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的马车里徐三坐在凌瞿生面前很不自在,他一介暗卫现在无需隐藏堂堂正正坐在车里,还被主子不时看着简直如坐针毡。

    “少爷,不如我骑马先去赤离城部署。”他这般小心翼翼请命的行为,是路上行来的第二次,可惜对方依旧不予任何回应,只能把求助目光投向一旁的珊宁。

    “怎么,和我同乘你很难受。”凌瞿生移开观棋的视线问他。

    “属下不敢,我是想尽快查到追寻之人。”徐三立时转坐为跪,言罢他再不敢抬起头来。

    直跪得膝脚发麻才听少爷言。

    “查到的消息已是七年前旧事,就算你马不停蹄赶到赤离也无任何时效优势,况且还不一定是她。”说完他取黑子落星位。

    徐三欲再接话被珊宁扯住衣袖制止,见其对自己遥遥头只能住口。

    他方才差点脱口而出,既然如此少爷为何还要冒着风险亲自前往,镇守边疆的大将无皇命召见擅离职守是死罪。这话若真说了就不是罚跪那么简单,他的主子只有一人,此外任谁哪怕皇上都不能为自己所惧,冲撞质疑更是大忌。

    只是七年边疆之苦,寻而不得之痛,他为主子抱不平才会有方才的莽撞。

    车内恢复安静,徐三仍跪在那里,夜幕时分入城投宿。刻洛昔城是座小城池但盛产玉石因而很是富庶,凌瞿生他们一行人乔装成中原往来商旅,三辆马车与小队护卫很快便通过城门处的审查。

    投宿的客栈中大家正对一件事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都桑鸠罗庙神女显灵。”一人神秘兮兮的言。

    “少在那危言耸听,都桑不是出告示说清是新洲城狄小姐到鸠罗庙祭拜与神女有些神似被信徒误认。”另一人即刻出来差穿。

    “拜个女人怎么能求得庇佑,历代都桑城主恐怕都是食色的,这神女说不准是个专勾魂魄的狐狸精能管些传宗接代的那档子事。”

    门前一桌四人的对话逗笑客栈中正用食的人。

    掌柜的生意是迎八方来客,可不想惹麻烦,这往来顾客保不齐就有都桑人到时候又是一场恶战,忙出来打圆场悄悄送上好些酒菜才封住四人的嘴。

    角落里凌瞿生与珊宁正在进食,刚刚那幕只当没见,膳罢小二撤下碗筷奉上茶水,他仍没有要回房的意思。

    珊宁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你想为徐三求情。”他收回目光喝着手中粗茶。

    “少爷,让他回江南是不是太…”珊宁知晓今日徐三确实逾矩,可暗卫训成后誓死都只会在主人身边如此被送回去是要弃了他吗。

    “其一不尊主上,其二心气浮躁,其三牵连同仁为他求情,哪一点配当暗卫。”冰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让人无法反驳。

    “属下知错。”珊宁随侍少爷多年,当然知道他对属下严苛对自身更不例外,徐三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那么好过。

    凌瞿生拿起茶盏杯中茶色浑浊并不是什么佳品就口饮下,门前那桌食客得掌柜酒菜后再不高谈阔论。

    “告诉石呈,明日城门开便启程赶往赤离。”他放下茶杯回房。

    “是。”珊宁应下。

    客栈后院的房中,凌瞿生一人立于窗前,今夜雪大云层厚积星光隐去他看得出神,方才送来的药搁置桌上早没了热气。

    石呈叹息着推门进来拉上窗,他在门外已经侯了许久实在看不下去少爷如此糟践自己出声道。

    “少爷,药凉了。”

    窗前男子冷然走近桌旁一口饮尽碗中药汁连眉都没皱。这些年在莱茵城大大小小的战役少说百余场,身上新伤旧痕不计其数,徐家源源不断送去珍品药膳,他真正用下去的少之又少。

    若是小伤小痛石呈也由着他意愿来,可半月前敌军夜袭少爷带兵抵御,左肩受伤后一直余毒未清不时发作,药农也束手无策。

    不清楚毒素之前本不该离开势力属地,这等同于失去最坚固的防护将自己置于险境。况且雪域气候严寒,谁都不清楚对毒有无影响,徐三虽莽撞却也是考虑到此,他经年在外,隐秘于市井难免沾染江湖术士粗莽之气,可日后的路出不得半点差错,遣回江南并不是件坏事,以他之能日后要回来不难,此举意在磨炼其心性。

