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允初上班前特意用粉底压了压眼角的潮红，而后准时到了公司。玻璃门缓缓移开，俞辉已经坐在工位了，江允初一进去，他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
俞辉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躲闪开她的目光坐下去。
谢姣莹看不下俞辉瞻前顾后的窝囊样子，直接说：“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你一个大男人，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允初姐，他就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啊？”江允初一下懵了。
俞辉低着头，手指扣住桌沿，“我昨天碰巧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餐厅吃饭，你们聊得很愉快的样子。”
“你看到啦。”江允初倒是没想隐瞒，直接解释说，“那就是个相亲对象，算不上男朋友。”
“你在相亲？”赵旬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江允初没留意周围人诡异的沉默，“对啊，亲戚介绍的。”
工作时间她不想谈太多私人问题，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翔云医疗的宋岱一大早就发了邮件过来，江允初作为项目负责人需要将工作细分后安排到每个人头上。
加班到晚上八点，江允初觉得头脑发昏，用手背一试，滚烫的温度蔓延开来。
她甩了甩头，更眩晕了，于是收拾好背包，打车去了附近的医院。
配好药后又去被安排去一楼挂盐水。江允初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仰头失神望着那袋盐水，一滴一滴慢吞吞地往下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估摸着还得等一两个钟头，江允初闭上眼小憩了会儿。周围人语声嘈杂，反而加速她入眠。
再度醒来也不是被来往的病人吵醒，她懊恼地低头看了眼肚子，她居然饿醒了。
转念一想，自己晚上只是随意吃了几口，一直挨到现在，饿了也不奇怪。
江允初环顾四周，想找找附近有没有自动售卖机，她可以买个饼干或者面包充充饥。
好巧不巧，她扭头撞见一个中年女人怀里搂着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孩子双手肉嘟嘟的，正捧着包华夫饼干大口啃着。他的吃相不算粗鲁，但那享受的表情令江允初觉得琼浆玉露也不过如此了。
她偷偷对着孩子手里的华夫饼多瞧了几眼。
那孩子敏锐地发现了江允初的视线，圆滚滚的脑袋一转，抓着大人的衣领就往江允初的方向指。
中年女人以为江允初要对她的孩子不利，当即炸了毛似的将孩子搂在怀里，瞪大眼睛向她示威。
“……”
江允初无可奈何地点头微笑，尽力表示友好。
“看什么看！”女人更凶了，站起身厉声呵斥。
“没什么……”
又不是要将她的孩子拐走，至于指着她大吼大叫嘛。
江允初本想息事宁人，可她的肚偏要和她唱反调。
“咕——”她的肚子发出了哀嚎。
一声毕，她闭着眼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女人愣住了。
她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江允初，也略显尴尬地转过身子。没过多久，那孩子的吊瓶挂完了，女人喊来护士拔针，然后抱着吃得正尽兴的孩子离开。
江允初捂着肚子打圈揉了几下。
不就是让你饿了会儿，你至于这么这么报复我？脸都要丢尽了。
转瞬，眼前的灯光被宽大的身影遮住。她顺势抬头，又见到了刚刚那个女人，她一手托着孩子，另一手拎着个塑料袋。
“给你。”
这会轮到江允初发懵了。
“给我的？”
女人抬手指向远处的拐角方向，嘴里轻声嚷嚷着：“那个男人让我给——诶，人呢？”她踮脚巡视一圈也没见到刚刚那个长相极为出众的男人。
她怕那男人赖账，焦急地打开手机确认转账信息，见到余额里凭空多出来的三百块钱，她顿时喜笑颜开，将沉甸甸的塑料袋子摆在她脚边。
“我看你肚子饿了，快吃点吧。”
“谢谢，我把钱转你吧。”
女人不好意思收两份钱，摆摆手，抱着孩子大步走了。
江允初撑开袋子一瞧，里头有不少她爱吃的零食。
薯片，布丁，吐司，香肠，还有一瓶葡萄汁。
她总觉得事情古怪，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平白无故掉一袋零食。她歇了会儿，等盐水挂完，拎包朝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那女人之前认识她？又或者是……
江允初立即打断自己这些毫无根据的想象。
谁料刚走出两步，余光便瞥见转角处一道颀长的人影闪过。那人身着纯色衬衣，左手的袖口朝上反卷到手肘处，小臂上紧实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右臂却藏在长袖下，连袖口处的两粒纽扣都规矩地扣上。
衬衣松松垮垮地扎进裤腰处，隐约显出他瘦窄的腰腹，底下纯黑的西装裤上印着两道笔直的折痕，他迈着长腿三步并两步地挤开人群，朝角落里走。
不需要思索，不需要纠结，她望见这背影的第一眼辨认出他来。
江允初垂眸看着手里的一大袋吃食。袋子越发的沉，勒得指节隐隐作痛。
原来是他买的。
李烨在急诊室连轴转了一天，终于可以歇下来喝口水。他握着水杯咕嘟咕嘟大口往下咽，眼神扫过他身旁立着的那道身影。
原本以为是急诊室里陪同病人的家属，再一扫过，怎么有些熟悉？
他瞪眼一瞧，女人长发垂腰，容貌姣好，透亮的眼眸中透出清浅的笑意。
李烨惊得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江允初，你怎么会来？”
“我来还东西。”她将袋子放在李烨桌旁。
“这是什么？”
“他落下了，我来物归原主。”
李烨一眼扫过袋子里的零食，顿时猜出事情的始末，“这是他给你的，你给我有什么用？”
“麻烦你转交给他。”江允初不欲纠缠，清冷的嗓音听着没什么情绪。
李烨正要起身拒绝，忽然他的眼神一顿。
从他的角度直视过去，江允初背后的那扇门口，一道身影缓缓出现。那人眼型狭长，抬眼一睨，锐利的目光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烨悄悄扫了眼面前的江允初，显然她没注意到谈复临就站在她身后。
这俩人互相折磨就算了，为什么总要牵扯上他？
李烨换了个更加柔和的口吻，想尽力劝她：“我在上班诶，实在走不出，要不你还是亲自还给他？”
江允初：“实在不行，你吃吧。”
“你是不是不敢见他？”李烨承认自己用了拙劣的激将法。可那又如何，方法是什么不重要，能达成目的就是好的。
江允初回答：“不是不敢，是没必要。”
李烨偷瞟了眼谈复临的脸色，实在不怎么好看。他假笑着打圆场：“怎么会没必要呢。”
“东西我就放这儿，不打扰你了。”江允初说完转身就走。
门口的人影嗖一下闪躲开，转身坐到墙边的长椅上。
成群的医生推着病床往急诊室里冲，后头还跟着哭天喊地的家属。
江允初贴着墙给他们让位置，最后低头走出去。
人潮散去，谈复临缓缓抬起眼，凝视她离开的方向，脑海中闪过刚刚在一楼偶遇她的场景。
白皙柔滑的肌肤在医院明亮灯光的照耀下格外夺目，朱唇不点而红，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盖住澄澈似秋水连波的眼眸。右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头顶的盐水瓶还极慢地往下流。
霎时间谈复临皱紧眉头。
她生病了吗？
那个男人呢，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
他默默看了她许久，直至睫毛轻颤，他知道这个她即将醒来的预兆。
果然，睫毛抖动几下后，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左手揉揉眼睛。
谈复临无声凝望。
她依旧如此，举手投足间无处不展露魅力，即便此刻脸上浮现出些许病弱的苍白，也只会显得更娇憨动人。
曾经很多次，在图书馆的午后，窗外骄阳斜射进来悄悄爬上桌面时，他也是这样静静看着她醒来。
无需迟疑，谈复临本就擅长洞察周围人的情绪，对江允初更是如此。她只是略一垂眼，他也能立即猜到，她此刻是真的饿了。
他当即跑去买了些吃的。
又怕她厌烦，托人转送给她。
可惜她不要。只因为是他送的，哪怕袋子里都是她最爱吃的，她也不要。
就这么厌恶吗？
