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江允初蜷缩在被子里,床头灯洒下昏暗的光。她失神地望着窗台上忽明忽暗的月光。

    白天,谈复临说了那句话后,她当时在想什么?

    她在回想李烨的话。

    原来,五年前他回来过。

    她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是再次面对谈复临的时候,她似乎依旧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

    她想质问他。

    抬头望向他时,他指缝的那道光从鼻尖流转到眼角,她忽然又失去了质问的力气。

    最终只剩一句:“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

    生活就像被写好了程序的机器,循环往复。进入酷暑,工作的压力越来越大,江允初基本没有分心的时间,严重的时候甚至直接住在公司。

    直到九月底,研发部的工作终于进入尾声。

    在项目测试前,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放松。

    江允初本想请几天年休假,申请还没通过批复,就接到上面通知,电视台想在项目测试前做一个简短的采访。这有利于项目落地后的推广,江允初自然是愿意的。

    “电视台那边的联系人姓傅,我把他的微信推给你,你先和他协商一下采访内容。”赵旬路正说着,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突然,他瞳孔震动,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江允初问:“赵总,出什么事了吗?”

    赵旬路将手机翻过来盖在桌子上,深呼吸后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好。”

    等江允初出了办公室,赵旬路才缓缓将手机举起来。

    屏幕最上方的只有一行字。

    “青铜巷15号,徐海南。”

    发件人备注:Recl

    -

    “这位先生,这边请。”

    赵旬路点头示意后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谈复临一个人,他正惬意地坐在沙发上,对赵旬路的到来并不意外。

    宋岱沏好茶后退出办公室。

    “你想说什么?”赵旬路脸色极为难看。

    “坐。”

    赵旬路冷着脸,拒绝了谈复临递来的茶盏。谈复临也没在意,抿着嘴,低下眼睑,任谁都看不出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如果你想靠这个名字威胁我,我只能说——白日做梦。”

    谈复临摇头说:“我没兴趣威胁你。今天找你来,是想谈一桩生意。”

    赵旬路感到意外,想了想又说:“一般人查到这件事,就算查到了,也会先去找徐海南做交易。为了维持他爱妻爱子的形象,他一定会给你一大笔封口费。”

    谈复临轻笑:“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封口费。”

    刚看到宋岱查来的资料时,他也十分震惊。

    徐广博在靠着妻子的帮扶起家前,曾经有过一个女人。

    徐广博是他后来改的名字,那时候他还叫徐海南。他和那个女人青梅竹马,未婚先孕,住在青铜巷15号一件三十来平的小房子里,那个女人年纪轻轻就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两人省吃俭用,终于攒出了徐海南上大学的费用。于是,就像过去许多戏文里写的,女人在家乡日日盼着恋人归来,而徐海南在大学里认识了更高阶层的人,那个后来无私扶持他的妻子。

    大学一毕业,两人立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徐海南抛弃了自己原本的名字,远方的情人,牙牙学语的儿子,成为了徐广博,徐氏集团的创立者,一个光明磊落的慈善家。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徐广博脱胎换骨彻底成了人上人,和过去的一切人事物再沾不上关系。可守在家乡的女人带着儿子长途跋涉,来到临江寻到音信全无的徐海南。

    可惜,等待他们的不是感天动地的一家团聚。

    谈复临从一些细小的线索中发现端倪,一路查下去,很快发现那对母子到了临江后数次身临险境。飞驰而来的汽车,楼上忽然滑落的盆栽,意外燃起的熊熊烈火……

    偶尔的背后是必然。

    数次濒临死亡的背后是徐广博的精心策划。

    几乎可以确定,徐广博是铁了心要处理掉这对母子。

    所幸,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遇到了同乡,在丢掉生命前逃离了临江,从此隐姓埋名,杳无踪迹。

    孩子改随母姓,姓赵。大学毕业后再度回到临江,在菁创将近五十进一的面试中成为唯一一个被录用的应聘者。进入研发部六年后,接过前任领导的职务,成为研发部历任的老总中最年轻的一位。

    以世俗的简单定义来说,他是私生子。

    一个从亲生父亲手中死里逃生的私生子。

    谈复临沉默地看了他许久。单从赵旬路平常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来看,大多数人都会以为他出生在一个富庶的家庭,从小锦衣玉食,饱受宠爱。比起乖张狂妄的徐斯程,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更像成长在上流社会的贵公子。

    “我没有义务配合你。”赵旬路开口说。

    “你会的,因为你不甘心。”谈复临说得异常坚定。

    “谈董未免太过自信?”

