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程节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沿着七零八落的楼梯回到教室,是否同手同脚他也记不太清。像是记忆突然断了层,只剩言着的那句话不断盘旋。

    如此状态一连持续了两天,再之后的几天他不得不将大部分心思挪回即将到来的竞赛。

    化学竞赛的场地在临省,他下午出发,辗转到晚上六点多入住酒店。

    初到新城市,即便只是短暂的停留,他也总会无法避免地拿这里和桃演作对比。

    面对乌泱泱的人群,面对差不多的建筑,他时常觉得原来相似与相似之间也有如此大的不同。

    在华灯初上的某一刻,名为想念的情绪被一团团窜起的光晕拉长,想见她就变得尤为强烈。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他打了一通电话。

    “嘟——嘟——嘟——”

    每一声之间的空隙,犹如乐章的间奏,让他如同美人鱼般在刀尖上惴惴不安地起舞回旋。

    漫长的提示音过后,他才恍然想起今天仍然从属上学周期,而言着住校,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通他冲动之下的电话纯粹地被归纳为白打,并不会被接通。

    他觉得自己今天格外奇怪,明知无果,却偏要在不恰当的时间点寻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他将这归结为骨子里他也不知的犟,所以才迫使他始终执拗地不挂断,他也便如此一厢情愿般等到结尾。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沉默的呼唤,又或许只是凡事总要增加点奇妙的爆炸因子,磨蹭的提示音后竟真的被接通。

    “喂,你好。找小着吗?”

    陌生的女声。不是言着的声音,他早该想到。

    膨起的勇气被针扎漏气偃旗息鼓,他按捺住震耳的心跳,停顿片刻深呼吸,极小声地跟通话线那头的女声道歉:“对不起,我打错了。”

    没等对面回复,他甚至不需要寻找挂断键的位置,心有所感般得一下便准确无误地按断。

    通话终止,程节茫然无所从,他不想这么早回酒店,索性沿着街边一路往前,再挑选个诸事皆宜的节点掉头回去睡觉。

    他途径白天路过的咖啡店,后知后觉回忆起它曾播放的音乐,倒是和他现在的心境类似。

    “If you stay awake at night, waiting for sht. ”

    咖啡店早已打烊,他的视线一掠而过,随后专注地看向眼前蜿蜒的道路,落在地上的树影摇晃,撞得灯光也倏得一跳。

    他垂眸自嘲笑笑,扭头返程。

    约莫过了半小时,程节斜倚着公交车站的广告牌等车。

    手机毫无征兆地响起,他看也没看来电名称,信手划开接通,低声道了句你好便全然觉得无味。

    电话那头的女声短暂地静默一瞬,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来,像羽毛般鼓噪得他耳膜发颤。

    “程节?”

    -

    将时间倒退回二十五分钟前,程节的那通电话挂断后。

    开着免提的梁照女士还在状况外,就听到对面啪一下将电话挂断只剩忙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她留。

    唱片机里缓慢流出音乐,在空气中荡了一圈戛然而止。她仔细扫过来电名称,是一串貌似乱码的英文字母。

    Bamlook。B,A,M,look。

    班?看?

    在她的印象里,言着好像没跟她说过有什么相熟的朋友姓班,而后面这个look就更微妙。

    能通过眼睛成像被记录成亲昵的文字暗示,这本身就是一件相当浪漫的事,譬如书信的称呼,夹杂着不便为人所知的故事。

    所以她大概能猜测到这几个字母拼在一起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要不然照言着的性格也不会单独给ta起这么个昵称,毕竟她一般都是直接用真实姓名+阶段来做备注。

    梁照有段时间颇为肯定这种方式,很生硬冷漠,但找人的时候格外有效。

    不过说来也是巧,这通电话梁照原本应该接不到,但现实就是如此阴差阳错。

    所有的一切像是被冥冥中的线系在命运的两端,在一次偶然的拉扯后被猛地拽回,稀里糊涂地撞在一起,共同演奏命运的狂想曲。但最为让人不解的反而是线明明缠织杂乱不可言,但手一扯却又偏偏能理出头尾。

    妙啊,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其实主要还是归功于言着返校那天随手将手机丢在餐桌上,没收到卧室。

    梁照这小歌也不哼了,在原地思索现在应该如何,总不能让对面这通电话白打吧。

    她敛着眉眼解锁自己的手机屏幕,从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几分钟的短暂交流过后,她钻回卧室寻找出门要穿的衣服。