李烨走过来问：“之前让你来你不肯，现在又主动来医院做什么？”
“取药。”
“又吃完了？”
“嗯。”
李烨实在不放心，再次叮嘱他：“你这手臂拖了太久，现在只能尽量帮你减轻痛苦，让你在阴雨天好受一点。你平时也多注意些，再乱来，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谈复临淡淡地说：“我知道。”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走，李烨叫住他：“喂，你就这么走了？你不是来找我……”
话说到一半，谈复临回头无声地垂眼看他，几缕碎发落在上扬的眼尾处，与浓密的睫毛交错着，恰好勾勒出尖锐凌厉的眼角。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李烨忽然明白过来，谈复临不是来找他的，而是跟着江允初过来的。
好吧，是他自作多情。
这时谈复临开口说：“那袋零食给你了。”
“我是个合规的正牌医生，不能收病人东西。”
“那就扔了。”谈复临头也不回地走了。
“诶，你！”李烨追了两步，“蜂窝煤！”话喊出口时，连他自己都愣神了。
前头的谈复临也停下脚步。
李烨走到他身旁，“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和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
霎时，他被谈复临凶恶的眼神吓得噤了声。
谈复临的眼睛一眯，而后眼皮缓缓上抬，眼珠的上半部分被褶皱的眼皮遮住，露出的眼白里隐隐含着红血丝。他的下巴略收，整个人以一种极为紧绷的状态紧盯着前方不远处一对牵手的男女。
从震惊错愕到恼怒发狠，短短两秒他的脸上浮现出一连串的表情。
李烨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沈牧则捏了捏孟招的手，语气极为温柔：“早就和你说了最近天气冷，别穿这么少。”
孟招梳着半扎发，微仰起头，眉目清冷，“我穿得挺多的，都快裹成粽子了。”
“是，你穿的多，多到感冒进医院了。要不是我发现，你还打算一直瞒着我？”
“我就是怕你担心。好了好了，你别急嘛，我下次一定和你说，第一个就告诉你。”
“孟朝朝，你还敢有下次？”沈牧则抬手搭在孟招肩上，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不敢不敢。”孟招笑着摇头，脸颊红扑扑地埋进他胸口。
李烨并不认识沈牧则和孟招，因而他只觉得奇怪，别的情侣的恋爱日常关谈复临什么事，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下一瞬，谈复临似离弦之箭疾冲上去，左手一把拽住沈牧则的领口往回扯，沈牧则被他的力道一带，也没看清出手的人是谁，挥手就是一拳往谈复临脸上砸。
李烨冲上去阻拦：“别打架——”
拳头距离谈复临的鼻骨仅一寸时，沈牧则终于看清谈复临的脸，及时翻转手腕，避开鼻梁蹭过谈复临的下颚，划出一道红痕。
沈牧则错愕地愣了一下，反手握住谈复临的手肘要逼他松手。
谈复临紧绷着神经，眼神似利刃要一刀刀将沈牧则剥开。
孟招被谈复临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她愤怒地瞪着谈复临，双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你放开他，我让你放手！”
“谈复临你干什么，快松手啊！”李烨也怕他在医院闹事，赶忙劝他。
一个佝偻着腰背的秃顶老头被这场面吓了一大跳，惊慌地逃窜开，嘴里还不住地大喊：“打人了，打人了！”
他的喊叫引起人群骚动，不断有人慌张地跑开，嘴里也一块儿喊：“打人了！”
谈复临完全无视周围人，死死攥着男人的领口，嗓子低哑阴沉，“你找死。”
沈牧则看出谈复临眼底的暴怒，怕他误伤孟招，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另一手挥开谈复临恼火地说：“你有病吧！”
孟招紧张极了，握着沈牧则的手左右看：“他刚刚打伤你了吗？快让我看看。”
“你别担心，没事。”
谈复临冷眼看着这对彼此关心的恋人，后槽牙紧咬到面部狰狞，瞬间脖颈上青筋暴起。
他不断回想那天在车站，江允初和这个男人撑着一把伞离开的背影。
这个人居然背叛熙熙！
他居然敢这样伤她！
愤恨将他的理智全部焚烧，谈复临扬臂挥拳直朝沈牧则面中打去。
“谈复临！”李烨呐喊着拉住他，“你疯了吗？快出手！”
他扯着嗓门吼，谈复临的名字在嘈杂的人群中也十分清晰。
与此同时，电梯口有一人为这个名字驻足。越来越多的人惊恐地四散开去，只有一道身影与所有人相对，朝着中央奋力挤进来。
她的肩膀接二连三地被撞到，疼得眉头紧皱。
谈复临大力挥开李烨，不管不顾地要教训沈牧则。他甚至不敢想象熙熙知道这个男人出轨后会心痛成什么样。所有伤害她的，都该死！
李烨眼见拦不住他了，嘶声尖叫：“谈复临！”
同时，逆着人流而来的江允初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谈复临！”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霎时，谈复临像被电流击中，挥臂的动作停顿在半空中。他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可能，她明明已经走了。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一步迈到沈牧则前，企图挡住江允初的视线。
但还是晚了一步。
江允初焦急地上前，视线在谈复临下颚的擦伤上短暂停留，接着看向他身后，“沈牧则？”
一看才发现，沈牧则脸上也挂了彩。
她绕开谈复临，直接走到沈牧则跟前，“严重吗？”
谈复临脸色一僵，她能看到他身后别人的伤，唯独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他。
沈牧则烦躁地将指关节抵在出血的嘴角，“精神有问题就去看医生。”他的视线是对着江允初，但谁都看得出他话里指的是谈复临。
江允初：“先处理一下你的伤吧。”
沈牧则“呵”的一声冷笑：“江允初，知道疯狗会乱咬人，就把绳子拴紧了。”
李烨：“喂，好好说话别骂人啊！”
“这个姓谈的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李烨被怼得说不出话。
“这位先生，请你道歉！”孟招挡到沈牧则身前，严肃地对谈复临说。
谈复临担忧地看了眼江允初，见她始终低着头，似是难堪痛心的模样，谈复临阴狠地瞪向沈牧则，只想冲过去撕碎他。
谈复临不开口，气氛顿时陷入僵持。
江允初：“对不起，我——”
沈牧则语气恹恹地打断她：“他是没长嘴，需要你替他开口？”
沈牧则的五官本就凌厉立体，此时眼眸低垂，眼角一压，更显出几分不好相处的凶恶。
他动作轻柔地将孟招揽到身旁，转头又冷漠地对江允初说：“你让开。”
谈复临看得头脑发胀，满心都是对江允初的心疼和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怨愤。
他怎么敢这样伤害她！
他怎么敢在她面前和别的女人亲热恩爱！
“你——”谈复临抬起左拳挥过去。
江允初眼疾手快扑上去拦他，拳头偏离轨道从她耳边挥过。
冲撞间谈复临的右手臂被猛地撞到。
谈复临脸色一僵，巨疼从骨头里钻出来，整条手臂又开始发胀发麻。
他来不及关心自己的伤，抬眼看向江允初，虽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拳头没碰到她，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慌。
“熙熙！”
“谈复临，你闹够了没有？”江允初仰头直视他。
谈复临眼瞳晃动。
她现在满脸的气愤都是为了别人，为了一个已经背叛她的男人。她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挡在那人身前，生怕他又伤害了她心尖上的人。
可那人不值得，她看不到吗？
江允初实在不理解谈复临为什么突然发疯，她问：“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看着她站在他的对立面，毫不留情地斥责他，谈复临忽地嗤笑一声：“你问我？”
“是，我问你。”
谈复临难以置信地歪了歪头，再度确认：“你问我？”
“我不能问你吗？还是高高在上的谈董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
谈复临的瞳色都暗淡了许多，他迟疑很久后说：“你以前……不会问我。”
那还是大学的时候。
他为了夺回母亲的项链，一路追着那两个贼到巷子里，将其中一人的头按着往墙上压。
她见到了。
