌地看向谈复临。
谈复临的视线快速在他们脸上扫过，除了徐斯程和他身边那个跟班周起，其他都是陌生面孔。
他没太大反应，转身走向洗手间，将手里一大团浸过水的星星灯丢进洗手间门口的垃圾桶里。
他顺便冲了冲手。
脑海中出现了一帧画面，很快，一闪而过。他来不及捕捉那是什么，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心里急着要去杂货店换新的星星灯，他来不及多想，烘干手后便离开了。
角落里，徐斯程惨白着脸，死死盯着谈复临的背影。
周起在一旁慌得已经站不稳了，眼下扑了点粉，却怎么也压不住大片的青灰色阴影。
他恐惧地大喊：“徐哥，怎么办，他看到了！他肯定看到了！”
“闭嘴！都是你这个废物，我都说了别在这种显眼的地方，你再忍一会儿会死吗？”徐斯程恼火地一掌推在他肩上。
周起浑身无力地一下被推倒在墙角，凸起的墙砖正好撞在他脊椎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面无血色。
旁边一个花臂壮汉说：“徐少爷，刚刚那男的看到了却一句话不说，他不会是去报警的吧？”
周起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即爬上去拽住徐斯程的袖口拉扯：“报警！不行，不行啊徐哥，绝对不能让他报警，他要是报警我们就完蛋了！”
徐斯程厌恶至极地一把甩开他的手，像是被什么脏物碰过似的掸了掸袖子。
“胆子比老鼠还小，要你有什么用？”
周起脱力地倒在地上：“那我们怎么办？”
骤然，他眼角滑过一抹狠厉，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声说：“要不我们干脆偷偷地……”
徐斯程舔过后槽牙，奸邪地笑了出来：“不，死太便宜他了。这次我要新仇旧帐一起算。”
“徐哥你的意思是？”
“我要他……比死更痛苦。”
徐斯程勾起嘴角，轻蔑的神情与他青涩稚嫩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
夏日里难得清凉的夜晚，江允初在寝室准备第二天的毕业答辩，过了明天上午，她也就正式结束了四年的本科生涯。
学校里不同学院的答辩时间不同，医学院早一周便已经完成相关的毕业流程。
计算机学院似乎是整个学校里最晚的。
洗漱完准备入睡时，她接到了谈复临的电话，他打来询问她第二天的具体安排。
“我们系要上午九点左右开始答辩，我看了下名单，我是我们小组最后一个答辩的，结束大概要到中午十二点了。”
谈复临的嗓音很轻，尾音调皮地向上扬，听着心情很好，“到时候我来接你。”
江允初怕打扰室友，躲到阳台上小声说：“好。不过答辩的时候全场要保持安静，要求把手机静音，我又是最后一个，看不到你发的消息，所以你不用来太早。”
“知道。”谈复临干咳了声，“熙熙，明天李烨打算请我们吃饭。”
李烨：“谁请客——”
谈复临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他说想在毕业宴上拍张大合照。”
李烨瘪瘪嘴，推开谈复临的手，张开大口吃起炸串来。
“好啊，那我明天得画个全妆，美美上镜。”
耳边隐约听到些奇怪的杂音，她问：“有谁在你旁边吗？”
谈复临冷眼看向狼吞虎咽吃夜宵的李烨。
“……窗外的风声吧。”
待谈复临挂了电话，李烨咽下最后一口，满足地抽了纸巾擦擦嘴角：“我要养精蓄锐，明天还有一场大战呢。”
“大战？”
李烨十分中二地摆了个pose：“求婚大作战——”
“……”谈复临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
转头望向窗外，月色盈盈，柳叶飘摇。
明天应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
-
太阳破开夜色，再度攀上山头。
细碎的日光撒上树梢，清风徐徐，吹过平静湛蓝的湖面，荡起圈圈波纹。
谈复临将预订好的花束搬到屋里，按照色彩的明度有序排列。整间屋子里弥漫着鲜花沁人的芳香。
李烨来了电话。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倦地说自己刚起床。
“我准备一下，吃个饭就过来。你先去接她吧。”
这时，忽然进来一个陌生号码。
“好，有电话进来，我先挂了。”
谈复临看了两眼那串号码。
完全陌生的一串数字，他没见到过。
手指刚摁在接听键上。
下一秒，传出一声桀桀怪笑，透着股难以忽略的兴奋劲儿。
对方嘴里似含着东西，口齿不清，玩味地说，“你好啊，谈复临。”
谈复临摆好最后一只气球的位置，直起身，没回话。
对面的人等了片刻，很快没了耐心。
“你不会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吧？”他的语调一转，沉下声道，“怎么也算是老朋友了，你这样真令我心寒。”
“有事？”
“别这么冷淡嘛。确实有一件小事要你帮忙，而且我猜你会感兴趣的。”徐斯程叼着根烟，躺在沙发上翻阅照片。
照片中央是一块墓碑，写着：爱妻杨依澜之墓。
徐斯程懒洋洋地审视墓碑上的照片，点点头，确实和谈复临有几分相似。
他慢悠悠地开口，似乎只是在和朋友聊着日常琐事：“你妈妈墓上的照片选的不错。”
谈复临脸色骤变，瞳孔一下紧缩，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说什么？”
徐斯程又换了张照片。
他指着谈丰年墓上那张年少清秀的照片啧啧称奇：“你和你爸爸长得更像诶！”
谈复临咬紧牙关，嗓音冷清清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徐斯程，你想说什么？”
“原来你听出来了啊，早说嘛。”徐斯程咧嘴大笑起来，“我就是有点好奇，如果我把他俩的坟给挖了，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像是大脑被击中，谈复临的太阳穴涨的生疼。他缓缓抬起头，身后落地窗将他框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
明亮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延伸至房间背光的角落里。
徐斯程无赖似的挥挥手，“哈哈，开玩笑嘛，我就是活跃活跃气氛。人都死了，就剩下一掊灰，我才没这么缺德把骨灰挖出来撒了呢。”
他倏地收了笑，看向对面木椅子上被胶带绑的丝毫不能动弹的人，“不过，有人死了，还有人活着。你想见见他吗？”
徐斯程起身上前，将镜头对准那人。
谈复临接受了视频通话的邀请，屏幕一下弹出一张惊恐的脸，从眉尾延伸到眼角的伤疤分外显眼。
刘欲的嘴里被塞了一大块布，双手被绑在椅背后，此刻他正对着镜头奋力挣扎，含含糊糊地呼救着。
传入谈复临耳朵里的是一声声呼喊。
“唔——”
“唔——”
刘欲的两颊鼓起，像个即将炸开的气球。他瞪大了眼，眼球周围红血丝遍布。每一丝都在表明他此刻内心的无助恐惧。
他大力摇晃着头，努力想求救，但出口的还是：“唔唔——”
滚烫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糊了满脸。
谈复临握着手机，安静的房间循环着一声声“唔唔——”。
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
他头皮发麻地与刘欲对视上。
他听懂了。
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刘欲在呐喊，一遍又一遍无助地喊：“阿临，救我，救救我，求你——救命啊——”
“徐斯程。”谈复临咬牙切齿地似要把他碾碎，“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徐斯程一摊手，候在一旁的周起眼疾手快地递上一把小刀，凌厉的刀刃闪过一抹寒光。徐斯程将刀尖抵在刘欲眉头，左右比划着。