    谈复临笑了:“你恨他,更想取代他。”

    “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想取代他。”

    “好,那我换个说法。让他声名狼籍,人人唾弃,这是多有意思的事。退一步讲,他创业的启动资金里还有一部分是你母亲的,你真的不想讨回来?”

    赵旬路明显迟疑了。

    “你想动他,蚍蜉撼树。”

    “那就试试。”

    透过谈复临的眼睛,赵旬路望见目空一切的狂妄与尽在掌握的从容。不需要长篇大论的劝说,一个眼神就足以令人信服。

    赵旬路喝下进办公室后的第一口茶。

    “你想怎么做?”

    -

    江允初点开赵旬路推给她的那个微信,觉得临江还真是小。她认识的人里在电视台工作的就只有一个,谁知道这样都能恰好碰上。

    傅仲山倒是没觉得诧异。

    两人有几个月没见,傅仲山提出想一块儿约个饭,江允初自然同意。地点定在了菁创对面的一家饭店里。江允初提早十分钟到饭店里,发现傅仲山到的比她还早。她刚一坐下,服务员便井然有序地开始上菜。

    “在菁创门口的饭店吃饭,不该由我尽地主之谊吗?”

    傅仲山倒了杯果汁给她。

    “你之前帮了我这么多,我当然要有所表示。”

    江允初忍不住开玩笑:“小心我讹你一顿。”

    他也欢快地回:“求之不得。”

    气氛十分轻快,两人默契地没在用餐时间谈工作上的事情。

    饭后,他们慢悠悠地沿着长街散步。

    “江允初,你梦到过故去的亲人吗?”傅仲山忽然问。

    江允初摇摇头。她的亲人都还在世。

    傅仲山长舒一口气:“他刚走的时候,经常来我梦里。渐渐地,次数减少了。这两天才发现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梦见外公了。你说现在入秋了,他会不会忘记要多加衣服,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面对江允初认真严肃的神情,傅仲山反而放松不少。

    “喂,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都能听我说这些事的,你不乐意听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江允初立即解释:“不是的,我很荣幸做倾听者。只是我有时候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需要你的安慰了?我是在炫耀,你看不出来吗?”

    “啊?”

    傅仲山解释说:“我能梦到外公,说明他很记挂我,舍不得我,懂吗?”

    “懂。他肯定也知道自己的宝贝外孙日日夜夜想念着他,才入你的梦里来见见你,让你安心。”

    傅仲山明显一愣,自己一个大老爷们隐藏的想法被她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他竟觉得有些羞赧。

    他把头一歪,臭屁地哼了声:“那当然了。外公经常说,在小一辈里,我是他最最最最最最疼爱的!”

    江允初看着他傲娇的模样,忍不住调侃:“你说你都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跟在大学里一样。”

    傅仲山脱口而出:“那不是因为面对的是你嘛。”

    江允初迟疑几秒,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一齐陷入沉默。傅仲山也意识到自己嘴快,正想解释时,她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现在这个表情,更像大学生了,满脸清澈的愚蠢。 ”

    “……”傅仲山皱起脸,“喂,你别笑了。你才蠢呢,居然说我蠢,明明你比我更蠢。”

    江允初笑得前仰后合,“你……你的脸……哈哈哈哈——”

    “……”

    “你的脸鼓得像个……包子……哈哈哈哈哈哈——更呆了——”

    傅仲山郁闷地大步上前,双手来回揉她的头,非要将她的头发揉得乱糟糟才罢休。

    “江允初,你死定了!”

    江允初也不甘落后,抬手揪着他的耳朵。

    “你竟敢揉我的头!”

    “你居然拽我的耳朵!”

    “我就拽!”

    “我就揉!”

    “你松手!”

    “你先松!”

    “凭什么,你先!”

    “你先!”