他以为她是惺惺作态，于是说：“你不问我为什么跟着那两个人走到巷子里去，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吗？”
她一边小心地替他处理伤口，一边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但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你不说，我就不问。”
往日的话语犹在耳畔。
可惜，我们不再是曾经的我们了。
谈复临手臂的痛感越发重了，他只能将手臂藏到身后，强忍着疼痛看她。
江允初也记起了那段回忆。她眨眨眼，躲开他炽热而又沉重的目光。
谈复临抽动嘴角，又无声地抿住唇，露出流畅的下颚线条。他一点点收回脸上错愕的神情，连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
他的语气很轻很淡，似掠过湖面的微风，“你也觉得我应该道歉吗？”
江允初的心一下被击中，抽搐着发疼。她没说话。
谈复临却听懂了，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好。”
接着，他面朝向沈牧则，“对不起。”
江允初心脏忽然停了一拍。
“我已经说了。你别生气。”这话是谈复临对江允初说的。
江允初不敢抬头，慌张地侧过身。她怕谈复临见到自己泛着泪光的眼睛。
谈复临一直在等她转过身，等了许久，直到李烨笑着上前调和气氛，谈复临突然转身走远。
他越走越快，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
他不愿她看到自己疼到发抖的右臂，不是不能接受残废的事实，但是至少在她面前，他想维持最后的体面。
他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爱别人。
江允初默默望着他的背影，而后咬着唇让自己冷静下来，收回视线。
沈牧则蹭掉嘴角残留的血迹，“你俩……”
罢了，出门没看黄历。
他懒得管别人的闲事。
沈牧则牵着孟招离开。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江允初已经疲惫不堪。她朝李烨挥手道别，反被叫住。
“江允初，你有对象了？”
李烨哽着嗓子，他刚刚清楚地看到谈复临藏在背后的那只抽动的手臂。
“什么？”
“谈复临说你谈恋爱了。”李烨步步紧逼，他想他猜到谈复临如此异常的原因了，“是刚刚那个人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江允初一刻都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她扭头就走。
“江允初，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不想知道他在国外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不想知道他的手臂恢复得如何了吗？”李烨在她身后大吼。
江允初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从唇边挤出两个字：“不想。”
这两个字她说得极重。
更像是一种自我提醒与暗示。
她不想再和谈复临扯上任何一点关系了。
江允初独自走出医院，却又在医院门口见到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她扭头想逃，谈复临已先她一步开口。
“熙熙。”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你感冒了吗？”
“……”她没答话。
“身体还难受吗？”
又是一阵沉默。
“我看你刚挂了盐水，肚子也饿了。我知道旁边有家不错的面馆，肯定符合你的口味。”
“……”
他的嗓音温和，一如往昔：“你不想吃面的话，还有几家地道的特色菜馆，像是平州菜、郁安菜，包括临江本地的土菜馆。”
“……”
“也不喜欢？那换成西餐，或者火锅怎么样？我看隔壁商城里那家火锅店生意挺好的，想来味道不错。”
“……”
谈复临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他伸手想拽住她的手腕让她转过头来看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时又停顿住垂落下去。
“熙熙，你可不可以跟我说句话？”
谈复临贪婪地凝视她的背影，现在的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触碰她。
一声叹息后，他说：“熙熙，他不好，配不上你的。你别再想他了。”
江允初猛地转过头怒视他：“你说够了吗？”
他却笑了：“你终于肯看着我说话了。”
“是，我和你说话了。”眼眶逐渐酸涩起来，“你满意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谈复临对上她的泪眼：“他不值得你为他伤心。”他抬起左手想为她拭泪，被她歪头躲开。
为他伤心？江允初听着谈复临的话，只觉得可笑。最令她伤心的，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吗？
“谈董，我已经说过了，请你适可而止，不要再来干预我的私事。”
“你说别的，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我做不到。”
“可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才是我痛苦的根源。
谈复临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抹沉痛与压抑，最后被他悄无声息地隐去。
“这么讨厌我啊。”他的语调上扬，似是在开玩笑。
“是。”
“那就讨厌着吧。不过，你得和他分手。”
“凭什么？”
她冷眼看他。
谈复临，现在的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谈复临以为她不愿意。
“他就那么好？”
江允初觉得好累，不愿再继续纠缠下去，将错就错地接话：“是。”
“即使他和别人在一起，也好？”
“是。”
谈复临心头阵痛，痛感沿着血流到四肢百骸，侵入骨髓。
“那我呢？”
江允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过去的八年间，她无数次想问谈复临：那我呢？你毫不犹豫出国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
如今人就在眼前，她却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了。无论答案是什么，已经发生的事都无法改变。
江允初没再停留，拦了辆出租车回去。坐上后排座位的时候，她透过后视镜见到停在原地的谈复临，他低着头，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身后，像是一层轻薄的纱将他裹住，一点一点越来越紧，像是窒息般压抑。
回去后，她打了电话问过沈牧则的情况，得知只是擦伤过两天就能好后，她才渐渐放下心。
第二天到了公司，江允初才刚坐下就接到宋岱的电话。
“我们谈董临时要一份文件，麻烦你尽快送过来可以吗？”
江允初通过审批后进入档案室，终于找到宋岱口中的那个文件袋，“我把文件扫描出来，电子稿发你可以吗？”
“实在不好意思，谈董说他必须看到纸质版用印完的文件。他催的比较急，你能现在就送过去吗？”
“我……”
宋岱知道她要拒绝，立即插话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微信上给你发一个位置，你直接送过去就好。”
他极快地说完这段话就把电话挂了。
没过一会儿，江允初的微信上收到一条位置信息。
办公室其他人又都有工作走不开，她只能自己去。
所幸距离不是很远，她很快到了兴都名苑。
门铃响了一下又一下，第四下的时候门终于被缓缓推开。
不似之前见面时的背头，他蓬松的黑发凌乱地垂下，半遮半掩地修饰瘦削的脸颊，凌厉冷峻的气质都连带着被削减几分。
谈复临穿着居家服，虽是比之前瘦了许多，但他身形颀长，随性的动作反倒显出宽肩的优势。他斜倚在墙边，正垂眼看着她浅笑，没了身着西装时居于上位的矜贵压迫感。
江允初将文件袋递给他。
谈复临将门开得更大了些，“进来吧。”
江允初僵立在门口不肯进去，“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送到了。”
谈复临眼尾一扬，“还有点事情要问你。怎么，不敢进来？”他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浅红的女式拖鞋，摆在她跟前。