“他这头上的伤疤还挺别致，听说是为了救谈丰年被人用碎玻璃片划伤的，这伤再往下一点点就该瞎了一只眼了。真是可惜啊，就伤了一边。谈复临，我这人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你说我该不该在另一边也帮他弄个对称的伤疤？嘶——不过我下手没个轻重，这一回真可能刺穿眼球！”
屋外日光暖洋洋的，却不到谈复临身上。他浑身僵滞，瞳仁剧烈地晃动几下，终于发疯地大喊出来：“住手！”
“这边这条疤是因为你那个已经入了土的爹，这一边——”徐斯程自顾自地说着。
刀面贴着刘欲凸起的眉骨，来回滑动，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角度，方便划出对称的伤口。
“是因为你，”徐斯程阴邪地笑着，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出来，“都是因为你啊，谈复临。”
一瞬间，谈复临如坠冰窖。
周遭冷的吓人，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不远处站着个穿病号服的男人，满头白发，神色肃穆。
他转过头来，手中握着电话，严肃地说：“当初我去讨债的时候，有个混子从我背后冲上来，想用碎玻璃片扎我。是老刘替我挡了一下，他的眉头至今都还留着一指长的伤疤。这恩情我一定要还。”
谈复临的脑袋一片空白。
爸爸！
谈丰年沉下脸，再次重复：“这恩情我一定要还！”
头涨的生疼。
他记得，记得的。
这是谈丰年生前住院的时候说过的话。
谈丰年慢慢走过来。
耳边那道声音越来越近，他还在重复：
“这恩情我一定要还！”
“阿临，你听到了没，这恩情一定要还！”
“你看着我！”
谈复临跌跌撞撞地退后一步，薄唇张开却发不出声。
嘈杂的轰鸣声响起，尖利得盖过谈丰年的声音，谈复临茫然地看着谈丰年的嘴张张合合。
“阿临，你看看老刘头上的疤痕，一道是因为我，一道是因为你啊！”
不，爸爸，你在说什么！
停下，快停下！
喉咙像是被刺穿，他忍着刺痛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顷刻，耳边的轰鸣声散去。
四周静得能听到银针落地的声音。
谈复临瞠目与谈丰年对视。
他清晰地在谈丰年脸上看到沉痛的神情。
他刚刚说了什么？
耳边荡起回音：“谈丰年，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是你活该！”
不是的，他其实不是这样想的，不是的！
他忍着喉咙口的刺痛，想要跑上去抓住谈丰年。
我没想诅咒你，真的，爸爸，别死，我……
此刻，他发懵地看着谈丰年在自己眼前倒下去。“碰”的一声，后脑勺撞在地上，一摊鲜红的血流出来，很快染红了他的裤腿。
“嗞——”又是很长的一道摩擦声后。
他听身后有人咒骂：“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爸这么多年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
“你这小子知不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的道理！”
他转过身，真的是刘欲。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他站在最中央，环视一周，有的面孔熟悉，有的却很陌生，他们无一例外地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个就是死了爸又死了妈的谈复临吧。”
“听说他妈妈倒在分娩的手术台上了。”
“是啊，他爸爸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好惨啊。”
“对啊，真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就别浪费自己的感情同情他了。”
……
闭嘴，都给我闭嘴！
滚开！
谈复临的头痛的快要裂开。
这时，窗外马路上一声车鸣撕破回忆的幻境。
回忆里的一切画面都化成烟消散去。
他孤身站在屋里，墙边娇嫩的花束争相盛放。身后近百个白气球被捆在一起，汇成个硕大的爱心。显眼的英文字母“MARRY ME”上下错落地排列着。
手机里传出徐斯程大笑的声音。
尖锐到能扎破鼓膜。
谈复临嘶吼道：“住手，住手，我让你住手！”
徐斯程满意地“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小刀丢开，刀刃直直扎在地砖间的缝隙里。
周起毕恭毕敬地将小刀捡起来。
徐斯程中指抵在眼睛架中央，优雅地一推，“谈复临，我就给你半小时时间，他会不会挨这一下，全看你的表现了。最后友情提醒，别报警，惹怒我对你没好处。”
“嘟——”
电话被直接挂断。
沉重的心脏直直下坠，落入无间地狱。
谈复临什么都没想，拔腿冲出了屋子。
“哐当”一声大响，门被用力甩上。
屋里再没了阴暗的斜长阴影遮挡。
娇艳欲滴的鲜花，轻轻飘起的气球，轻柔摇曳的彩带，满地的蜡烛，以及那粘在气球上的字母。
松软的地毯铺在中央，一旁的沙发上整齐地摆着三个靠枕，浅红，湛蓝，米白，靠枕上还绘着可爱的简笔卡通人物。
斜对角的墙面上挂着张日历，6月17日这一天被用红笔圈出来。
下方写着排小字：
黄道吉日，宜求娶。
一笔一划，写得格外端正。
一切都是那么浪漫且梦幻，美得想在虚幻的梦境里。
任谁看了都知道，有人打算要求婚了。
这个房子的男主人即将单膝下跪，向它的女主人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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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车轮碾压在路边凹陷的水汪塘里，溅起一串水花。一个不起眼的下坡处，娟娟细流沿着地面下凹的纹路向下源源不断地流淌。
再往前，是一幢废弃的老旧工厂。外墙的漆面被连年的雨水冲洗，被灼热的阳光炙烤，早已斑驳不堪。一小片一小片的墙皮卷起，稍稍一碰就会成块地掉落下去。
一楼的玻璃门不知为何碎了一地，无人处理。一眼望去，满地尘土，除了几根青灰色的承重柱，什么都没有。最角落有木制的楼梯可以通向二楼，木板受潮早已老损，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二楼平台同样空旷，四周没有阻隔的墙壁或是玻璃，也不似一楼灰扑扑的水泥地，这里的地面铺满平整的大理石砖。石砖、墙面上丝毫不见污渍，明显是不久前被人清理打扫过。
徐斯程吊儿郎当地半躺在松软的椅子上，身后围着四五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周起捧着切好的果盘递上去。
这时，身后传来吱吱的声响，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徐斯程叼起颗晶莹圆润的葡萄，嚼了两下，低头把葡萄皮吐到地上。他抽了张纸巾，擦擦手，起身回头。
阳光对准来人的侧脸。
呼啸而过的穿堂风吹起他左侧黑发，乱糟糟耷在前额、耳后，高挺的鼻梁阻隔光线，将一张脸划分成明暗两面。
琥珀色的瞳仁冷冰异常，上扬的眼角勾勒出完美的弧度，眼角一颗泪痣，原本清冷疏离的面容上平添一丝孤傲俊美。
徐斯程大力地拍着手掌。
“二十七分四十秒，不错不错。”
谈复临的目光定在靠墙的木椅上，半小时前被绑在那里的刘欲已经没了影，只留了一地粗硬结实的麻绳。
谈复临不想和他兜圈子，直接问：“我来了，他人呢？”
徐斯程忽然仰头大笑，指着谈复临笑得眼角泛出泪来：“谈复临，你怎么会这么愚蠢？”
身后的壮汉包括周起也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起来。