    十五分钟后,言着被一通电话叫到学校门口。

    她站在门口那时灵时不灵的路灯下等待,很快梁照女士从路对面现身,再然后穿过斑马线立在她身侧。

    休闲打扮的梁照垂眼,手指在屏幕上来回几下,遮遮掩掩地捂了一半界面将听筒凑到言着耳边。

    言着有些不解地接住,梁照比了根手指在嘴前示意她不该问的别问,言着神色颇为无奈,只好用眼神询问她。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梁照装作深沉地摇摇头,摆手、转身、开溜堪称一气呵成。

    转眼只剩言着待在原地:“……”

    对面稍微有些颓丧的声音通过听筒到达她的中枢,薄薄的音调显得模糊而失真,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她撩起眼皮,踢开脚边突兀的石子,问道。

    “程节?”

    半晌沉默,对面连呼吸声也无。言着稍微拿开手机着重扫了眼备注,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程节。”

    对面似乎还在愣神,好半刻才出声。

    他的语调突地亮起来,像是误入绿意密岭之人倏然拨开晨间的雾茫茫,希望旋生,程节无意知晓事情来由,只应了一句:“是我。”

    往后又是浅浅短短的沉默,言着突然笑起来,问他:“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

    程节闻言摇摇头,摇完头才发现她看不见,于是诚恳回复:“不知道。”

    言着一下笑开,她眨眨眼:“我在学校门口,今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

    她顿了顿继续:“刚才我妈把手机交给我,现在跑没影了。”

    程节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温润和风:“待会上交给老班吗?放假再拿?”

    “对啊,”眼前的长排路灯迢迢通天,她被暖融融的光晃了眼睛,应道,“等下偷偷放到办公室那个收手机的盒子里,还好我妈给我补了电,不然估计得关机。”

    “嗯,”程节低低回应,抬眼看向车流来的方向,抿了抿唇角问她,“我们这样聊天会耽误你晚上写作业的时间吗?”

    言着倒真思考起来,不无可惜地感慨:“只好放学回宿舍加班了。”

    程节啊了一声,语气无可避免地带上担忧,但偏偏他又极为不舍,卡了两次才断断续续将话说出口,仿佛下定决心般:“那你、你,你赶紧把电话挂了,回去吧。”

    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小,应该此时乘坐的那路公交即将到站,他小幅度地牵扯嘴角又缓缓抿紧。

    言着的笑意穿过电流直击他的心跳:“骗你的,我差不多写完了,再陪陪你。”

    程节的心口犹如被羽毛包裹完全,蓦得往下一塌也能落进柔软的梦境,他嗯了一声,躲到广告牌后面才慢慢开口:“我现在在公交站等车,但车还没到。”

    言着听出他语气里隐隐渗出的委屈,她的笑意掩不住,整个人仿若下一秒便要笑倒,她沿着地面的缝隙往前走了几步聊作解闷,闲闲问他:“所以觉得无聊给我打电话?”

    不料程节反而严肃起来,双手握紧手机蹲在不起眼的角落:“不是因为无聊才打的,是……”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于是话题终止在这,他叹了声气,试图遮掩小心思:“我要是说打错了,你信吗?”

    言着又朝前跳了几步,气息平稳,恳恳接上话头:“当然,你说什么我都信。毕竟你看起来就很不像会骗人的样子。”

    程节翘起嘴角:“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我是不是该说声谢谢?”

    言着上扬语调嗯了一声:“当然。”

    程节大概能想象到她此刻的样子,但他仗着她看不见,稍微有些许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在臂弯,单手握住手机默默拿远,无声地笑得很开。

    过了一会,他以拳掩嘴轻咳一声,语气里深藏不舍:“我们是不是该说再见了?”

    言着扫了眼时间:“好像差不多了,那就,明天见?”