江允初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只是工作罢了，她脱掉皮鞋，正要换上谈复临备好的拖鞋，目光一扫发现是双女式拖鞋，神色不受控地一怔。
他家里为什么会有女式拖鞋？
下一瞬，她发觉眼前这双拖鞋非常眼熟。接着后背一僵，她惊愕地抬眼看向屋内，眼前的场景令人心神颤动。从屋内结构到装修布局，甚至是各种小摆件，这间房和大学时谈复临租的那套房子一模一样！
谈复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边，似是遗憾地叹息道：“窗帘没能找到和之前完全一样的，只能选了套颜色材质相对接近一些的。”
江允初整个人都震惊到发愣，换了拖鞋后缓慢地往里走。眼前见到的每一幕都能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合，她甚至有些恍惚自己到底在哪里。
她最终立在照片墙前。还是粘着两条灯串，只是照片比原先少了两张。
他在身后说：“照片没找全。”
江允初转过身，谈复临倒了杯热水给她，眼睛笑得一弯，琥珀的瞳仁里满是柔情，“累吗？”
她的脑子又是一阵发懵。
大四那时候也是这样的。
她一般双休有空就过来找他，他每天都要去医院实习，早出晚归，但从不会和她抱怨不好的事情。反倒是她，和他在一起久了越发娇气，总拉着他细说在实习公司里发生的事情。
每到这时候，谈复临就会让她坐在他腿上，紧紧搂着腰，亲昵地蹭蹭她的脸。
她气愤极了：“太过分了，明明不是我做的，为什么要赖在我身上？老员工就可以随便压榨实习生吗？”
“嗯，真过分，居然欺负我们熙熙。你把他名字告诉我，我明天就去教训他。”
“才不要。他不就是觉得我只是个好看的花瓶嘛，我偏要证明给他看，我很厉害！”
“嗯，我们熙熙最厉害了。”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
说得久了，他还会倒杯水喂她喝。
她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在他身上，就着他的手喝完水，好似所有烦闷的事都能瞬间烟消云散。
“还累吗？”
这时她肯定会点头，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她总是想他多心疼她一些的。
谈复临低头亲吻她，她便幸福地闭上眼回应他。
她是那么喜欢谈复临看她时热切的眼神，那么喜欢他箍着她腰肢时十足的占有欲。
而今，他又递来水问她“累吗”，她却已不能肆意对着他撒娇了。
“谢谢。”江允初客气地接过水杯。
“坐吧。”谈复临坐到沙发上，拍拍左手边的位置，而后一圈圈解开文件袋口捆着的细绳，将里头用夹子夹好的资料翻开来。
江允初见他确实一副谈正事的模样，放心地落座，只是刻意坐得远一些，两人之间的间隙还能轻松容下一个人。
谈复临低头沉思着，忽然手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这里不对吧。”
两个本就隔得远，谈复临还将文件瘫在右腿上，江允初更看不清了，为了解释谈复临的疑问，她不得不探出身子看，“哪里？”
谈复临的指尖一动，从江允初的视角正好将那行文字完全挡住。
他一本正经地说：“这里。”
江允初不得已又挪了挪位置，终于看清那段文字时她已和谈复临并着肩坐在一块儿。
她认真阅读完后将这段条款的意思转述给谈复临，谈复临一声声应着，待她反应过来耳后呼吸起伏的瘙痒，一转头正好对上他的脸。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的根根睫毛。
江允初蹭的一下站起来。
“我解释完了，可以走了吗？”
“熙熙。”谈复临随之站起来，身子明显左右晃动了下，他似乎是很难受，眉头紧锁，而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神迷离地朝前扑过来。
“你——”江允初来不及后退，谈复直接扑倒在她身上，她踉跄了一步，向后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呼吸交错间，谈复临的气息灼热，热到她只想逃离。
“谈复临，你做什么？你快起来！”推攘间她的掌心蹭过他的肩膀，指腹无意间接触到他的脖颈，滚烫的温度沿着神经传导到大脑。
“你怎么了？谈复临，你说话啊！”她立刻慌了神，用手背在他额头试了试温度，“你发烧了？家里有药吗？你快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熙熙。”谈复临埋头在她颈窝，他缓缓地呢喃，含着无尽的温情缱绻。
“熙熙。”
“熙熙。”
“……”江允初手上抵抗的力度越来越弱，她用余光偷瞄近在咫尺的谈复临，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每一处都烙印在心底。
她控制不住心跳的加速。
谈复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该怎么面对你？
“熙熙，再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薄唇贴近耳廓，江允初听他低沉的嗓音振动鼓膜，一下下敲在她心上，“再抱一会。”
江允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保持良久，此刻的谈复临很虚弱，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够了吗？”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谈复临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世界都有了虚影，他反复闭上眼再睁开，只为了看清她的脸。又过了会儿，谈复临慢慢松开双臂，左手朝她虚晃的脸探去，只差一点时被她偏头躲过。
他抿着唇，似笑非笑地说：“熙熙，留下来，陪着我。”
“你发烧了，还是好好休息吧。”江允初扶着他走进卧室。谈复临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
“有退烧药吗？”
谈复临低头看向床头柜，“第二层抽屉。”
“……”
连东西摆放的位置都和八年前一样。
江允初按照药盒上的说明取出两颗胶囊，转身出去。这次她没问水杯在哪儿，她想，她知道。
很快她倒来杯温水，“快吃药。”
“我……我手臂好痛，熙熙，我动不了了。”谈复临歉疚地问，“你可不可以喂我？”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到底想不想吃药？”她的语气很重。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谈复临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她眼神里的担忧，于是稍稍放大了痛苦呼吸的声音，“你不喂我，我也没力气……算了，还是让我一直烧着……烧糊涂了，就不难受了。”
江允初见他皱眉吸气的模样不似作假，于是捏着胶囊往他嘴里塞。
“张嘴。”
谈复临许是真的烧糊涂了，胶囊刚塞进嘴里的那一刻，他闭眼轻轻一咬，正好含住她的指尖。
江允初吓了一跳，赶忙把手抽回来，他的唇顺着方向在指腹滑过，留下一抹湿润。
“你——”
谈复临睁开眼，神情懵懂，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水。”
江允初深呼吸后端着水杯喂他喝，谈复临仰头就着她的动作往下咽，喉结滑动的动作异常明显。
江允初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可还是有几滴清水从杯沿滑落，沿着谈复临的嘴角往下流，淌过他的下巴，而后顺着脖子往衣领里钻。
谈复临配合着微微一动，流出来的水更多了。
江允初连忙收回水杯，从床头抽出几张纸巾去擦他嘴角的几滴水，然后顺着脖颈一点点往下擦，直至擦到衣领口，她的动作忽然顿住。
谈复临静静看着她，清凉的水滑至胸口，凸起的喉结又是连着上下滚动。
江允初慢慢抬起眼，刚刚替他擦水时她已弯下腰，不知不觉间她离他好近。
呼吸交错间，他浅色的瞳仁里印着两个小小的她。
她听到一阵猛烈的心跳声，还未分清这是她的心跳还是谈复临的，他已伸出左臂揽住她的细腰，朝里轻轻一拽，她被动地扑过去，两人间仅有的距离被再度压缩。
谈复临适时地撑起身子贴过来。
她睁大眼睛，忘了挣扎。
就这样，两人鼻尖相触，额头相抵。
恍恍惚惚中，她想起这是谈复临的小习惯，每回他想亲她前，都会这样亲昵地蹭蹭她，蹭着蹭着就会歪头含住她的唇轻柔吮吸。