谈复临紧缩眉头，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的双手攒成拳头，手背连着小臂青劲爆起，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他狠厉地盯住徐斯程：“你对他做了什么？”
徐斯程前仰后合地笑着，好半天才回答：“不不不，你这个时候该想的是他要对你做什么？”
谈复临在他眼里看到了报复的快感。
与此同时，身后再度传来木板被踩踏时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正极速冲上楼，朝他背后奔来。
谈复临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到了身后。
余光撇见身后那人模糊的身影。
高大。
还有些熟悉。
那人双手握着根木棍子，高举至头顶，几乎是毫不犹豫向下挥甩。
下一瞬，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感，顷刻间蔓延到全身各处。
谈复临不敢置信地睁着眼，目光死死聚焦在那道身影上。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脑后似乎破开一个口子，带着腥味的血涌出来，啪嗒啪嗒地往地上砸。
他失力地倒下去。
是看错了吗？
是……看错了吧。
肘关节重重撞在大理石上，他疼得深深吸了口气，连带一块儿扯到头皮的伤口。
好痛，痛到浑身抽搐。
从每一寸皮肤到每一块骨头，狠狠往下钻的剧痛席卷全身。
谈复临颤颤巍巍地撑起上半身，转回头，一大簇头发被血糊在一起，粘腻地贴在头皮上。
只需一眼，他的血液被冻结似的冰凉，凉到心脏极致地收缩，快要停止跳动。
谈复临失神地睁大眼，从上到下，缓慢而绝望地扫视这个握着木棍的男人。
这个半个小时前出现在镜头里，全身被麻绳捆绑着呼救朝他的男人。
视线最终落在那人眉尾的疤痕上。
谈复临张开嘴，想问一问：
“为什么？”
后脑伤口拉扯神经的钻心疼痛又让他止住了话。
徐斯程走上前，拍拍刘欲的肩膀表扬道：“演的很好嘛。”
谈复临怔怔盯着刘欲，不敢置信地眨了下眼。粘稠的血液从额头流下来，悬在眼皮上，又随着他的动作在眼尾汇成一大滴垂直落下，在地砖上溅开一朵鲜红到刺眼的血花。
视线被蒙上一层腥红的薄纱，他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但这一刻，谈复临终于确认了。
握着木棍从背后袭击自己的人是他，是他刘欲！
徐斯程冷眼看向撑地爬起来的谈复临，眼神讥讽的像在围观动物园里的猴子。
他得意地挑眉笑道：“很意外吗？”
谈复临用手背蹭掉粘在眼皮上的鲜血，成串地血又顺着修长的指尖往下流淌。
右半张脸满是血迹，几乎看不清他本来的面目。
“哐当”一声，沾了血的木棍脱手砸在地砖上，咕噜咕噜滚远了些。
“我……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刘欲垂下头，不敢和谈复临对视。
徐斯程朝着周围几个壮汉招招手，他们立刻会意，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压住谈复临，将他的胳膊掰到身后。
一人朝着谈复临的腹部挥了重重一拳，谈复临抽搐着佝偻下身子，发出喑哑的喘息。
徐斯程轻蔑地俯视谈复临，斜嘴笑了笑，“这么不堪一击吗？”
话音刚落，周起捧着个盒子上前，小心翼翼打开盖子，一根针筒注射器静静躺在金色的绸布上。
里头存着两三毫升的无色液体。
谈复临见到它的第一眼就回想起来，昨天在KTV走廊尽头见到徐斯程时，他慌忙将手背到身后，就是为了藏起手上的注射器。
徐斯程慢悠悠拿起针筒注射器，轻轻晃了晃。
他侧耳享受地听着液体摇晃的轻响，过了会儿勾起嘴角，扬眉说：“我向来不是个小气的人，见者有份，既然你昨天看到了这个好东西，我自然要分享给你。”
谈复临双目猩红，剧烈地挣扎起来。身后一个花臂男人横眉冷目，力气十足地一脚踹在谈复临小腿肌肉上，上半身再用力一压。
谈复临就这样脱力地对着徐斯程跪下去。膝盖骨直接撞在坚硬冰凉的地砖上，后颈被人用手肘摁住往下压，血迹遍布的右脸抵在地上。
身后那人狠命攥着谈复临的手臂，他的两根手指勒住谈复临左手手腕上那串小紫檀木的丝线，施力时挥臂一拉。
骤然，断了线。
“哗啦啦——”
一百零八颗珠子滚落一地，有的落在脚边沾上血，有的滚到墙角才停。
徐斯程抬脚踩在他左脸上，来回使劲碾压，“你想反抗？”
整个头颅都被压得快要碎掉。
眼前是只粘着尘土的鞋底，少许细小的碎石块卡在鞋底纹路中，徐斯程一转脚，碎石子的尖部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溢血的伤痕。
“啊——”
他疼得连声喊叫。
当徐斯程满意地移开脚时，谈复临的左脸已是血肉模糊。
伤口处的皮肉朝外翻卷，混着灰褐的石子与更细小的尘土。
场面太过吓人，刘欲干脆闭上眼背过身去。
徐斯程蹲下身，向谈复临展示手上的针筒注射器。
徐斯程满脸兴奋地睁大眼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将它注入你体内，你感受不到痛苦了。相信我，你将体验到真正的极乐世界。”
高昂的嗓音将谈复临的神志撕扯成碎片。
他死死盯着针管。
他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是足以带他下地狱的东西。
“……不。”谈复临刚张开口，嘴里的血一口一口涌出来，还有些凝在喉咙口，像是锋利的刀子一下下地割。
“……不要。”
徐斯程稀奇地朝周围人示意：“你们看，他怕了，他怕了！谈复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你也有对我下跪的时候，你也有向狗一样匍匐在我面前，被我用脚踩烂的时候。”
“真想拿个镜子过来，让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真可怜呐！”他掏出手机，怼在谈复临的脸上连拍几张。
近在咫尺的闪光灯刺痛了谈复临的眼。
而后，徐斯程切到录制视频模式。
这样美好的时刻，当然要记录下来。
他冷笑着，针头缓缓靠近谈复临的手臂。
谈复临的右眼完全被血液糊住，他睁着左眼，浅色的瞳孔瞬间放大。
“徐斯程，我要杀了你，我要……杀……”张嘴又是满口的血。
“哈哈哈，杀我？好大的口气。”徐斯程笑弯了腰，他凑到谈复临耳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给谈复临听。
“这东西容易上瘾，只要尝试过一次，你这辈子都离不开它了。从今往后，你都会像个畜牲一样趴在我脚边，求我再赏给你一针。”
话音刚落，谈复临猛地歪头将嘴里未咽下的血水吐到徐斯程脸上。趁着众人发懵的机会，他使出全身力气挣开身后壮实的两个男人，左腿一瞪冲出去撞开徐斯程。
徐斯程后腿了几步，右手一滑，针管直接坠在地上碎开。
“你！”他恼怒地反手想要去抓谈复临的衣领。
谈复临跌跌撞撞地躲开，膝盖骨的疼痛令他才跨不过两步再度跪下去，他拼尽全力纵身一跃，捡起被刘欲丢掉的木棍，右手紧握着向后一挥。
这一棍结结实实地打在徐斯程小腿骨上。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后，徐斯程面目狰狞地摔倒在地，双手捂着小腿，整个身子蜷缩起来。
“徐哥！”
“徐少爷！”
“徐少爷！”
几个男人纷纷围上去。
徐斯程痛的当即飙出眼泪，他咬牙指向对面瘫倒在地上的血人。
下达命令：“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就在这时，警笛声香起，由远及近。
“哧——”几下刹车声划破满是血腥味的空气。
周起吓得双腿打颤：“徐哥，警察来了！”
徐斯程依旧发了疯似的怒吼：“杀了他！”