    天将亮时城门刚打开一商队就赶着出城,往雪域的皇权中心赤离城而去。

    徐家生意遍布天下虽然在雪域不像中原那般声势浩大,但赤离这样繁华的都城只要对中原之物有需就总有徐家一席之地。

    入了赤离城他们并未投宿客栈,石呈直接带着众人进商会,也正契合他们的身份不会引起怀疑。

    商会的掌舵人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他是凌瞿生五年前从江南亲自提拔,就在人人都以为其得了徐家少主人青睐,将平步青云时却被发配到雪域,管理尚不成气候的商会。

    “属下见过公子。”曹言得少主将至的消息早备下住所,五年时间他一如往昔的书卷气息,言语温和细致入微,从发冠到鞋履样样工整,不像从商更似赴考。

    “此行无需惊动他人。”凌瞿生主位上落座其余人自行散去,厅中只余蓸言和他。

    “公子吩咐查探的事属下已着手去办,任何与前王后之死有干系的人,除拓佫公主与奉原君外其他均了无踪迹,连那夜带兵搜查的两位大人也相继离世。”蓸言详述近日所得消息,要查下去目前的突破口只有两处。

    “去探探奉原君。”凌瞿生吩咐道,如若那女童真是她,那么最后消失的地方便是奉原君府。

    一番布置后蓸言拣几件赤离城中近日发生的要事禀报,其中少不了鬼市血莲与狄芯予在都桑城惹出的传言。

    赶了几日的路,此刻大家都已经安顿下。

    夜里少爷屋中从不需人伺候,珊宁会在每日亥时三刻退下,室内燃着香烛床帐锦被都熏过香,炭火在炉中烧得正旺周遭静悄悄。

    凌瞿生褪去外袍仅着白色中衣卧靠在榻上,冠饰卸去如五倍子、苏木染就的黑丝披散宽阔的肩头,明明是尊杀神但当他闭着双眼,烛光轻笼额上眉间时又有种言语不出的惬意柔和,连白日里冷硬的嘴角都隐含一丝弧度,仅此还能与少年俊美似妖的京都三殿下重合。

    梁上暗影一眼窥之,稍停留便以迅雷之势闪过,哪知原本还在榻上沉寐的男子已睁开双目,眼中清明如初完全不像刚醒来。

    “将人留下。”他隔空唤道,屋外黑暗中潜藏的三人齐齐寻迹追去。

    想来黑衣人对自己的实力相当自信,一人就敢夜探进来此时遇高手阻截,三人合力攻击下他很快不敌,对方招招致命其想遁走却寻不着突破口只能不断闪避。

    训练有素善于隐藏直至他们出现前黑衣人丝毫未察觉危险,只有从小培养的暗卫可以做到,这回可算是栽了跟头。

    被五花大绑着扔进烛火通明的大厅,方才房梁上瞄到的男子已披上外袍,墨发用木簪定于脑后,一双眼如雪山之巅正预俯冲而下的雄鹰凌然犀利,正盯着被邦得无可动弹的他,眼底冷似寒冰能生生灭了自己。

    “夜闯我府邸不知有何贵干。”凌瞿生冷漠,对于不速之客没什么耐心应对。

    “生活所迫今日碰见你们有货物运来想顺手牵羊一把,不过并未得手还请贵主人饶命。”黑衣人挣脱不开绳索干脆躺在地上,言辞表情倒真是凄惨可嘴里没有真话。

    “那为何不去库房,反而直奔寝室。”石呈出声呵斥。

    “我不识库房所在,只能瞎摸索。”黑衣人心中一惊原来他的行迹从开始便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他的话当然没人信,凌瞿生也不打算费时审问,人拖下去石呈有的是方法让其开口说实话。