此时此刻，谈复临睁开眼，眼神清明，丝毫不含方才高烧中的混浊迷濛。他渐渐笑起来，眼睛的弧度都温柔许多，长睫一颤，那颗泪痣忽隐忽现。
“怎么了？”
俞辉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躲闪开她的目光坐下去。
谢姣莹看不下俞辉瞻前顾后的窝囊样子，直接说：“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你一个大男人，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允初姐，他就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啊？”江允初一下懵了。
俞辉低着头，手指扣住桌沿，“我昨天碰巧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餐厅吃饭，你们聊得很愉快的样子。”
“你看到啦。”江允初倒是没想隐瞒，直接解释说，“那就是个相亲对象，算不上男朋友。”
“你在相亲？”赵旬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江允初没留意周围人诡异的沉默，“对啊，亲戚介绍的。”
工作时间她不想谈太多私人问题，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翔云医疗的宋岱一大早就发了邮件过来，江允初作为项目负责人需要将工作细分后安排到每个人头上。
加班到晚上八点，江允初觉得头脑发昏，用手背一试，滚烫的温度蔓延开来。
她甩了甩头，更眩晕了，于是收拾好背包，打车去了附近的医院。
配好药后又去被安排去一楼挂盐水。江允初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仰头失神望着那袋盐水，一滴一滴慢吞吞地往下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估摸着还得等一两个钟头，江允初闭上眼小憩了会儿。周围人语声嘈杂，反而加速她入眠。
再度醒来也不是被来往的病人吵醒，她懊恼地低头看了眼肚子，她居然饿醒了。
转念一想，自己晚上只是随意吃了几口，一直挨到现在，饿了也不奇怪。
江允初环顾四周，想找找附近有没有自动售卖机，她可以买个饼干或者面包充充饥。
好巧不巧，她扭头撞见一个中年女人怀里搂着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孩子双手肉嘟嘟的，正捧着包华夫饼干大口啃着。他的吃相不算粗鲁，但那享受的表情令江允初觉得琼浆玉露也不过如此了。
她偷偷对着孩子手里的华夫饼多瞧了几眼。
那孩子敏锐地发现了江允初的视线，圆滚滚的脑袋一转，抓着大人的衣领就往江允初的方向指。
中年女人以为江允初要对她的孩子不利，当即炸了毛似的将孩子搂在怀里，瞪大眼睛向她示威。
“……”
江允初无可奈何地点头微笑，尽力表示友好。
“看什么看！”女人更凶了，站起身厉声呵斥。
“没什么……”
又不是要将她的孩子拐走，至于指着她大吼大叫嘛。
江允初本想息事宁人，可她的肚偏要和她唱反调。
“咕——”她的肚子发出了哀嚎。
一声毕，她闭着眼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女人愣住了。
她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江允初，也略显尴尬地转过身子。没过多久，那孩子的吊瓶挂完了，女人喊来护士拔针，然后抱着吃得正尽兴的孩子离开。
江允初捂着肚子打圈揉了几下。
不就是让你饿了会儿，你至于这么这么报复我？脸都要丢尽了。
转瞬，眼前的灯光被宽大的身影遮住。她顺势抬头，又见到了刚刚那个女人，她一手托着孩子，另一手拎着个塑料袋。
“给你。”
这会轮到江允初发懵了。
“给我的？”
女人抬手指向远处的拐角方向，嘴里轻声嚷嚷着：“那个男人让我给——诶，人呢？”她踮脚巡视一圈也没见到刚刚那个长相极为出众的男人。
她怕那男人赖账，焦急地打开手机确认转账信息，见到余额里凭空多出来的三百块钱，她顿时喜笑颜开，将沉甸甸的塑料袋子摆在她脚边。
“我看你肚子饿了，快吃点吧。”
“谢谢，我把钱转你吧。”
女人不好意思收两份钱，摆摆手，抱着孩子大步走了。
江允初撑开袋子一瞧，里头有不少她爱吃的零食。
薯片，布丁，吐司，香肠，还有一瓶葡萄汁。
她总觉得事情古怪，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平白无故掉一袋零食。她歇了会儿，等盐水挂完，拎包朝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那女人之前认识她？又或者是……
江允初立即打断自己这些毫无根据的想象。
谁料刚走出两步，余光便瞥见转角处一道颀长的人影闪过。那人身着纯色衬衣，左手的袖口朝上反卷到手肘处，小臂上紧实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右臂却藏在长袖下，连袖口处的两粒纽扣都规矩地扣上。
衬衣松松垮垮地扎进裤腰处，隐约显出他瘦窄的腰腹，底下纯黑的西装裤上印着两道笔直的折痕，他迈着长腿三步并两步地挤开人群，朝角落里走。
不需要思索，不需要纠结，她望见这背影的第一眼辨认出他来。
江允初垂眸看着手里的一大袋吃食。袋子越发的沉，勒得指节隐隐作痛。
原来是他买的。
李烨在急诊室连轴转了一天，终于可以歇下来喝口水。他握着水杯咕嘟咕嘟大口往下咽，眼神扫过他身旁立着的那道身影。
原本以为是急诊室里陪同病人的家属，再一扫过，怎么有些熟悉？
他瞪眼一瞧，女人长发垂腰，容貌姣好，透亮的眼眸中透出清浅的笑意。
李烨惊得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江允初，你怎么会来？”
“我来还东西。”她将袋子放在李烨桌旁。
“这是什么？”
“他落下了，我来物归原主。”
李烨一眼扫过袋子里的零食，顿时猜出事情的始末，“这是他给你的，你给我有什么用？”
“麻烦你转交给他。”江允初不欲纠缠，清冷的嗓音听着没什么情绪。
李烨正要起身拒绝，忽然他的眼神一顿。
从他的角度直视过去，江允初背后的那扇门口，一道身影缓缓出现。那人眼型狭长，抬眼一睨，锐利的目光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烨悄悄扫了眼面前的江允初，显然她没注意到谈复临就站在她身后。
这俩人互相折磨就算了，为什么总要牵扯上他？
李烨换了个更加柔和的口吻，想尽力劝她：“我在上班诶，实在走不出，要不你还是亲自还给他？”
江允初：“实在不行，你吃吧。”
“你是不是不敢见他？”李烨承认自己用了拙劣的激将法。可那又如何，方法是什么不重要，能达成目的就是好的。
江允初回答：“不是不敢，是没必要。”
李烨偷瞟了眼谈复临的脸色，实在不怎么好看。他假笑着打圆场：“怎么会没必要呢。”
“东西我就放这儿，不打扰你了。”江允初说完转身就走。
门口的人影嗖一下闪躲开，转身坐到墙边的长椅上。
成群的医生推着病床往急诊室里冲，后头还跟着哭天喊地的家属。
江允初贴着墙给他们让位置，最后低头走出去。
人潮散去，谈复临缓缓抬起眼，凝视她离开的方向，脑海中闪过刚刚在一楼偶遇她的场景。
白皙柔滑的肌肤在医院明亮灯光的照耀下格外夺目，朱唇不点而红，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盖住澄澈似秋水连波的眼眸。右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头顶的盐水瓶还极慢地往下流。
霎时间谈复临皱紧眉头。
她生病了吗？
那个男人呢，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
他默默看了她许久，直至睫毛轻颤，他知道这个她即将醒来的预兆。
果然，睫毛抖动几下后，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左手揉揉眼睛。
谈复临无声凝望。
她依旧如此，举手投足间无处不展露魅力，即便此刻脸上浮现出些许病弱的苍白，也只会显得更娇憨动人。
曾经很多次，在图书馆的午后，窗外骄阳斜射进来悄悄爬上桌面时，他也是这样静静看着她醒来。
无需迟疑，谈复临本就擅长洞察周围人的情绪，对江允初更是如此。她只是略一垂眼，他也能立即猜到，她此刻是真的饿了。
他当即跑去买了些吃的。
又怕她厌烦，托人转送给她。
可惜她不要。只因为是他送的，哪怕袋子里都是她最爱吃的，她也不要。
就这么厌恶吗？
李烨走过来问：“之前让你来你不肯，现在又主动来医院做什么？”
“取药。”
“又吃完了？”
“嗯。”