周起尖叫起来：“警察来了，我们快走啊，再不走就完了！”
刘欲犹犹豫豫地看了倒地的谈复临一眼，最终一咬牙跑向楼梯。
几个壮汉纷纷被警笛声吓得面色苍白，他们慌慌张张地扶起徐斯程，想将他带走。
“你敢报警！”徐斯程挥开他们的手，大步冲向谈复临。他弯腰夺过谈复临手上的长木棍，双手握住上端，对着谈复临的脑袋直直往下杵。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必须让他死！
谈复临像一摊烂泥似的仰躺在地上，他已经疼得没了直觉，也无法动弹。
神志却清晰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朝自己砸下来的木棍。上面满是血迹，有他的，也有徐斯程的，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眼皮上。
此刻，他清醒地知道。
死亡的滋味。
刘欲跑到楼梯口，转身见到这一幕，又惊恐地冲过来抱住徐斯程的手臂。
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别杀他！”
木棍偏离了位置，最终落在谈复临的右手小臂上。
“咔哒！”
谈复临头皮发麻地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而后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
他的右手断了。
徐斯程还不满意，挣开其他人伸过来拉拽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握着木棍往下杵。
就像剁蒜泥一样，他也要将谈复临的右手剁成肉泥。
于是骨头一分为二，二碎成四，裂成数不清的小块扎进肉里，再刺穿皮肤露出来。
而谈复临一动不动地睁眼看着，看着自己的右手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不明物。
没有痛觉了。
左眼也被血蒙上，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有一下下剁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血，浑身都是血，从头到脚的血。
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流尽了。
也就意味着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伴随着徐斯程撕心裂肺的怒喊，周围几个人惊恐的呐喊，还有刘欲的声音。
他好像在说，快停下，快停下。
直到徐斯程被拽着猖狂逃窜出去，谈复临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线中央出现一个光圈。
好像是太阳。
今天确实是个不错的天气。
好静，没有声音。
但他也不敢确信。
或许听觉也像视觉一样被粘稠的血液封闭。
直至，有人在光照过来地方喊他，声音清脆悦耳：“谈复临。”
顷刻，血液倒流，心头为之一颤。
他似乎看到了，是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雪肤黑发，眉眼如画。
谈复临艰难地眨了眨眼，是熙熙啊。
骤然，所有感官回到了他身上，被模糊的视觉，以及足以将人毁灭的剧痛。
眼眶瞬间续满了泪，汹涌地流淌下来。
熙熙，你来了。
他好想起来抱抱她。
可右手。
勉强能称之为右手的那摊血肉。
阻隔在他们中间。
泪越流越多，可流的再多也无法将脸上的血迹冲洗掉。
他抽噎着发出声。
“熙熙……熙熙，我好痛，好痛，好痛啊……真的好痛，救命……”
“熙熙，我……我太疼了，杀了我，求你，杀了我吧。”
“熙熙，痛——”
杂乱的一连串脚步响起，木板楼梯再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群穿着警服的男人朝他冲过来。
谈复临失神地看向外头的阳光，她站在阳光下，正甜甜地冲他笑。
下一秒，她的身影似一抹青烟消散开去。
他听一个警员拿着对讲机和外面的人汇报：“二楼发现重伤者一位，性命垂危，没有发现其他人。请医疗人员立即过来！请医疗人员立即过来！”
迷迷糊糊地，谈复临终于闭上沉重的眼皮，自我放逐地任由自己落入无尽黑暗里。
右眼下眼睫毛的位置坠着一颗泪，无声落在泪痣上，晕开一摊鲜红的血水。
熙熙啊，我的熙熙。
这里危险。
还好，你没来。
临江大学七八公里外，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有一处新售的高楼。
名字取自陶渊明的《饮酒》，叫做东篱小苑。名字取得恬淡别致，周遭环境建设也是如此。虽是高楼林立，但楼幢间相隔较远，绿植遍布，最中央还有一大片人工湖。正值夏季，湖上荷叶层叠，菡萏争芳。
隔了一条街便是最近的地铁入站口，交通往来很是方便。
再往前是条长街，商贸繁荣，一层店铺全部都被租用出去，各个地区的小吃琳琅满目，从早餐摊贩到夜里的夜市，即便是晚上十一二点，街上照样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此时，东篱小苑1幢901室。
李烨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额头上汗珠成串地滚落。
“终于搞完了。”
他累得大口喘着气，脸也涨红，被谈复临一把拽起。
“谢了。”
“不用谢我，到时候酒席上记得拿最好的酒来招待我。”李烨撤了三张纸巾叠在一起，擦拭汗水。
他回头望向身后，白墙上错落有致地挂满了浅色的气球，几根细丝线将它们连在一起，上头还缠着色彩绚丽的彩带，丝线上每隔个二三十厘米就会夹一个夹子，挂上张照片。
有迤逦的日出，璀璨的晚霞，交叠的双手，桐木色的桌面，泛黄的书页，望不到头的长廊。
无一例外，照片的正中央都有一个女孩，时而微笑，时而发呆，时而浅眠，时而做着滑稽又可爱的鬼脸，还有的是一道纤细的背影。
每一张都是他们相爱的证明。
最中央系着近百个白气球，汇成巨大爱心的形状，正面贴着显眼的正红色英文字母。
“MARRY ME”
李烨又低头瞧瞧脚边数不清的蜡烛，从房门口一路铺到客厅正中央。
“鲜花呢？”
谈复临：“明天早上送到。”
“来得及？”
“她明天上午毕业答辩，我中午去接她。”
“行吧。”李烨累得倒在沙发上，仰头望向天花板，上头垂下来一束束细线，只要把总开关一开，细线上的灯珠就会同时亮起。
店家说这个叫什么来着，他摸摸脑袋，想起来了。
星星灯。
他那时听到这个名字还嗤之以鼻，取的什么名字，都是噱头。
正要和店家说换别的买，电话那天的谈复临忽然一锤定音，“就要这个。”
李烨盯着头顶这长的快垂到他脑门的星星灯，问道：“你打算怎么求啊？要不要模拟一遍？”
“行。”
“你到了之后敲两下门，我就知道你们来了。到时候我躲在角落里，你一开门，我就把灯全部打开。”李烨走到开关那儿，“就像这样——”
“啪！”
屋子没有丝毫的变动。
李烨脸上一僵。
“啪！啪！啪！”
悬下来的细线上灯珠没有发出任何的光亮。
“不是吧！”李烨不甘心地又试了几回，“这时候坏了！”
谈复临皱着眉上前查看情况，“应该是线路有点问题。”
“那怎么办？”
谈复临当即说：“我再去找店家换新的来。”
“我去吧，毕竟是我买来的。”他有些惭愧。
谈复临看向满头大汗的李烨。
其实找李烨来只是想做个见证。
泛泛之交很多，可他心底真正认可的朋友极少。
明天将是他最幸福的时刻，这样重要的日子如果有人做见证，也挺好。
赵呈煜出国留学了。
他希望李烨不要错过他迈向幸福的时刻。
谁知李烨一来就卷起袖子，帮他一道布置求婚现场。
看他累成这样，谈复临摇摇头，将粘好的灯珠扯下来。
“我去吧，你歇着。”