    两人争执不下,由于手上拉扯的力道,身子也越贴越近。江允初刚要大吼时,一个男人从路边停靠的一辆车上走下。

    余光一瞥,江允初当即松了手。

    傅仲山痛苦地按揉耳朵,嘴里嗷嗷叫着:“痛死我了,居然真下这么重手,你这个彪悍的女人……”

    江允初用手肘重重怼了怼他,尴尬地看向男人。

    “赵总。”

    赵旬路的视线在她和傅仲山之间来回移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江允初主动介绍:“这位就是电视台的傅仲山,我在和他讨论之后专访的内容。”

    “对,我们在讨论工作。”傅仲山立即收敛起嬉皮笑脸的一面。

    “访问的大致提纲已经定下来了,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调整,所以……”

    江允初未尽的话卡在喉咙口,黑车另一侧的车门被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

    那人缓缓转过身,侧分背头露出俊逸的面容。他理了理西装袖口,几步走到江允初跟前。

    她闪躲开他的视线,故作镇定地说:“马上就到两点了,我先回公司了。”

    赵旬路作为菁创部门领导和傅仲山短暂寒暄之后,也转身回去。

    傅仲山则盯着谈复临看了很久,久到出了神。

    谈复临冷下脸,脑海里不断闪过熙熙和他在街上旁若无人打闹的画面,熙熙笑得特别开心。

    心头不禁浮起酸涩的滋味。

    谈复临清楚,这种情绪叫做嫉妒。

    -

    晚上,江允初开车回了南池新苑。走进地下一楼的电梯间,她隐隐闻到一股烟味。靠墙的垃圾桶上留着三个烟头,以及一张深紫色的皱褶的小纸片,看起来像是糖果的包装。

    “叮——”电梯门打开。

    江允初刚要走进去,侧后方闪过一道黑影,手腕上紧紧箍住的力量拽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阴暗的拐角。

    “碰”的一声,他摔上楼梯间铁门。

    江允初背靠着门,微弱的光笼罩头顶,她全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就是知道,从手腕被他拽住的那一刻,她就认出是谁在她身后了。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毕竟她租的那套房子都是李烨在他的授意下安排的。

    良久,楼道内的声控灯熄灭。

    她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淡淡的烟草味扑来,片刻过后,她又闻到清甜的一股果香。

    是葡萄味糖果的气味。

    像是应激反应,她轻微颤抖了下。

    “你和他不可能。”

    他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同时,声控灯亮起。

    江允初慢慢抬起头,撞上他朦胧又深邃的眉眼。

    她没开口。

    沉默地像是要和他比耐性。

    果然,直到声控灯即将再次熄灭,谈复临败下阵来。他温柔地抚摸在她耳后,指尖缠绕过丝滑的黑发,“啪”,清脆一声响,江允初一掌打在他手腕上。

    “别碰我。”

    “你不喜欢他的。”他平静地陈述。

    她强硬地反驳:“我喜欢。”

    “你只是在逃避我。”

    江允初的手紧紧扣着铁门,指甲划出干涩刺耳的杂音。

    为什么他能这么确信?

    凭什么他能这么确信?

    “谈复临,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由你说了算,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在你的掌握之中,包括我。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谈复临,你真的喜欢我吗?你有把我当做一个平等的人看待过吗?”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酸涩得发疼。

    江允初忍着泪,仰头质问他:“我是江允初,我有独立的人格,我从来不是你的附庸。你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地说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你凭什么永远在替我做决定?你凭什么用为我好的借口一次次伤害我?”

    泪珠沉重地坠落,击穿他的心脏。

    “你以为你给我一个眼神,再说几句‘我喜欢你’的话,我们就能和好如初吗?我不是傻子,不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人!傅仲山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为什么不能选择他?”她的眼角浮现一根根血丝。

    谈复临苦笑:“在你心里,我不如他,对吗?”

    江允初僵直身子,沉默许久后选择说出最狠的话逃离他,“是,你不如他。”

    谈复临点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了,“那么,和从前的谈复临比呢?”

    他追问道:“和你的阿临比呢?”