李烨实在不放心，再次叮嘱他：“你这手臂拖了太久，现在只能尽量帮你减轻痛苦，让你在阴雨天好受一点。你平时也多注意些，再乱来，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谈复临淡淡地说：“我知道。”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走，李烨叫住他：“喂，你就这么走了？你不是来找我……”
话说到一半，谈复临回头无声地垂眼看他，几缕碎发落在上扬的眼尾处，与浓密的睫毛交错着，恰好勾勒出尖锐凌厉的眼角。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李烨忽然明白过来，谈复临不是来找他的，而是跟着江允初过来的。
好吧，是他自作多情。
这时谈复临开口说：“那袋零食给你了。”
“我是个合规的正牌医生，不能收病人东西。”
“那就扔了。”谈复临头也不回地走了。
“诶，你！”李烨追了两步，“蜂窝煤！”话喊出口时，连他自己都愣神了。
前头的谈复临也停下脚步。
李烨走到他身旁，“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和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
霎时，他被谈复临凶恶的眼神吓得噤了声。
谈复临的眼睛一眯，而后眼皮缓缓上抬，眼珠的上半部分被褶皱的眼皮遮住，露出的眼白里隐隐含着红血丝。他的下巴略收，整个人以一种极为紧绷的状态紧盯着前方不远处一对牵手的男女。
从震惊错愕到恼怒发狠，短短两秒他的脸上浮现出一连串的表情。
李烨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沈牧则捏了捏孟招的手，语气极为温柔：“早就和你说了最近天气冷，别穿这么少。”
孟招梳着半扎发，微仰起头，眉目清冷，“我穿得挺多的，都快裹成粽子了。”
“是，你穿的多，多到感冒进医院了。要不是我发现，你还打算一直瞒着我？”
“我就是怕你担心。好了好了，你别急嘛，我下次一定和你说，第一个就告诉你。”
“孟朝朝，你还敢有下次？”沈牧则抬手搭在孟招肩上，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不敢不敢。”孟招笑着摇头，脸颊红扑扑地埋进他胸口。
李烨并不认识沈牧则和孟招，因而他只觉得奇怪，别的情侣的恋爱日常关谈复临什么事，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下一瞬，谈复临似离弦之箭疾冲上去，左手一把拽住沈牧则的领口往回扯，沈牧则被他的力道一带，也没看清出手的人是谁，挥手就是一拳往谈复临脸上砸。
李烨冲上去阻拦：“别打架——”
拳头距离谈复临的鼻骨仅一寸时，沈牧则终于看清谈复临的脸，及时翻转手腕，避开鼻梁蹭过谈复临的下颚，划出一道红痕。
沈牧则错愕地愣了一下，反手握住谈复临的手肘要逼他松手。
谈复临紧绷着神经，眼神似利刃要一刀刀将沈牧则剥开。
孟招被谈复临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她愤怒地瞪着谈复临，双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你放开他，我让你放手！”
“谈复临你干什么，快松手啊！”李烨也怕他在医院闹事，赶忙劝他。
一个佝偻着腰背的秃顶老头被这场面吓了一大跳，惊慌地逃窜开，嘴里还不住地大喊：“打人了，打人了！”
他的喊叫引起人群骚动，不断有人慌张地跑开，嘴里也一块儿喊：“打人了！”
谈复临完全无视周围人，死死攥着男人的领口，嗓子低哑阴沉，“你找死。”
沈牧则看出谈复临眼底的暴怒，怕他误伤孟招，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另一手挥开谈复临恼火地说：“你有病吧！”
孟招紧张极了，握着沈牧则的手左右看：“他刚刚打伤你了吗？快让我看看。”
“你别担心，没事。”
谈复临冷眼看着这对彼此关心的恋人，后槽牙紧咬到面部狰狞，瞬间脖颈上青筋暴起。
他不断回想那天在车站，江允初和这个男人撑着一把伞离开的背影。
这个人居然背叛熙熙！
他居然敢这样伤她！
愤恨将他的理智全部焚烧，谈复临扬臂挥拳直朝沈牧则面中打去。
“谈复临！”李烨呐喊着拉住他，“你疯了吗？快出手！”
他扯着嗓门吼，谈复临的名字在嘈杂的人群中也十分清晰。
与此同时，电梯口有一人为这个名字驻足。越来越多的人惊恐地四散开去，只有一道身影与所有人相对，朝着中央奋力挤进来。
她的肩膀接二连三地被撞到，疼得眉头紧皱。
谈复临大力挥开李烨，不管不顾地要教训沈牧则。他甚至不敢想象熙熙知道这个男人出轨后会心痛成什么样。所有伤害她的，都该死！
李烨眼见拦不住他了，嘶声尖叫：“谈复临！”
同时，逆着人流而来的江允初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谈复临！”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霎时，谈复临像被电流击中，挥臂的动作停顿在半空中。他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可能，她明明已经走了。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一步迈到沈牧则前，企图挡住江允初的视线。
但还是晚了一步。
江允初焦急地上前，视线在谈复临下颚的擦伤上短暂停留，接着看向他身后，“沈牧则？”
一看才发现，沈牧则脸上也挂了彩。
她绕开谈复临，直接走到沈牧则跟前，“严重吗？”
谈复临脸色一僵，她能看到他身后别人的伤，唯独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他。
沈牧则烦躁地将指关节抵在出血的嘴角，“精神有问题就去看医生。”他的视线是对着江允初，但谁都看得出他话里指的是谈复临。
江允初：“先处理一下你的伤吧。”
沈牧则“呵”的一声冷笑：“江允初，知道疯狗会乱咬人，就把绳子拴紧了。”
李烨：“喂，好好说话别骂人啊！”
“这个姓谈的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李烨被怼得说不出话。
“这位先生，请你道歉！”孟招挡到沈牧则身前，严肃地对谈复临说。
谈复临担忧地看了眼江允初，见她始终低着头，似是难堪痛心的模样，谈复临阴狠地瞪向沈牧则，只想冲过去撕碎他。
谈复临不开口，气氛顿时陷入僵持。
江允初：“对不起，我——”
沈牧则语气恹恹地打断她：“他是没长嘴，需要你替他开口？”
沈牧则的五官本就凌厉立体，此时眼眸低垂，眼角一压，更显出几分不好相处的凶恶。
他动作轻柔地将孟招揽到身旁，转头又冷漠地对江允初说：“你让开。”
谈复临看得头脑发胀，满心都是对江允初的心疼和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怨愤。
他怎么敢这样伤害她！
他怎么敢在她面前和别的女人亲热恩爱！
“你——”谈复临抬起左拳挥过去。
江允初眼疾手快扑上去拦他，拳头偏离轨道从她耳边挥过。
冲撞间谈复临的右手臂被猛地撞到。
谈复临脸色一僵，巨疼从骨头里钻出来，整条手臂又开始发胀发麻。
他来不及关心自己的伤，抬眼看向江允初，虽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拳头没碰到她，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慌。
“熙熙！”
“谈复临，你闹够了没有？”江允初仰头直视他。
谈复临眼瞳晃动。
她现在满脸的气愤都是为了别人，为了一个已经背叛她的男人。她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挡在那人身前，生怕他又伤害了她心尖上的人。
可那人不值得，她看不到吗？
江允初实在不理解谈复临为什么突然发疯，她问：“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看着她站在他的对立面，毫不留情地斥责他，谈复临忽地嗤笑一声：“你问我？”
“是，我问你。”
谈复临难以置信地歪了歪头，再度确认：“你问我？”
“我不能问你吗？还是高高在上的谈董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
谈复临的瞳色都暗淡了许多，他迟疑很久后说：“你以前……不会问我。”
那还是大学的时候。
他为了夺回母亲的项链，一路追着那两个贼到巷子里，将其中一人的头按着往墙上压。
她见到了。
他以为她是惺惺作态，于是说：“你不问我为什么跟着那两个人走到巷子里去，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吗？”