“也行。就在远山街那座商场里，你还记得吧，我们以前社团聚会经常去唱K的那家店那个方向，从长廊过去，再走个一两分钟，有家杂货店。门口有块木牌，上面悬着两三个白炽灯，还挺显眼的。”李烨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着。
“好。”谈复临立即换了鞋出门。
时间紧迫，他打车到了商场口。
KTV的位置很熟悉，他甚至还记得那回在KTV门口被偷了项链，他追上去打架。
江允初握着两根满是倒刺的木棒，冒冒失失地冲上来说能要他。
真意外，她没有如谈丰年那般质问他为什么要打架，更没有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她只是忧心忡忡地跑去为他买了棉签、绷带，还当他是小朋友带了葡萄汁以及果糖给他。
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无条件信任与关心的滋味。
有点酸，又带点甜。
和葡萄味果糖的味道一样。
他很喜欢。
谈复临停止回忆，抬步进了大厦。转了几个弯，很快到了KTV门口，布置得和大二时没什么差别。
他大步朝前走，没多久便找到了李烨说的那家店。店里商品堆得很满，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谈复临进店说明来意。
店长一听是自己卖的商品有问题，急急忙忙检查起来。
“应该是被水浸过，都坏了。”
是了，李烨买灯串的那天下了雨。
谈复临：“我可以再买一次。”
大胡子店家连连挥手：“不用不用，你们买回去都没怎么用吧。我们做的是诚信生意，说过七天内包退换的，那肯定得做到。小伙子，我去后面仓库里给你找新的出来。不过这些都被水泡过，修也不好修了，干脆直接扔了吧。”
他拽起那堆坏掉的星星灯，正想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发现桶已经被塞得慢慢的，没有空间了。
谈复临想让店主快些去仓库换货，主动说：“我去丢吧。”
店主将星星灯绕成圈，松散的丝线还是占据了很大的空间，一只手都握不住。
“行。你直接丢到隔壁KTV的洗手间里吧，那里的垃圾桶比较大，放得下。”
“好。”谈复临接过，转身去了KTV。
KTV的洗手间在最里侧，需要经过铺着酒红色地毯的一长条走廊。两侧的包间里发出尖锐的喊叫声。不知是谁在比拼高音，一声比一声刺耳，且完全不在调上。若不是歌词，他是绝对猜不到他们在唱《死了都要爱》的。
谈复临不耐烦地想屏蔽这些声音，他微微垂下眼，不自觉地出神。
酒红色的地毯。
熙熙喜欢红色，但如果在家里摆酒红色地毯，会不会显得过于沉重。他去过她家，布置都是偏清新淡雅的风格，她应该更喜欢那种。
正想着，他才发觉自己走错了岔口。再往前是一条死路，通常是烟瘾重的人来聚众抽烟的。
他早戒了烟，也不喜欢再染上烟味了。
谈复临正想扭头离开，余光撇到了走廊尽头三四个聚在一块的人中有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染了头显眼的蓝发，细金边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眼型偏圆，整张脸也带着稚气。偏偏眼神里写满戏谑与鄙夷，透出与外表不符的桀骜不驯。
谈复临愣怔了一瞬，认出来那人正是徐斯程。
徐斯程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为何，徐斯程似乎极为慌张，瞳孔瞬间扩张，嘴唇也轻微颤了几下。手上不知拿着什么，迅速藏到身后去。
周围那几人见有人过来，一下子紧绷起神经，如临大敌地看向谈复临。
谈复临的视线快速在他们脸上扫过，除了徐斯程和他身边那个跟班周起，其他都是陌生面孔。
他没太大反应，转身走向洗手间，将手里一大团浸过水的星星灯丢进洗手间门口的垃圾桶里。
他顺便冲了冲手。
脑海中出现了一帧画面，很快，一闪而过。他来不及捕捉那是什么，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心里急着要去杂货店换新的星星灯，他来不及多想，烘干手后便离开了。
角落里，徐斯程惨白着脸，死死盯着谈复临的背影。
周起在一旁慌得已经站不稳了，眼下扑了点粉，却怎么也压不住大片的青灰色阴影。
他恐惧地大喊：“徐哥，怎么办，他看到了！他肯定看到了！”
“闭嘴！都是你这个废物，我都说了别在这种显眼的地方，你再忍一会儿会死吗？”徐斯程恼火地一掌推在他肩上。
周起浑身无力地一下被推倒在墙角，凸起的墙砖正好撞在他脊椎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面无血色。
旁边一个花臂壮汉说：“徐少爷，刚刚那男的看到了却一句话不说，他不会是去报警的吧？”
周起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即爬上去拽住徐斯程的袖口拉扯：“报警！不行，不行啊徐哥，绝对不能让他报警，他要是报警我们就完蛋了！”
徐斯程厌恶至极地一把甩开他的手，像是被什么脏物碰过似的掸了掸袖子。
“胆子比老鼠还小，要你有什么用？”
周起脱力地倒在地上：“那我们怎么办？”
骤然，他眼角滑过一抹狠厉，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声说：“要不我们干脆偷偷地……”
徐斯程舔过后槽牙，奸邪地笑了出来：“不，死太便宜他了。这次我要新仇旧帐一起算。”
“徐哥你的意思是？”
“我要他……比死更痛苦。”
徐斯程勾起嘴角，轻蔑的神情与他青涩稚嫩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
夏日里难得清凉的夜晚，江允初在寝室准备第二天的毕业答辩，过了明天上午，她也就正式结束了四年的本科生涯。
学校里不同学院的答辩时间不同，医学院早一周便已经完成相关的毕业流程。
计算机学院似乎是整个学校里最晚的。
洗漱完准备入睡时，她接到了谈复临的电话，他打来询问她第二天的具体安排。
“我们系要上午九点左右开始答辩，我看了下名单，我是我们小组最后一个答辩的，结束大概要到中午十二点了。”
谈复临的嗓音很轻，尾音调皮地向上扬，听着心情很好，“到时候我来接你。”
江允初怕打扰室友，躲到阳台上小声说：“好。不过答辩的时候全场要保持安静，要求把手机静音，我又是最后一个，看不到你发的消息，所以你不用来太早。”
“知道。”谈复临干咳了声，“熙熙，明天李烨打算请我们吃饭。”
李烨：“谁请客——”
谈复临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他说想在毕业宴上拍张大合照。”
李烨瘪瘪嘴，推开谈复临的手，张开大口吃起炸串来。
“好啊，那我明天得画个全妆，美美上镜。”
耳边隐约听到些奇怪的杂音，她问：“有谁在你旁边吗？”
谈复临冷眼看向狼吞虎咽吃夜宵的李烨。
“……窗外的风声吧。”
待谈复临挂了电话，李烨咽下最后一口，满足地抽了纸巾擦擦嘴角：“我要养精蓄锐，明天还有一场大战呢。”
“大战？”
李烨十分中二地摆了个pose：“求婚大作战——”
“……”谈复临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
转头望向窗外，月色盈盈，柳叶飘摇。
明天应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
-
太阳破开夜色，再度攀上山头。
细碎的日光撒上树梢，清风徐徐，吹过平静湛蓝的湖面，荡起圈圈波纹。
谈复临将预订好的花束搬到屋里，按照色彩的明度有序排列。整间屋子里弥漫着鲜花沁人的芳香。
李烨来了电话。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倦地说自己刚起床。
“我准备一下，吃个饭就过来。你先去接她吧。”
这时，忽然进来一个陌生号码。
“好，有电话进来，我先挂了。”
谈复临看了两眼那串号码。
完全陌生的一串数字，他没见到过。
手指刚摁在接听键上。