    江允初似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丁点的声音。她望着眼前颓败的人,从他身上找寻过去的踪影。

    别人再好都不及她的阿临万分之一。

    谈复临似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后退半步闷声发笑。像是模糊老电影里的某一帧画面,在含混光影的投射下,浑浊且沉闷。

    僵持片刻,江允初松下身子,仰头笑道:“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我喜欢的只是八年前的谈复临。”一提起过往,脑海里又闪过许多难忘的画面,她难免喉头哽咽,却硬生生强逼着自己往下说,“他是一名临大的医学生,也是我的男朋友。”

    深吸一口气,她直视谈复临的脸,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把把刺刀扎在谈复临身上,同时也将自己扎得体无完肤。

    “不是你。”

    谈复临身子颤抖,左手撑着门才没摔在地上。

    “嗤”的一声,他倏地大笑出来,越笑越疯狂,到最后一滴泪忽然从眼角流下来,沉重却无声地砸在地上。

    谈复临抬手蹭掉泪水,缓缓抬眼,藏不住的猩红透露出他此刻压抑到极限的疯狂。

    “对,我不是他,我确实不是八年前的谈复临。可你看看我,熙熙,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你说你只喜欢当初的谈复临,我又何尝不羡慕他。”

    谈复临把自己最绝望的内心剖开来摊在她面前。

    “很多次,曾经有很多次,我想过结束这一切。”谈复临忽然哽咽到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可是我不甘心,熙熙,我真的不甘心!我不甘心这样就死去,我还想见你,我真的想见你,再见你一面……”

    他抬手轻抚江允初的脸,触碰到的全是她滚烫的泪水。

    “熙熙,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够了!”江允初甩开他的手,厉声呵斥道。

    “谈复临,你这个人总是那么奇怪,我永远都看不懂你。以前我看不懂你,但我总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就能更靠近你。可终究是我自作多情……当初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和我分手,是你说不想再看到我了,是你说人都善变,在一起久了就会觉得腻烦!”

    “说你不喜欢我的人是你,说想见我的人还是你。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看我被几句话牵着鼻子走很滑稽?”她近乎失控地嘶吼,“我就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江允初嗤笑着说:“李烨总说你有你的苦衷,他怪我为什么没能站在你的立场为你想想。那谁又站在我的角度为我想一想?”

    她声泪俱下:“谈复临,无论当初你为什么要走,我都只是你一番权衡利弊后,被你抛弃的那个人!”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谈复临缓缓低垂下头,轻喃着:“抛弃,我怎么可能会抛弃你……”

    “那便当作是我抛弃你了,我不要你了。”

    谈复临毫不犹豫地回:“不可能。”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小幅度地往回拽了一下,“我知道你厌烦我,但我不相信你对我只剩下厌烦。”

    像是满腔复杂的心思被戳破,她气急道:“不然呢,你觉得我还会傻到再喜欢你一次吗?”

    谈复临笑得温和,又摆出他那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知道,熙熙最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所以他该多笑笑,笑给她看。

    他嘴角挂着笑,眼底却滑过些许难掩的自嘲与痛苦,“在这方面,我大概更傻。”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你喜欢以前的阿临,我就变成以前的阿临,那样你就会再次喜欢我,对不对?”谈复临一步步靠近她,将她逼到墙角,万分渴求地紧盯着她,“你会同情我吗?会可怜我吗?对着我现在这副样子,连一丁点的怜悯都没有吗?”

    江允初脑子发懵:“你在胡说什么?”

    谈复临说:“如果不喜欢了,可怜也是好的。”

    江允初被他的话震得瞬间呆住了。

    她痴痴看着他的脸,眼前这个人真的还是谈复临吗?视线从他的额头滑倒鼻尖,从泪痣移到嘴角,明明还是这张脸,明明还是这个人,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从前的清高与骄傲呢,他以前最不屑别人同情他了,就连谈丰年离世的时候都不需要周围人对他特别照顾,现在却要她同情他。

    记忆中的谈复临终于化为灰烬,伴随着他的自信、洒脱与高傲被一同彻底击碎。

    她摇头说:“你不需要我的怜悯。”

    “为什么?你可以怜悯酷暑下汗流浃背的商贩老板,甚至可以怜悯路边的流浪猫狗,为什么不可以回头看看我?”

    “你是谈复临,是Sunrise的董事长,现在的你名声鹊起,事业顺利,有什么值得别人同情的?”

    “可我没有你。你说过要带我回家,你必须说话算话。”

    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他上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

    “我想跟你回家,带我回家吧,熙熙。我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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