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落园一夜间增了许多人手，防的却是这个园里主人。
徐令仪本打算去季家医馆看看那位小郎君，哪知陆诩昨夜便下令禁止她出入府内，也不知在王妃面前如何编排的，竟得了首肯，真是奸诈！
她抱着怀里的白毛犬，一下一下使劲薅毛，颇有些怨气。
三哥儿回头舐着身上的手，她一缩，倒吸一口冷气。
果真生疮了，从前冬日给阿姊绣了几天几夜的嫁衣也没这般。
徐令仪才要起来，不想腿脚都麻了，恍然间想起季姑娘昨日给的药瓶子，慢慢挪到床头，伸手去够。
她拔了塞子，喷出一点飞粉，一股呛鼻的气味瞬间冲入喉管，竟比芥末还要辛辣，催出两道清泪，这若要使得，手还不得废了。
虽是这样想，仍旧咬牙往手上倒，她闭眼，只感受到手指逐渐温热，是个好东西。
三哥儿跑来，将头钻到床底去尝药粉的味，被她一手推开。
须臾间，她想到三哥儿平日溜达从来不往正门回，那是从哪回来的，难不成王府也有狗洞？
徐令仪推开屋后时常紧闭的窗门爬了出去，哪知就在后头的这面墙角之下，拨开杂草便有一个狗洞，以三哥儿的体型来看，她完全可以来去自如！
“好三哥儿，等我回来给你加肉。”
三哥儿急急喊了两声，也跟了出去。
阿渊前脚刚得了消息，后脚便来到棠公馆。
“主子，她出府了。”
“怎么出去的？”
阿渊抬眼打量他的神情，这才说：“那园里不知何时有个狗洞，二姑娘的狗找着了。”
狗洞？！
连狗洞都钻了。
徐令仪，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
陆诩微微张嘴一呵，弃了手中墨斗，那案上白纸本完整作好的一首词也沾惹了几点污秽。
阿渊补救道：“昨夜救的那人，他身上有诡矢白玉，与主子的那块并无分别，属下派人查了他的背景，却半点没有眉目，可要继续查下去。”
陆诩拿下架上的剑就要出门：“此人不见得简单，你去醉仙知找谢韫，有眉头再告诉我。”
徐令仪一路问到季家医馆。
医馆内飘出一阵厚重古朴的药草味，季芫华皱着眉往外走，手里还抱着一盆子甘草，她看向门外的歇脚客，空出手来比划：“你们可看见大概这么高的人从里面出来？”
见人摇头，忧心的徘徊几步。
徐令仪上前找她。
季芫华顿了有一会，才认出眼前的人，“姑娘来的不巧，那位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是大好了？”
季芫华直截了当摇头：“不应当，我探他脉象十分虚弱，昨日也只喝了一剂汤药，不可能好的那么快，可我今晨起来便没看见人。”
徐令仪还来不及问别的，身后风声影动，她回头苦笑一声：“哥哥，来得这么快啊。”
陆诩觉得她这副样子未免好笑，不由扬起唇角，故意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猜，这长市上有多少我的人？”
徐令仪一惊，原来早被盯上了，“那我钻——”意识到声音有些大，她压低嗓子，“那我钻，钻洞，怎么没人拦我？”
陆诩不置可否：“下令不许你踏出正门半步，哪知你还有一道后门。”
说侍卫尽责，又没尽全让她跑了，说不尽责吧，偏偏又的确没让她从正门出去。
徐令仪身侧的手不安分，脚跟轻轻浮起，她身子一转：“他们对你的话还真是奉行极致。”
陆诩撇出剑鞘横在她眼前，十分无奈道：“凭你的功夫，能跑的过谁？”
季芫华看二人面貌疏离，更不似寻常兄妹亲厚，却也不好多问，只能插在中间作和事佬：“姑娘还未取药呢？”
陆诩看向她手里的甘草，有些怀疑，“药？”
徐令仪瞟了她一眼，立刻明白了，点头应承：“是啊，药，是药，手上生了冻疮，来拿药来的。”
陆诩放下剑鞘，上前查看她的手，果然指尖红肿，一两处关节有了糜烂。
季芫华顺手又摸出一瓶药，“祖传秘方，每四个时辰涂一回，不出两日便能好全。”