下一秒，传出一声桀桀怪笑，透着股难以忽略的兴奋劲儿。
对方嘴里似含着东西，口齿不清，玩味地说，“你好啊，谈复临。”
谈复临摆好最后一只气球的位置，直起身，没回话。
对面的人等了片刻，很快没了耐心。
“你不会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吧？”他的语调一转，沉下声道，“怎么也算是老朋友了，你这样真令我心寒。”
“有事？”
“别这么冷淡嘛。确实有一件小事要你帮忙，而且我猜你会感兴趣的。”徐斯程叼着根烟，躺在沙发上翻阅照片。
照片中央是一块墓碑，写着：爱妻杨依澜之墓。
徐斯程懒洋洋地审视墓碑上的照片，点点头，确实和谈复临有几分相似。
他慢悠悠地开口，似乎只是在和朋友聊着日常琐事：“你妈妈墓上的照片选的不错。”
谈复临脸色骤变，瞳孔一下紧缩，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说什么？”
徐斯程又换了张照片。
他指着谈丰年墓上那张年少清秀的照片啧啧称奇：“你和你爸爸长得更像诶！”
谈复临咬紧牙关，嗓音冷清清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徐斯程，你想说什么？”
“原来你听出来了啊，早说嘛。”徐斯程咧嘴大笑起来，“我就是有点好奇，如果我把他俩的坟给挖了，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像是大脑被击中，谈复临的太阳穴涨的生疼。他缓缓抬起头，身后落地窗将他框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
明亮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延伸至房间背光的角落里。
徐斯程无赖似的挥挥手，“哈哈，开玩笑嘛，我就是活跃活跃气氛。人都死了，就剩下一掊灰，我才没这么缺德把骨灰挖出来撒了呢。”
他倏地收了笑，看向对面木椅子上被胶带绑的丝毫不能动弹的人，“不过，有人死了，还有人活着。你想见见他吗？”
徐斯程起身上前，将镜头对准那人。
谈复临接受了视频通话的邀请，屏幕一下弹出一张惊恐的脸，从眉尾延伸到眼角的伤疤分外显眼。
刘欲的嘴里被塞了一大块布，双手被绑在椅背后，此刻他正对着镜头奋力挣扎，含含糊糊地呼救着。
传入谈复临耳朵里的是一声声呼喊。
“唔——”
“唔——”
刘欲的两颊鼓起，像个即将炸开的气球。他瞪大了眼，眼球周围红血丝遍布。每一丝都在表明他此刻内心的无助恐惧。
他大力摇晃着头，努力想求救，但出口的还是：“唔唔——”
滚烫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糊了满脸。
谈复临握着手机，安静的房间循环着一声声“唔唔——”。
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
他头皮发麻地与刘欲对视上。
他听懂了。
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刘欲在呐喊，一遍又一遍无助地喊：“阿临，救我，救救我，求你——救命啊——”
“徐斯程。”谈复临咬牙切齿地似要把他碾碎，“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徐斯程一摊手，候在一旁的周起眼疾手快地递上一把小刀，凌厉的刀刃闪过一抹寒光。徐斯程将刀尖抵在刘欲眉头，左右比划着。
“他这头上的伤疤还挺别致，听说是为了救谈丰年被人用碎玻璃片划伤的，这伤再往下一点点就该瞎了一只眼了。真是可惜啊，就伤了一边。谈复临，我这人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你说我该不该在另一边也帮他弄个对称的伤疤？嘶——不过我下手没个轻重，这一回真可能刺穿眼球！”
屋外日光暖洋洋的，却不到谈复临身上。他浑身僵滞，瞳仁剧烈地晃动几下，终于发疯地大喊出来：“住手！”
“这边这条疤是因为你那个已经入了土的爹，这一边——”徐斯程自顾自地说着。
刀面贴着刘欲凸起的眉骨，来回滑动，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角度，方便划出对称的伤口。
“是因为你，”徐斯程阴邪地笑着，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出来，“都是因为你啊，谈复临。”
一瞬间，谈复临如坠冰窖。
周遭冷的吓人，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不远处站着个穿病号服的男人，满头白发，神色肃穆。
他转过头来，手中握着电话，严肃地说：“当初我去讨债的时候，有个混子从我背后冲上来，想用碎玻璃片扎我。是老刘替我挡了一下，他的眉头至今都还留着一指长的伤疤。这恩情我一定要还。”
谈复临的脑袋一片空白。
爸爸！
谈丰年沉下脸，再次重复：“这恩情我一定要还！”
头涨的生疼。
他记得，记得的。
这是谈丰年生前住院的时候说过的话。
谈丰年慢慢走过来。
耳边那道声音越来越近，他还在重复：
“这恩情我一定要还！”
“阿临，你听到了没，这恩情一定要还！”
“你看着我！”
谈复临跌跌撞撞地退后一步，薄唇张开却发不出声。
嘈杂的轰鸣声响起，尖利得盖过谈丰年的声音，谈复临茫然地看着谈丰年的嘴张张合合。
“阿临，你看看老刘头上的疤痕，一道是因为我，一道是因为你啊！”
不，爸爸，你在说什么！
停下，快停下！
喉咙像是被刺穿，他忍着刺痛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顷刻，耳边的轰鸣声散去。
四周静得能听到银针落地的声音。
谈复临瞠目与谈丰年对视。
他清晰地在谈丰年脸上看到沉痛的神情。
他刚刚说了什么？
耳边荡起回音：“谈丰年，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是你活该！”
不是的，他其实不是这样想的，不是的！
他忍着喉咙口的刺痛，想要跑上去抓住谈丰年。
我没想诅咒你，真的，爸爸，别死，我……
此刻，他发懵地看着谈丰年在自己眼前倒下去。“碰”的一声，后脑勺撞在地上，一摊鲜红的血流出来，很快染红了他的裤腿。
“嗞——”又是很长的一道摩擦声后。
他听身后有人咒骂：“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爸这么多年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
“你这小子知不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的道理！”
他转过身，真的是刘欲。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他站在最中央，环视一周，有的面孔熟悉，有的却很陌生，他们无一例外地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个就是死了爸又死了妈的谈复临吧。”
“听说他妈妈倒在分娩的手术台上了。”
“是啊，他爸爸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好惨啊。”
“对啊，真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就别浪费自己的感情同情他了。”
……
闭嘴，都给我闭嘴！
滚开！
谈复临的头痛的快要裂开。
这时，窗外马路上一声车鸣撕破回忆的幻境。
回忆里的一切画面都化成烟消散去。
他孤身站在屋里，墙边娇嫩的花束争相盛放。身后近百个白气球被捆在一起，汇成个硕大的爱心。显眼的英文字母“MARRY ME”上下错落地排列着。
手机里传出徐斯程大笑的声音。
尖锐到能扎破鼓膜。