    蓸言在旁听着心中有些猜测禀于公子,雪域有位偷盗者颇具名声,从无人见过其面目却在城中贫民窟深受敬仰因常救济困顿之人。可说劫富济贫,他所劫者非官即贵,就算有鬼市销赃也会有风声,其却滴水不漏,不见赃物流出钱财却源源不断,只有一种可能受人雇佣专窃指定之物。

    黑衣人突然感到不妙,座上男子冰寒的双目带着冷酷“给我断他一臂。”

    珊宁端上热茶司空见惯这般场景。

    “等等。”他总算主动开口。

    可惜暗卫向来只听命主人哪里会等眼见手起刀将落。

    “我招。”原本并不打算抖出实情,偷窃被抓一顿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但往死里整的也是少之又少,若要断臂守秘他没这个原则,求财哪里有命来得重要。

    如此回答座上人似还不满意,并没授意暗卫停下。

    “是你。”黑衣人拼尽全力喊出,肩上利刃穿过皮肉堪堪收力,拔出的剑鲜血淋漓,他穿着黑衣并不知血流程度但空气中弥漫的甜腥味不轻。

    “我?”这话终于引起座上人兴趣。

    黑衣人急速失血被捆绑的手臂也麻得很,他知道交代事情并不一定有生路,但此时再不说必定会死。是自己大意本以为是普通的生意人,没想到对方杀人不眨眼。

    “有人花钱雇我看清你样貌。”他硬撑着一口气回话表情狰狞显然很痛苦。

    从西北到雪域凌瞿生极少露面,出现在人前时大多遮掩着口鼻,雪域的风刮起来利如刀,在外行走之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此举并没什么特别,唯一次坦露真容是在刻洛昔城的客栈进食,难道被人识破身份。

    “是谁。”他神情冷静问得无波无澜。

    “鬼市古微堂掌柜。”黑衣人此番老实多了,断断续续吐出所知的全部事宜,渐渐进气比出气少。

    凌瞿生向来冷情冷心更无视生死,要说同情是半分也没有,不过此人还有些用途。

    “石呈,带下去别让人死,既是有名的梁上君子对赤离城中道路布防,乃至王宫别院的方位想必甚是熟悉让他绘制出地图来,你命人查证凡错一处便断其一指,我倒想知道没了手的贼何以为生。”

    处于极度晕眩中的黑衣人听闻此言,急火攻心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珊宁随暗卫一同离去,少爷让人活着他就不能轻易死了。

    “今夜之事你怎么看。”凌瞿生问的是蓸言,他久居赤离对古微堂了解多少。

    “古微堂的掌柜属下见过,以魔神刑天面具示人性情诡谲多变,生意场上倒是珠规玉矩。”蓸言回忆着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

    “少爷可要再审问这贼人。”石呈一直候在旁没离去,听闻两人对话提议道。

    “他既受雇于人便是求财不会知道太多内情,如今唯一价值是对城中的熟识。”凌瞿生摇头。

    不过对方今夜派人夜探,起码对于他的身份还未知晓不然不会打草惊蛇,区区店铺掌柜雇人盗宝尚可理解,可花钱买样貌此人绝不简单。

    “公子,属下为您另辟处住所。”蓸言思索着道,室内染了血再居于此不吉利。

    “无需,你们下去吧。”凌瞿生战时坟地都睡过哪里会讲究这些。

    两人得令退下大厅之中再无他人,凌瞿生抵着额连日赶路体里潜藏的毒素并不是对他毫无影响,虽能压制住了始终是个隐患这里的事得尽快查清。

    他行至屋外难得雪停天空中有星光,胸前佛珠依旧了无动静,淡淡光晕不及烛火十分之一。前些年里能偶尔察觉它闪耀异芒,近两三年又如古井再无波澜,这沉默的死寂更折磨人。

    七年已逝,人若安好,为何还不归?

    西北初战告捷时望见天边明月星海,至少能安慰自己与她同在天地间,但天地浩大至此要寻人谈何容易。

    如能回到泉上回廊那时,应着她的话表明了心意是否会有另番光景,可似此星辰已非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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