徐令仪如获至宝般接过手，一面盈盈福礼：“来卿真要多谢季姑娘了。”
“见外，叫我芫华就好。”
陆诩板正身子，看向她投来的目光，将腰间的银两尽数给了季芫华。
“现在可以回去了？”
徐令仪点点头，朝她挥手告辞。
二人行到一处湖心亭，湖面水桩站着许多人，由湖低浅处往湖心的高处走再往另一头回来，桩面粗大，并无可能会掉下去。
徐令仪拉住一个人来问：“这是做什么？”
那人上下打量一眼，解释道：“汴京的风俗走水桩，凡所有大试前一日都会有人来水桩上走上一走，寓意节节高升，你瞧的那湖心最高一柱水桩，名叫‘首桩’，只有站到那儿，明日绣试才佑皆顺利。”
徐令仪不明白，“科举倒能说的通，绣试何时也这般受重视了？”
那人哼笑：“这你也问对了，数年前，提起绣试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到景和十二年绣试，天子封出第一任‘绣女令’，这可意味着可追媲探花郎了，一时成了多少女子追捧的表范，故而这几年大兴女红，应试的人可不比科举的少。”
徐令仪点点头，顺着湖心的动静望过去，大概能猜出是有人发生了口角之争，还想往前凑个热闹，就被人拉走。
二人出了湖心亭，陆诩松手，一脸严肃：“难不成你也想去应试？”
徐令仪当即摇头否认，“怎么会。”
想去也不能告诉你。
“你心里当真没有别的想法？”
徐令仪心虚挽上他的胳膊，催着他走快些，“哥哥真是多虑。”
陆诩瞥一眼胳膊上两只肉白小手，也没挣脱，反而拢不住心底的欢忻，不甚在意走着自己的路。
······
绣试这日，天朗气清，金乌赤足行走在天地间，耀眼刺目逼的绣女一个个将团扇遮挡在头上，荫蔽的凉亭也比往日暖上许多，哪里像几日前才刚下完雪的样子，不免叫人担心炎节到来。
隔着一面数丈高的厚城墙，对面城楼上，有人拨钟三声，一声较一声沉闷，站在连廊上看，人群乌泱泱有次序的落座，各人面前皆摆上一张绣架，绣女多只是望着，不敢动作。
宣读考令的女官乃前一任‘绣女令’，手捧薄册，立在石阶最高处，一身水金明紫盘绦朵花官服端正庄重，头戴嵌有一颗红玛瑙的朝天幞头，颇有一国宰辅风范，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
金女令平视对面城楼，三声钟止，她打开薄册宣读，声色平缓悠远，“‘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谨以庶人章命题命之，诸生莫题考，莫伪弊，勿接耳，绣试即先定！”
城楼钟鸣自上而下传开，连廊上的人不由捂起耳，往前挤了两步。
徐令仪倚靠在石墙上方，洞悉着底下密密麻麻的空白绣布，众人手中只捻着穿好的丝线，并无人在绣布上动作，不时被人推挤了几番，再回头，有人将手扶在她边上，令旁人无法近身。
她摊开手心，指尖作画，蹙眉思索半天，于是叹了口气：“历来命题皆这样不容易，若换作我坐在下方，定然也要考虑许久，这女令我是做不成了。”
陆诩轻笑：“有多不容易？”
徐令仪一心流连绣试上，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目光，微微抿嘴，点头应道：“嗯——很不容易。”
片刻，有绣女先往白锦上扎了一针，底下便悉悉索索响起布帛摩擦的声音，有人犯着急，埋头也给了一针。
徐令仪俯望那位女子，一身素布放在争奇斗艳的花堆里格外显眼，而在她的锦布上，有一小块泼墨不断向外扩张。
无人理解那是何意，只听有人笑指：“那个定是穷山恶水来的，犯了难姑且想死马当做活马医罢。”
年轻衙内往下瞧，捧腹笑道：“我看也是，也是！”
汴京贵人多聚于此附庸风雅，却无人瞧出，这名女子使出手的可是一等一的针黹，除了阿姊，还断没有见过旁人有这般高超绣艺，也不知师从何处？
徐令仪扭头朝陆诩道：“敢不敢与我打赌，赌这些绣女里头皇帝会选谁做女令？”