谈复临嘶吼道：“住手，住手，我让你住手！”
徐斯程满意地“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小刀丢开，刀刃直直扎在地砖间的缝隙里。
周起毕恭毕敬地将小刀捡起来。
徐斯程中指抵在眼睛架中央，优雅地一推，“谈复临，我就给你半小时时间，他会不会挨这一下，全看你的表现了。最后友情提醒，别报警，惹怒我对你没好处。”
“嘟——”
电话被直接挂断。
沉重的心脏直直下坠，落入无间地狱。
谈复临什么都没想，拔腿冲出了屋子。
“哐当”一声大响，门被用力甩上。
屋里再没了阴暗的斜长阴影遮挡。
娇艳欲滴的鲜花，轻轻飘起的气球，轻柔摇曳的彩带，满地的蜡烛，以及那粘在气球上的字母。
松软的地毯铺在中央，一旁的沙发上整齐地摆着三个靠枕，浅红，湛蓝，米白，靠枕上还绘着可爱的简笔卡通人物。
斜对角的墙面上挂着张日历，6月17日这一天被用红笔圈出来。
下方写着排小字：
黄道吉日，宜求娶。
一笔一划，写得格外端正。
一切都是那么浪漫且梦幻，美得想在虚幻的梦境里。
任谁看了都知道，有人打算要求婚了。
这个房子的男主人即将单膝下跪，向它的女主人求婚了。
-
宽敞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车轮碾压在路边凹陷的水汪塘里，溅起一串水花。一个不起眼的下坡处，娟娟细流沿着地面下凹的纹路向下源源不断地流淌。
再往前，是一幢废弃的老旧工厂。外墙的漆面被连年的雨水冲洗，被灼热的阳光炙烤，早已斑驳不堪。一小片一小片的墙皮卷起，稍稍一碰就会成块地掉落下去。
一楼的玻璃门不知为何碎了一地，无人处理。一眼望去，满地尘土，除了几根青灰色的承重柱，什么都没有。最角落有木制的楼梯可以通向二楼，木板受潮早已老损，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二楼平台同样空旷，四周没有阻隔的墙壁或是玻璃，也不似一楼灰扑扑的水泥地，这里的地面铺满平整的大理石砖。石砖、墙面上丝毫不见污渍，明显是不久前被人清理打扫过。
徐斯程吊儿郎当地半躺在松软的椅子上，身后围着四五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周起捧着切好的果盘递上去。
这时，身后传来吱吱的声响，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徐斯程叼起颗晶莹圆润的葡萄，嚼了两下，低头把葡萄皮吐到地上。他抽了张纸巾，擦擦手，起身回头。
阳光对准来人的侧脸。
呼啸而过的穿堂风吹起他左侧黑发，乱糟糟耷在前额、耳后，高挺的鼻梁阻隔光线，将一张脸划分成明暗两面。
琥珀色的瞳仁冷冰异常，上扬的眼角勾勒出完美的弧度，眼角一颗泪痣，原本清冷疏离的面容上平添一丝孤傲俊美。
徐斯程大力地拍着手掌。
“二十七分四十秒，不错不错。”
谈复临的目光定在靠墙的木椅上，半小时前被绑在那里的刘欲已经没了影，只留了一地粗硬结实的麻绳。
谈复临不想和他兜圈子，直接问：“我来了，他人呢？”
徐斯程忽然仰头大笑，指着谈复临笑得眼角泛出泪来：“谈复临，你怎么会这么愚蠢？”
身后的壮汉包括周起也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起来。
谈复临紧缩眉头，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的双手攒成拳头，手背连着小臂青劲爆起，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他狠厉地盯住徐斯程：“你对他做了什么？”
徐斯程前仰后合地笑着，好半天才回答：“不不不，你这个时候该想的是他要对你做什么？”
谈复临在他眼里看到了报复的快感。
与此同时，身后再度传来木板被踩踏时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正极速冲上楼，朝他背后奔来。
谈复临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到了身后。
余光撇见身后那人模糊的身影。
高大。
还有些熟悉。
那人双手握着根木棍子，高举至头顶，几乎是毫不犹豫向下挥甩。
下一瞬，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感，顷刻间蔓延到全身各处。
谈复临不敢置信地睁着眼，目光死死聚焦在那道身影上。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脑后似乎破开一个口子，带着腥味的血涌出来，啪嗒啪嗒地往地上砸。
他失力地倒下去。
是看错了吗？
是……看错了吧。
肘关节重重撞在大理石上，他疼得深深吸了口气，连带一块儿扯到头皮的伤口。
好痛，痛到浑身抽搐。
从每一寸皮肤到每一块骨头，狠狠往下钻的剧痛席卷全身。
谈复临颤颤巍巍地撑起上半身，转回头，一大簇头发被血糊在一起，粘腻地贴在头皮上。
只需一眼，他的血液被冻结似的冰凉，凉到心脏极致地收缩，快要停止跳动。
谈复临失神地睁大眼，从上到下，缓慢而绝望地扫视这个握着木棍的男人。
这个半个小时前出现在镜头里，全身被麻绳捆绑着呼救朝他的男人。
视线最终落在那人眉尾的疤痕上。
谈复临张开嘴，想问一问：
“为什么？”
后脑伤口拉扯神经的钻心疼痛又让他止住了话。
徐斯程走上前，拍拍刘欲的肩膀表扬道：“演的很好嘛。”
谈复临怔怔盯着刘欲，不敢置信地眨了下眼。粘稠的血液从额头流下来，悬在眼皮上，又随着他的动作在眼尾汇成一大滴垂直落下，在地砖上溅开一朵鲜红到刺眼的血花。
视线被蒙上一层腥红的薄纱，他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但这一刻，谈复临终于确认了。
握着木棍从背后袭击自己的人是他，是他刘欲！
徐斯程冷眼看向撑地爬起来的谈复临，眼神讥讽的像在围观动物园里的猴子。
他得意地挑眉笑道：“很意外吗？”
谈复临用手背蹭掉粘在眼皮上的鲜血，成串地血又顺着修长的指尖往下流淌。
右半张脸满是血迹，几乎看不清他本来的面目。
“哐当”一声，沾了血的木棍脱手砸在地砖上，咕噜咕噜滚远了些。
“我……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刘欲垂下头，不敢和谈复临对视。
徐斯程朝着周围几个壮汉招招手，他们立刻会意，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压住谈复临，将他的胳膊掰到身后。
一人朝着谈复临的腹部挥了重重一拳，谈复临抽搐着佝偻下身子，发出喑哑的喘息。
徐斯程轻蔑地俯视谈复临，斜嘴笑了笑，“这么不堪一击吗？”
话音刚落，周起捧着个盒子上前，小心翼翼打开盖子，一根针筒注射器静静躺在金色的绸布上。
里头存着两三毫升的无色液体。
谈复临见到它的第一眼就回想起来，昨天在KTV走廊尽头见到徐斯程时，他慌忙将手背到身后，就是为了藏起手上的注射器。
徐斯程慢悠悠拿起针筒注射器，轻轻晃了晃。
他侧耳享受地听着液体摇晃的轻响，过了会儿勾起嘴角，扬眉说：“我向来不是个小气的人，见者有份，既然你昨天看到了这个好东西，我自然要分享给你。”
谈复临双目猩红，剧烈地挣扎起来。身后一个花臂男人横眉冷目，力气十足地一脚踹在谈复临小腿肌肉上，上半身再用力一压。
谈复临就这样脱力地对着徐斯程跪下去。膝盖骨直接撞在坚硬冰凉的地砖上，后颈被人用手肘摁住往下压，血迹遍布的右脸抵在地上。
身后那人狠命攥着谈复临的手臂，他的两根手指勒住谈复临左手手腕上那串小紫檀木的丝线，施力时挥臂一拉。
骤然，断了线。
“哗啦啦——”
一百零八颗珠子滚落一地，有的落在脚边沾上血，有的滚到墙角才停。
徐斯程抬脚踩在他左脸上，来回使劲碾压，“你想反抗？”
整个头颅都被压得快要碎掉。