    程节先是嗯了一句,随后刻意一字一字地向她诉说,音调缱绻:“明天见。”

    在电话即将挂断的那瞬间,他不管不顾言着是否能听见,状似呢喃地出声:“……没打错,我故意的。”

    啪,一切归于平静,只余风月。

    -

    高三下半学期的第一次月考被提前到十一国庆之前,学校按照今年高考的题型,重新改良了月考的试卷,难度有了全新且全面的提升。

    在一众学生苦考试久矣的哀嚎声中,高中阶段为数不多的长假吹响号角。

    言着早就约了三俩好友,奈何他们纷纷表示不愿出门,除了盛舒。

    盛舒不动如山地坐在游乐园露天的休息区内,垂首望着手机上打进的那通电话。

    没有备注,只有号码。

    她神色未变,返回主界面将手机静音,安静地等待它断掉变成未接来电。

    言着很快买好果汁饮料返回,伸手递了一杯给坐在对面的盛舒。

    盛舒稳稳接过。

    吸管被插入冰镇的果汁,言着嘬了一大口,刚想开口却被呛得只能捂住嘴巴咳嗽两声,盛舒将果汁搁在桌面,抬手给她递了张面纸,随后将手机反扣。

    言着敏锐地察觉到盛舒瞥过手机屏幕后那轻微的变化,因为太过轻微,以至于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倏得想起刚刚过来时盛舒手机界面来电的提示,于是小小地打了个哈气,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不经意地询问:“有人找你吗?”

    盛舒语气平常,抿了一口果茶,将手机往包里收:“没什么,骚扰电话罢了。”

    没过几分钟,第三通电话打进来,盛舒连看也没看。很快来电蓦得断掉,几秒后接近新的一通。

    言着的眼尾向下垂,整个人透出一股委屈的色彩,就这么直勾勾地紧盯盛舒。

    “好吧,我承认,”盛舒无奈地叹气,“我刚刚确实骗了你,电话是来催我上钢琴课的。”

    言着仿若石化:“钢琴课?你今天还有钢琴课?”

    盛舒知晓她的意思,眉眼一落:“临时塞的,想着翘了也没事。”

    “看我的眼神。”言着瘪瘪嘴,狠狠拧眉。

    盛舒投降道:“我不该不告诉你,也不该骗你。”

    言着双手撑住下巴,左右望了两眼,深沉开口:“上,只是痛苦几小时;不上,那可就是狂风骤雨了。”

    盛舒:“……概括的非常精辟。”

    言着转回视线,笑眯眯看她:“别担心我,我自己可以的,快去快去。”

    盛舒心下了然,她知道她的性格,即便自己现在强留,她也不会开心,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起身:“你真的可以吗?”

    言着伸手拉住盛舒搭在桌上的手,眉眼弯弯:“当然,我是谁。”

    盛舒定定地看她,决定不再多说,视线朝言着身后的某处望去。

    那里悄悄地探出了圆乎乎的玩偶熊脑袋,熊掌扒住拐角的墙壁,眼巴巴地往她们这边瞅。

    盛舒很轻地勾了下嘴角,最后叮嘱她注意安全、早些回家。

    言着送她到门口停下,摆摆手跟她道再见,目送她离开后沿着原来的道路返回休息区。

    她觉得自己像被装在玻璃制成的容器里,她能清晰地感知周围的世界,却又偏偏不在其中,始终有一层隔膜将她与他们定义得分明。

    她难免觉得符合情理的沮丧有可能也是一种负担,于是在人群之中,她安静得像个不知名的过客,如此安静地坐在花坛边,什么也不想。

    有两个手上抓着气球的小朋友从她面前蹦跳着跑过,鲜艳的气球落在身后,上下颠簸着掠过她的视线。

    言着环顾一圈,发现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位穿着熊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在派发各式各样的气球。

    她觉得如果自己还是小孩子的话,手上抓着这么一大把,肯定会随着气球一起飞上天。

    但很可惜,她即将要成为一个大人。

    所以她只是坐在那里,眉梢带笑地看着团在一块的气球被分成小色块,一个又一个地减少,挨个挨个被笑意满盈的脸接收。

    气球上下起落,高大的玩偶熊弯腰送掉手上的最后一个气球,她猜测排成长队的小朋友们大概在稚气地询问他:“腰上还绑着一个呢。”

    蓝色的,装饰很华丽的,仅剩的,气球。

    言着没听清他解释了什么,只见他手舞足蹈后小朋友们散开。

    其实还剩最后几个的时候,她就已经突然丧失了围观的兴趣,但还是耐着心看到结尾。

    言着看了眼时间,笑了笑准备起身离开。

    她还没走几步,就感觉身后有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扭头去看。

    身后的人猛地停住,看天看地再心虚地转头瞅瞅他背后。

    言着稍微有些疑问:“怎么了吗?”

    玩偶熊沉默半晌,发出了能被言着记半辈子的动物模仿声。

    “喵喵?”

    沉默。

    他大概察觉到此时尴尬的气氛,但大脑的宕机使他再接再厉:“哞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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