“下什么注？”
徐令仪挑眉纳闷，故意使坏看向他腰间，“以你的白玉为注？”
“好。”陆诩丝毫没有犹豫。
她又是拱鼻又是紧眼皮，显然不可思议：“这就答应了？”
这厮的玉不是有市无价，就这么轻易拿出来做赌注，秦先生骗人的吧，再说了，她只是想看看他玩不玩得起，就算陆诩真给了自己也是无用。
徐令仪摆摆手，“罢了，这玩意我戴不起，时常腹痛难忍，等价的话世子殿下的家底也足够了？”
“都行。”
她哼哧一笑，立即指道：“那我选她！”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也选她。”
“······”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约莫两个时辰，连廊上给贵人奉茶水的女婢也站不住脚了，却听有女眷放盏笑道：“你们瞧，那里有一头牛正拉犁。”
一众人闻势围过去，绣布主人正是方才那名素衣绣女。
“有意思有意思。”
在哄笑声中，城楼的钟再一次敲响，这次却十足锐利。
“试罢——”
金女令不动声色望向连廊某处，朝诸位绣女道：“半刻后宣旨取一人赐金花，诸位稍安勿躁。”
徐令仪看得分明，那女令的眼睛分明是停留在他们这处的，不知为何，她觉得像是看出些不一样的意思。
半个时辰过了，何止底下的绣女，连廊上的一众贵人也不免等着急了，纷纷猜度起今年的新女令，正说着，殿内走出人捧着圣旨，清了一声嗓子。
前面冗长赘述，像只麻蝇似的嗡嗡飞过一阵，叫人头也大了，最后才高喊：“赐——洛河詹氏秋水金花。”
“秋水姑娘，请随我入殿谢恩。”
素衣女子缓缓起身，对于周身喧嚷毫不在意，端着手跟了上去。
小衙内砸拳给出一笔银子，十分丧气：“怎么会，竟是那个绣牛拉犁的女子！”
有女眷也不可思议：“金女令可是老眼昏花，我瞧着不如‘卧冰求鲤’那位。”
质疑之声不绝，连徐令仪也忍不住望到另一名女子身上，在她的布锦之上，鲤鱼色泽诱人，确要比詹姑娘的好看，不过这绣艺就无可比较了，或许皇帝与金女令也是如她所想？
她躲在陆诩身后往人群中挤出宫门。
陆诩走在前头，悠悠吟了一句：“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长。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
徐令仪蓦地顿足拉住他，桃花眼瞪成杏目，小心问道：“那个人？”
是你安排的！
陆诩浅浅勾唇，仿佛在说有哪里不对？
徐令仪凑上去几步，鼻尖就快要贴着他交领，压低声音，“你为何要安排一个人去选绣女令？这可是舞弊！”
“说来还是你昨日提醒，从前并无人重视女红，为何在景和十二年，圣上突然要封女令？我安插此人取代詹秋水的位置，可费了好大心力。”
“那真正的詹秋水在哪？”
“来汴京途中病故了。”
“你为何要这么做？”
推詹秋水坐上女令之位与圣上重视女红要封女令有什么关系？
“我要让圣上注意到她。”陆诩往前一步，神秘打探四周，戏谑道：“因为我从扬州徐府拿走的，正是一枚玉带，一枚出自皇族的，革面绣虎头的玉带。”
虎头玉带！
原来她一直想知道的，陆诩想从徐府取走的物件，就是爹爹密室里的那枚小玩意，她见过！她记得是个头长到爹爹腰间的年纪偷溜进去摸了一把，最后还被揍了一顿。
“所以你猜测，圣上封绣女令与这样东西有关？”
看来她先前的猜测没错，不，是肯定，眼下，她能肯定，那个一直以来藏身在皇族中的劲敌——当今天子，难怪母亲和姨母缄口不提，难怪初到汴京那夜有人行刺，陆家不敢深究！
“你早就知道这些事和圣上有关，为何今日才说？”
早知道背后推手却还是看着她为了彻查此人底细四处追问，耍她很好玩？
他弯下腰看着她，一手教她比了一个手势对准宫门，“猎物要一点一点盯紧心脏才能绝杀。”
徐令仪后背贴着陆诩的胸口，明显感受到强硬的起伏，红着脸闪避开。