眼前是只粘着尘土的鞋底，少许细小的碎石块卡在鞋底纹路中，徐斯程一转脚，碎石子的尖部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溢血的伤痕。
“啊——”
他疼得连声喊叫。
当徐斯程满意地移开脚时，谈复临的左脸已是血肉模糊。
伤口处的皮肉朝外翻卷，混着灰褐的石子与更细小的尘土。
场面太过吓人，刘欲干脆闭上眼背过身去。
徐斯程蹲下身，向谈复临展示手上的针筒注射器。
徐斯程满脸兴奋地睁大眼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将它注入你体内，你感受不到痛苦了。相信我，你将体验到真正的极乐世界。”
高昂的嗓音将谈复临的神志撕扯成碎片。
他死死盯着针管。
他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是足以带他下地狱的东西。
“……不。”谈复临刚张开口，嘴里的血一口一口涌出来，还有些凝在喉咙口，像是锋利的刀子一下下地割。
“……不要。”
徐斯程稀奇地朝周围人示意：“你们看，他怕了，他怕了！谈复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你也有对我下跪的时候，你也有向狗一样匍匐在我面前，被我用脚踩烂的时候。”
“真想拿个镜子过来，让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真可怜呐！”他掏出手机，怼在谈复临的脸上连拍几张。
近在咫尺的闪光灯刺痛了谈复临的眼。
而后，徐斯程切到录制视频模式。
这样美好的时刻，当然要记录下来。
他冷笑着，针头缓缓靠近谈复临的手臂。
谈复临的右眼完全被血液糊住，他睁着左眼，浅色的瞳孔瞬间放大。
“徐斯程，我要杀了你，我要……杀……”张嘴又是满口的血。
“哈哈哈，杀我？好大的口气。”徐斯程笑弯了腰，他凑到谈复临耳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给谈复临听。
“这东西容易上瘾，只要尝试过一次，你这辈子都离不开它了。从今往后，你都会像个畜牲一样趴在我脚边，求我再赏给你一针。”
话音刚落，谈复临猛地歪头将嘴里未咽下的血水吐到徐斯程脸上。趁着众人发懵的机会，他使出全身力气挣开身后壮实的两个男人，左腿一瞪冲出去撞开徐斯程。
徐斯程后腿了几步，右手一滑，针管直接坠在地上碎开。
“你！”他恼怒地反手想要去抓谈复临的衣领。
谈复临跌跌撞撞地躲开，膝盖骨的疼痛令他才跨不过两步再度跪下去，他拼尽全力纵身一跃，捡起被刘欲丢掉的木棍，右手紧握着向后一挥。
这一棍结结实实地打在徐斯程小腿骨上。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后，徐斯程面目狰狞地摔倒在地，双手捂着小腿，整个身子蜷缩起来。
“徐哥！”
“徐少爷！”
“徐少爷！”
几个男人纷纷围上去。
徐斯程痛的当即飙出眼泪，他咬牙指向对面瘫倒在地上的血人。
下达命令：“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就在这时，警笛声香起，由远及近。
“哧——”几下刹车声划破满是血腥味的空气。
周起吓得双腿打颤：“徐哥，警察来了！”
徐斯程依旧发了疯似的怒吼：“杀了他！”
周起尖叫起来：“警察来了，我们快走啊，再不走就完了！”
刘欲犹犹豫豫地看了倒地的谈复临一眼，最终一咬牙跑向楼梯。
几个壮汉纷纷被警笛声吓得面色苍白，他们慌慌张张地扶起徐斯程，想将他带走。
“你敢报警！”徐斯程挥开他们的手，大步冲向谈复临。他弯腰夺过谈复临手上的长木棍，双手握住上端，对着谈复临的脑袋直直往下杵。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必须让他死！
谈复临像一摊烂泥似的仰躺在地上，他已经疼得没了直觉，也无法动弹。
神志却清晰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朝自己砸下来的木棍。上面满是血迹，有他的，也有徐斯程的，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眼皮上。
此刻，他清醒地知道。
死亡的滋味。
刘欲跑到楼梯口，转身见到这一幕，又惊恐地冲过来抱住徐斯程的手臂。
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别杀他！”
木棍偏离了位置，最终落在谈复临的右手小臂上。
“咔哒！”
谈复临头皮发麻地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而后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
他的右手断了。
徐斯程还不满意，挣开其他人伸过来拉拽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握着木棍往下杵。
就像剁蒜泥一样，他也要将谈复临的右手剁成肉泥。
于是骨头一分为二，二碎成四，裂成数不清的小块扎进肉里，再刺穿皮肤露出来。
而谈复临一动不动地睁眼看着，看着自己的右手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不明物。
没有痛觉了。
左眼也被血蒙上，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有一下下剁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血，浑身都是血，从头到脚的血。
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流尽了。
也就意味着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伴随着徐斯程撕心裂肺的怒喊，周围几个人惊恐的呐喊，还有刘欲的声音。
他好像在说，快停下，快停下。
直到徐斯程被拽着猖狂逃窜出去，谈复临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线中央出现一个光圈。
好像是太阳。
今天确实是个不错的天气。
好静，没有声音。
但他也不敢确信。
或许听觉也像视觉一样被粘稠的血液封闭。
直至，有人在光照过来地方喊他，声音清脆悦耳：“谈复临。”
顷刻，血液倒流，心头为之一颤。
他似乎看到了，是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雪肤黑发，眉眼如画。
谈复临艰难地眨了眨眼，是熙熙啊。
骤然，所有感官回到了他身上，被模糊的视觉，以及足以将人毁灭的剧痛。
眼眶瞬间续满了泪，汹涌地流淌下来。
熙熙，你来了。
他好想起来抱抱她。
可右手。
勉强能称之为右手的那摊血肉。
阻隔在他们中间。
泪越流越多，可流的再多也无法将脸上的血迹冲洗掉。
他抽噎着发出声。
“熙熙……熙熙，我好痛，好痛，好痛啊……真的好痛，救命……”
“熙熙，我……我太疼了，杀了我，求你，杀了我吧。”
“熙熙，痛——”
杂乱的一连串脚步响起，木板楼梯再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群穿着警服的男人朝他冲过来。
谈复临失神地看向外头的阳光，她站在阳光下，正甜甜地冲他笑。
下一秒，她的身影似一抹青烟消散开去。
他听一个警员拿着对讲机和外面的人汇报：“二楼发现重伤者一位，性命垂危，没有发现其他人。请医疗人员立即过来！请医疗人员立即过来！”
迷迷糊糊地，谈复临终于闭上沉重的眼皮，自我放逐地任由自己落入无尽黑暗里。
右眼下眼睫毛的位置坠着一颗泪，无声落在泪痣上，晕开一摊鲜红的血水。
熙熙啊，我的熙熙。
这里危险。
还好，你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