她一边小心地替他处理伤口，一边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但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你不说，我就不问。”
往日的话语犹在耳畔。
可惜，我们不再是曾经的我们了。
谈复临手臂的痛感越发重了，他只能将手臂藏到身后，强忍着疼痛看她。
江允初也记起了那段回忆。她眨眨眼，躲开他炽热而又沉重的目光。
谈复临抽动嘴角，又无声地抿住唇，露出流畅的下颚线条。他一点点收回脸上错愕的神情，连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
他的语气很轻很淡，似掠过湖面的微风，“你也觉得我应该道歉吗？”
江允初的心一下被击中，抽搐着发疼。她没说话。
谈复临却听懂了，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好。”
接着，他面朝向沈牧则，“对不起。”
江允初心脏忽然停了一拍。
“我已经说了。你别生气。”这话是谈复临对江允初说的。
江允初不敢抬头，慌张地侧过身。她怕谈复临见到自己泛着泪光的眼睛。
谈复临一直在等她转过身，等了许久，直到李烨笑着上前调和气氛，谈复临突然转身走远。
他越走越快，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
他不愿她看到自己疼到发抖的右臂，不是不能接受残废的事实，但是至少在她面前，他想维持最后的体面。
他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爱别人。
江允初默默望着他的背影，而后咬着唇让自己冷静下来，收回视线。
沈牧则蹭掉嘴角残留的血迹，“你俩……”
罢了，出门没看黄历。
他懒得管别人的闲事。
沈牧则牵着孟招离开。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江允初已经疲惫不堪。她朝李烨挥手道别，反被叫住。
“江允初，你有对象了？”
李烨哽着嗓子，他刚刚清楚地看到谈复临藏在背后的那只抽动的手臂。
“什么？”
“谈复临说你谈恋爱了。”李烨步步紧逼，他想他猜到谈复临如此异常的原因了，“是刚刚那个人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江允初一刻都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她扭头就走。
“江允初，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不想知道他在国外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不想知道他的手臂恢复得如何了吗？”李烨在她身后大吼。
江允初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从唇边挤出两个字：“不想。”
这两个字她说得极重。
更像是一种自我提醒与暗示。
她不想再和谈复临扯上任何一点关系了。
江允初独自走出医院，却又在医院门口见到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她扭头想逃，谈复临已先她一步开口。
“熙熙。”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你感冒了吗？”
“……”她没答话。
“身体还难受吗？”
又是一阵沉默。
“我看你刚挂了盐水，肚子也饿了。我知道旁边有家不错的面馆，肯定符合你的口味。”
“……”
他的嗓音温和，一如往昔：“你不想吃面的话，还有几家地道的特色菜馆，像是平州菜、郁安菜，包括临江本地的土菜馆。”
“……”
“也不喜欢？那换成西餐，或者火锅怎么样？我看隔壁商城里那家火锅店生意挺好的，想来味道不错。”
“……”
谈复临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他伸手想拽住她的手腕让她转过头来看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时又停顿住垂落下去。
“熙熙，你可不可以跟我说句话？”
谈复临贪婪地凝视她的背影，现在的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触碰她。
一声叹息后，他说：“熙熙，他不好，配不上你的。你别再想他了。”
江允初猛地转过头怒视他：“你说够了吗？”
他却笑了：“你终于肯看着我说话了。”
“是，我和你说话了。”眼眶逐渐酸涩起来，“你满意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谈复临对上她的泪眼：“他不值得你为他伤心。”他抬起左手想为她拭泪，被她歪头躲开。
为他伤心？江允初听着谈复临的话，只觉得可笑。最令她伤心的，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吗？
“谈董，我已经说过了，请你适可而止，不要再来干预我的私事。”
“你说别的，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我做不到。”
“可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才是我痛苦的根源。
谈复临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抹沉痛与压抑，最后被他悄无声息地隐去。
“这么讨厌我啊。”他的语调上扬，似是在开玩笑。
“是。”
“那就讨厌着吧。不过，你得和他分手。”
“凭什么？”
她冷眼看他。
谈复临，现在的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谈复临以为她不愿意。
“他就那么好？”
江允初觉得好累，不愿再继续纠缠下去，将错就错地接话：“是。”
“即使他和别人在一起，也好？”
“是。”
谈复临心头阵痛，痛感沿着血流到四肢百骸，侵入骨髓。
“那我呢？”
江允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过去的八年间，她无数次想问谈复临：那我呢？你毫不犹豫出国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
如今人就在眼前，她却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了。无论答案是什么，已经发生的事都无法改变。
江允初没再停留，拦了辆出租车回去。坐上后排座位的时候，她透过后视镜见到停在原地的谈复临，他低着头，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身后，像是一层轻薄的纱将他裹住，一点一点越来越紧，像是窒息般压抑。
回去后，她打了电话问过沈牧则的情况，得知只是擦伤过两天就能好后，她才渐渐放下心。
第二天到了公司，江允初才刚坐下就接到宋岱的电话。
“我们谈董临时要一份文件，麻烦你尽快送过来可以吗？”
江允初通过审批后进入档案室，终于找到宋岱口中的那个文件袋，“我把文件扫描出来，电子稿发你可以吗？”
“实在不好意思，谈董说他必须看到纸质版用印完的文件。他催的比较急，你能现在就送过去吗？”
“我……”
宋岱知道她要拒绝，立即插话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微信上给你发一个位置，你直接送过去就好。”
他极快地说完这段话就把电话挂了。
没过一会儿，江允初的微信上收到一条位置信息。
办公室其他人又都有工作走不开，她只能自己去。
所幸距离不是很远，她很快到了兴都名苑。
门铃响了一下又一下，第四下的时候门终于被缓缓推开。
不似之前见面时的背头，他蓬松的黑发凌乱地垂下，半遮半掩地修饰瘦削的脸颊，凌厉冷峻的气质都连带着被削减几分。
谈复临穿着居家服，虽是比之前瘦了许多，但他身形颀长，随性的动作反倒显出宽肩的优势。他斜倚在墙边，正垂眼看着她浅笑，没了身着西装时居于上位的矜贵压迫感。
江允初将文件袋递给他。
谈复临将门开得更大了些，“进来吧。”
江允初僵立在门口不肯进去，“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送到了。”
谈复临眼尾一扬，“还有点事情要问你。怎么，不敢进来？”他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浅红的女式拖鞋，摆在她跟前。
江允初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只是工作罢了，她脱掉皮鞋，正要换上谈复临备好的拖鞋，目光一扫发现是双女式拖鞋，神色不受控地一怔。