徐令仪本打算去季家医馆看看那位小郎君，哪知陆诩昨夜便下令禁止她出入府内，也不知在王妃面前如何编排的，竟得了首肯，真是奸诈！
她抱着怀里的白毛犬，一下一下使劲薅毛，颇有些怨气。
三哥儿回头舐着身上的手，她一缩，倒吸一口冷气。
果真生疮了，从前冬日给阿姊绣了几天几夜的嫁衣也没这般。
徐令仪才要起来，不想腿脚都麻了，恍然间想起季姑娘昨日给的药瓶子，慢慢挪到床头，伸手去够。
她拔了塞子，喷出一点飞粉，一股呛鼻的气味瞬间冲入喉管，竟比芥末还要辛辣，催出两道清泪，这若要使得，手还不得废了。
虽是这样想，仍旧咬牙往手上倒，她闭眼，只感受到手指逐渐温热，是个好东西。
三哥儿跑来，将头钻到床底去尝药粉的味，被她一手推开。
须臾间，她想到三哥儿平日溜达从来不往正门回，那是从哪回来的，难不成王府也有狗洞？
徐令仪推开屋后时常紧闭的窗门爬了出去，哪知就在后头的这面墙角之下，拨开杂草便有一个狗洞，以三哥儿的体型来看，她完全可以来去自如！
“好三哥儿，等我回来给你加肉。”
三哥儿急急喊了两声，也跟了出去。
阿渊前脚刚得了消息，后脚便来到棠公馆。
“主子，她出府了。”
“怎么出去的？”
阿渊抬眼打量他的神情，这才说：“那园里不知何时有个狗洞，二姑娘的狗找着了。”
狗洞？！
连狗洞都钻了。
徐令仪，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
陆诩微微张嘴一呵，弃了手中墨斗，那案上白纸本完整作好的一首词也沾惹了几点污秽。
阿渊补救道：“昨夜救的那人，他身上有诡矢白玉，与主子的那块并无分别，属下派人查了他的背景，却半点没有眉目，可要继续查下去。”
陆诩拿下架上的剑就要出门：“此人不见得简单，你去醉仙知找谢韫，有眉头再告诉我。”
徐令仪一路问到季家医馆。
医馆内飘出一阵厚重古朴的药草味，季芫华皱着眉往外走，手里还抱着一盆子甘草，她看向门外的歇脚客，空出手来比划：“你们可看见大概这么高的人从里面出来？”
见人摇头，忧心的徘徊几步。
徐令仪上前找她。
季芫华顿了有一会，才认出眼前的人，“姑娘来的不巧，那位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是大好了？”
季芫华直截了当摇头：“不应当，我探他脉象十分虚弱，昨日也只喝了一剂汤药，不可能好的那么快，可我今晨起来便没看见人。”
徐令仪还来不及问别的，身后风声影动，她回头苦笑一声：“哥哥，来得这么快啊。”
陆诩觉得她这副样子未免好笑，不由扬起唇角，故意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猜，这长市上有多少我的人？”
徐令仪一惊，原来早被盯上了，“那我钻——”意识到声音有些大，她压低嗓子，“那我钻，钻洞，怎么没人拦我？”
陆诩不置可否：“下令不许你踏出正门半步，哪知你还有一道后门。”
说侍卫尽责，又没尽全让她跑了，说不尽责吧，偏偏又的确没让她从正门出去。
徐令仪身侧的手不安分，脚跟轻轻浮起，她身子一转：“他们对你的话还真是奉行极致。”
陆诩撇出剑鞘横在她眼前，十分无奈道：“凭你的功夫，能跑的过谁？”
季芫华看二人面貌疏离，更不似寻常兄妹亲厚，却也不好多问，只能插在中间作和事佬：“姑娘还未取药呢？”
陆诩看向她手里的甘草，有些怀疑，“药？”
徐令仪瞟了她一眼，立刻明白了，点头应承：“是啊，药，是药，手上生了冻疮，来拿药来的。”
陆诩放下剑鞘，上前查看她的手，果然指尖红肿，一两处关节有了糜烂。
季芫华顺手又摸出一瓶药，“祖传秘方，每四个时辰涂一回，不出两日便能好全。”
徐令仪如获至宝般接过手，一面盈盈福礼：“来卿真要多谢季姑娘了。”
“见外，叫我芫华就好。”
陆诩板正身子，看向她投来的目光，将腰间的银两尽数给了季芫华。
“现在可以回去了？”
徐令仪点点头，朝她挥手告辞。
二人行到一处湖心亭，湖面水桩站着许多人，由湖低浅处往湖心的高处走再往另一头回来，桩面粗大，并无可能会掉下去。
徐令仪拉住一个人来问：“这是做什么？”
那人上下打量一眼，解释道：“汴京的风俗走水桩，凡所有大试前一日都会有人来水桩上走上一走，寓意节节高升，你瞧的那湖心最高一柱水桩，名叫‘首桩’，只有站到那儿，明日绣试才佑皆顺利。”
徐令仪不明白，“科举倒能说的通，绣试何时也这般受重视了？”
那人哼笑：“这你也问对了，数年前，提起绣试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到景和十二年绣试，天子封出第一任‘绣女令’，这可意味着可追媲探花郎了，一时成了多少女子追捧的表范，故而这几年大兴女红，应试的人可不比科举的少。”
徐令仪点点头，顺着湖心的动静望过去，大概能猜出是有人发生了口角之争，还想往前凑个热闹，就被人拉走。
二人出了湖心亭，陆诩松手，一脸严肃：“难不成你也想去应试？”
徐令仪当即摇头否认，“怎么会。”
想去也不能告诉你。
“你心里当真没有别的想法？”
徐令仪心虚挽上他的胳膊，催着他走快些，“哥哥真是多虑。”
陆诩瞥一眼胳膊上两只肉白小手，也没挣脱，反而拢不住心底的欢忻，不甚在意走着自己的路。
······
绣试这日，天朗气清，金乌赤足行走在天地间，耀眼刺目逼的绣女一个个将团扇遮挡在头上，荫蔽的凉亭也比往日暖上许多，哪里像几日前才刚下完雪的样子，不免叫人担心炎节到来。
隔着一面数丈高的厚城墙，对面城楼上，有人拨钟三声，一声较一声沉闷，站在连廊上看，人群乌泱泱有次序的落座，各人面前皆摆上一张绣架，绣女多只是望着，不敢动作。
宣读考令的女官乃前一任‘绣女令’，手捧薄册，立在石阶最高处，一身水金明紫盘绦朵花官服端正庄重，头戴嵌有一颗红玛瑙的朝天幞头，颇有一国宰辅风范，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
金女令平视对面城楼，三声钟止，她打开薄册宣读，声色平缓悠远，“‘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谨以庶人章命题命之，诸生莫题考，莫伪弊，勿接耳，绣试即先定！”
城楼钟鸣自上而下传开，连廊上的人不由捂起耳，往前挤了两步。
徐令仪倚靠在石墙上方，洞悉着底下密密麻麻的空白绣布，众人手中只捻着穿好的丝线，并无人在绣布上动作，不时被人推挤了几番，再回头，有人将手扶在她边上，令旁人无法近身。
她摊开手心，指尖作画，蹙眉思索半天，于是叹了口气：“历来命题皆这样不容易，若换作我坐在下方，定然也要考虑许久，这女令我是做不成了。”
陆诩轻笑：“有多不容易？”
徐令仪一心流连绣试上，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目光，微微抿嘴，点头应道：“嗯——很不容易。”
片刻，有绣女先往白锦上扎了一针，底下便悉悉索索响起布帛摩擦的声音，有人犯着急，埋头也给了一针。
徐令仪俯望那位女子，一身素布放在争奇斗艳的花堆里格外显眼，而在她的锦布上，有一小块泼墨不断向外扩张。
无人理解那是何意，只听有人笑指：“那个定是穷山恶水来的，犯了难姑且想死马当做活马医罢。”
年轻衙内往下瞧，捧腹笑道：“我看也是，也是！”
汴京贵人多聚于此附庸风雅，却无人瞧出，这名女子使出手的可是一等一的针黹，除了阿姊，还断没有见过旁人有这般高超绣艺，也不知师从何处？
徐令仪扭头朝陆诩道：“敢不敢与我打赌，赌这些绣女里头皇帝会选谁做女令？”
“下什么注？”
徐令仪挑眉纳闷，故意使坏看向他腰间，“以你的白玉为注？”
“好。”陆诩丝毫没有犹豫。