他家里为什么会有女式拖鞋？
下一瞬，她发觉眼前这双拖鞋非常眼熟。接着后背一僵，她惊愕地抬眼看向屋内，眼前的场景令人心神颤动。从屋内结构到装修布局，甚至是各种小摆件，这间房和大学时谈复临租的那套房子一模一样！
谈复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边，似是遗憾地叹息道：“窗帘没能找到和之前完全一样的，只能选了套颜色材质相对接近一些的。”
江允初整个人都震惊到发愣，换了拖鞋后缓慢地往里走。眼前见到的每一幕都能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合，她甚至有些恍惚自己到底在哪里。
她最终立在照片墙前。还是粘着两条灯串，只是照片比原先少了两张。
他在身后说：“照片没找全。”
江允初转过身，谈复临倒了杯热水给她，眼睛笑得一弯，琥珀的瞳仁里满是柔情，“累吗？”
她的脑子又是一阵发懵。
大四那时候也是这样的。
她一般双休有空就过来找他，他每天都要去医院实习，早出晚归，但从不会和她抱怨不好的事情。反倒是她，和他在一起久了越发娇气，总拉着他细说在实习公司里发生的事情。
每到这时候，谈复临就会让她坐在他腿上，紧紧搂着腰，亲昵地蹭蹭她的脸。
她气愤极了：“太过分了，明明不是我做的，为什么要赖在我身上？老员工就可以随便压榨实习生吗？”
“嗯，真过分，居然欺负我们熙熙。你把他名字告诉我，我明天就去教训他。”
“才不要。他不就是觉得我只是个好看的花瓶嘛，我偏要证明给他看，我很厉害！”
“嗯，我们熙熙最厉害了。”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
说得久了，他还会倒杯水喂她喝。
她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在他身上，就着他的手喝完水，好似所有烦闷的事都能瞬间烟消云散。
“还累吗？”
这时她肯定会点头，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她总是想他多心疼她一些的。
谈复临低头亲吻她，她便幸福地闭上眼回应他。
她是那么喜欢谈复临看她时热切的眼神，那么喜欢他箍着她腰肢时十足的占有欲。
而今，他又递来水问她“累吗”，她却已不能肆意对着他撒娇了。
“谢谢。”江允初客气地接过水杯。
“坐吧。”谈复临坐到沙发上，拍拍左手边的位置，而后一圈圈解开文件袋口捆着的细绳，将里头用夹子夹好的资料翻开来。
江允初见他确实一副谈正事的模样，放心地落座，只是刻意坐得远一些，两人之间的间隙还能轻松容下一个人。
谈复临低头沉思着，忽然手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这里不对吧。”
两个本就隔得远，谈复临还将文件瘫在右腿上，江允初更看不清了，为了解释谈复临的疑问，她不得不探出身子看，“哪里？”
谈复临的指尖一动，从江允初的视角正好将那行文字完全挡住。
他一本正经地说：“这里。”
江允初不得已又挪了挪位置，终于看清那段文字时她已和谈复临并着肩坐在一块儿。
她认真阅读完后将这段条款的意思转述给谈复临，谈复临一声声应着，待她反应过来耳后呼吸起伏的瘙痒，一转头正好对上他的脸。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的根根睫毛。
江允初蹭的一下站起来。
“我解释完了，可以走了吗？”
“熙熙。”谈复临随之站起来，身子明显左右晃动了下，他似乎是很难受，眉头紧锁，而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神迷离地朝前扑过来。
“你——”江允初来不及后退，谈复直接扑倒在她身上，她踉跄了一步，向后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呼吸交错间，谈复临的气息灼热，热到她只想逃离。
“谈复临，你做什么？你快起来！”推攘间她的掌心蹭过他的肩膀，指腹无意间接触到他的脖颈，滚烫的温度沿着神经传导到大脑。
“你怎么了？谈复临，你说话啊！”她立刻慌了神，用手背在他额头试了试温度，“你发烧了？家里有药吗？你快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熙熙。”谈复临埋头在她颈窝，他缓缓地呢喃，含着无尽的温情缱绻。
“熙熙。”
“熙熙。”
“……”江允初手上抵抗的力度越来越弱，她用余光偷瞄近在咫尺的谈复临，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每一处都烙印在心底。
她控制不住心跳的加速。
谈复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该怎么面对你？
“熙熙，再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薄唇贴近耳廓，江允初听他低沉的嗓音振动鼓膜，一下下敲在她心上，“再抱一会。”
江允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保持良久，此刻的谈复临很虚弱，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够了吗？”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谈复临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世界都有了虚影，他反复闭上眼再睁开，只为了看清她的脸。又过了会儿，谈复临慢慢松开双臂，左手朝她虚晃的脸探去，只差一点时被她偏头躲过。
他抿着唇，似笑非笑地说：“熙熙，留下来，陪着我。”
“你发烧了，还是好好休息吧。”江允初扶着他走进卧室。谈复临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
“有退烧药吗？”
谈复临低头看向床头柜，“第二层抽屉。”
“……”
连东西摆放的位置都和八年前一样。
江允初按照药盒上的说明取出两颗胶囊，转身出去。这次她没问水杯在哪儿，她想，她知道。
很快她倒来杯温水，“快吃药。”
“我……我手臂好痛，熙熙，我动不了了。”谈复临歉疚地问，“你可不可以喂我？”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到底想不想吃药？”她的语气很重。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谈复临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她眼神里的担忧，于是稍稍放大了痛苦呼吸的声音，“你不喂我，我也没力气……算了，还是让我一直烧着……烧糊涂了，就不难受了。”
江允初见他皱眉吸气的模样不似作假，于是捏着胶囊往他嘴里塞。
“张嘴。”
谈复临许是真的烧糊涂了，胶囊刚塞进嘴里的那一刻，他闭眼轻轻一咬，正好含住她的指尖。
江允初吓了一跳，赶忙把手抽回来，他的唇顺着方向在指腹滑过，留下一抹湿润。
“你——”
谈复临睁开眼，神情懵懂，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水。”
江允初深呼吸后端着水杯喂他喝，谈复临仰头就着她的动作往下咽，喉结滑动的动作异常明显。
江允初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可还是有几滴清水从杯沿滑落，沿着谈复临的嘴角往下流，淌过他的下巴，而后顺着脖子往衣领里钻。
谈复临配合着微微一动，流出来的水更多了。
江允初连忙收回水杯，从床头抽出几张纸巾去擦他嘴角的几滴水，然后顺着脖颈一点点往下擦，直至擦到衣领口，她的动作忽然顿住。
谈复临静静看着她，清凉的水滑至胸口，凸起的喉结又是连着上下滚动。
江允初慢慢抬起眼，刚刚替他擦水时她已弯下腰，不知不觉间她离他好近。
呼吸交错间，他浅色的瞳仁里印着两个小小的她。
她听到一阵猛烈的心跳声，还未分清这是她的心跳还是谈复临的，他已伸出左臂揽住她的细腰，朝里轻轻一拽，她被动地扑过去，两人间仅有的距离被再度压缩。
谈复临适时地撑起身子贴过来。
她睁大眼睛，忘了挣扎。
就这样，两人鼻尖相触，额头相抵。
恍恍惚惚中，她想起这是谈复临的小习惯，每回他想亲她前，都会这样亲昵地蹭蹭她，蹭着蹭着就会歪头含住她的唇轻柔吮吸。
此时此刻，谈复临睁开眼，眼神清明，丝毫不含方才高烧中的混浊迷濛。他渐渐笑起来，眼睛的弧度都温柔许多，长睫一颤，那颗泪痣忽隐忽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