她又是拱鼻又是紧眼皮，显然不可思议：“这就答应了？”
这厮的玉不是有市无价，就这么轻易拿出来做赌注，秦先生骗人的吧，再说了，她只是想看看他玩不玩得起，就算陆诩真给了自己也是无用。
徐令仪摆摆手，“罢了，这玩意我戴不起，时常腹痛难忍，等价的话世子殿下的家底也足够了？”
“都行。”
她哼哧一笑，立即指道：“那我选她！”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也选她。”
“······”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约莫两个时辰，连廊上给贵人奉茶水的女婢也站不住脚了，却听有女眷放盏笑道：“你们瞧，那里有一头牛正拉犁。”
一众人闻势围过去，绣布主人正是方才那名素衣绣女。
“有意思有意思。”
在哄笑声中，城楼的钟再一次敲响，这次却十足锐利。
“试罢——”
金女令不动声色望向连廊某处，朝诸位绣女道：“半刻后宣旨取一人赐金花，诸位稍安勿躁。”
徐令仪看得分明，那女令的眼睛分明是停留在他们这处的，不知为何，她觉得像是看出些不一样的意思。
半个时辰过了，何止底下的绣女，连廊上的一众贵人也不免等着急了，纷纷猜度起今年的新女令，正说着，殿内走出人捧着圣旨，清了一声嗓子。
前面冗长赘述，像只麻蝇似的嗡嗡飞过一阵，叫人头也大了，最后才高喊：“赐——洛河詹氏秋水金花。”
“秋水姑娘，请随我入殿谢恩。”
素衣女子缓缓起身，对于周身喧嚷毫不在意，端着手跟了上去。
小衙内砸拳给出一笔银子，十分丧气：“怎么会，竟是那个绣牛拉犁的女子！”
有女眷也不可思议：“金女令可是老眼昏花，我瞧着不如‘卧冰求鲤’那位。”
质疑之声不绝，连徐令仪也忍不住望到另一名女子身上，在她的布锦之上，鲤鱼色泽诱人，确要比詹姑娘的好看，不过这绣艺就无可比较了，或许皇帝与金女令也是如她所想？
她躲在陆诩身后往人群中挤出宫门。
陆诩走在前头，悠悠吟了一句：“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长。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
徐令仪蓦地顿足拉住他，桃花眼瞪成杏目，小心问道：“那个人？”
是你安排的！
陆诩浅浅勾唇，仿佛在说有哪里不对？
徐令仪凑上去几步，鼻尖就快要贴着他交领，压低声音，“你为何要安排一个人去选绣女令？这可是舞弊！”
“说来还是你昨日提醒，从前并无人重视女红，为何在景和十二年，圣上突然要封女令？我安插此人取代詹秋水的位置，可费了好大心力。”
“那真正的詹秋水在哪？”
“来汴京途中病故了。”
“你为何要这么做？”
推詹秋水坐上女令之位与圣上重视女红要封女令有什么关系？
“我要让圣上注意到她。”陆诩往前一步，神秘打探四周，戏谑道：“因为我从扬州徐府拿走的，正是一枚玉带，一枚出自皇族的，革面绣虎头的玉带。”
虎头玉带！
原来她一直想知道的，陆诩想从徐府取走的物件，就是爹爹密室里的那枚小玩意，她见过！她记得是个头长到爹爹腰间的年纪偷溜进去摸了一把，最后还被揍了一顿。
“所以你猜测，圣上封绣女令与这样东西有关？”
看来她先前的猜测没错，不，是肯定，眼下，她能肯定，那个一直以来藏身在皇族中的劲敌——当今天子，难怪母亲和姨母缄口不提，难怪初到汴京那夜有人行刺，陆家不敢深究！
“你早就知道这些事和圣上有关，为何今日才说？”
早知道背后推手却还是看着她为了彻查此人底细四处追问，耍她很好玩？
他弯下腰看着她，一手教她比了一个手势对准宫门，“猎物要一点一点盯紧心脏才能绝杀。”
徐令仪后背贴着陆诩的胸口，明显感受到强硬的起伏，红着脸闪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