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奕又惊又疑,脱口而出:“你又在打什么——”他倏地将“鬼主意”几个字吞了回去,摇头轻叹:“别再——”他又是一顿,“胡闹”二字也没能说出口,终是一叹,神色有些无奈:“你且说说看罢,时间紧迫,莫作无谓之言。”

    比起方奕的焦躁不安,张静姝却是一派镇定从容,仿佛坐在谈判席上与人博弈也似,不徐不疾地道了句:“世间女子,除了东方姑娘,你最在意的就是周氏了罢?”

    听她浑不着边际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方奕不禁皱了下眉头,面上现出几分不耐之色,显然在他听来,这已是“无谓之言”了,既是无谓之言,自无必要与她分辨。

    “有话快说。”方奕语气甚冷。

    张静姝却仍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模样,直直望向方奕,开出条件:“我替你救周氏,作为交换,你替我救九王爷,这很公平罢?”

    “你够了罢?”方奕倏地捏紧手指,绷得指节发白,语气隐含怒气,“眼下不是为此事纠缠的时候,我直说罢,我救不了他。”似乎觉得话说得还不够斩钉截铁,他又补充了句:“没有人能救他,哪怕是北燕王。”

    张静姝不死心,立时提议:“圣上那般倚重你,你求块免死铁券当不难——”

    方奕直截打断她:“免死铁券制度早在先皇时代便废止了!”

    “那么——”

    方奕瞥了眼火光愈炽的甲板,再也没有丝毫耐心与她讨论她那些五花八门的妄想,再次打断她:“九王爷可曾告诉过你,圣上为何恨他们母子入骨?”

    这桩辛秘,张静姝自然听朱九提起过,因道:“先皇因宠爱九王爷的生母,欲传位于他,圣上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还残忍地烧死了他娘……”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方奕蔑笑一声,“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圣上的生母殷皇后是怎么死的?”

    张静姝微一怔。

    方奕转身望向甲板方向,面色沉沉:“鄢妃诞下一对龙凤胎,先皇大喜,册其为贵妃,殷皇后前往看望,离开未久,小公主离奇死亡,先皇震怒之下,将殷皇后打入冷宫,仅仅数月,殷皇后便死在了冷宫里,圣上甚至连见她最后一面都来不及。鄢妃曾离皇后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如此,你还觉得她全然无辜么?”

    张静姝不作声了。

    风更疾了些,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一下一下,声音又重又急,战鼓一般。

    方奕被这阵海浪声搅得心烦意乱,不自主地迈开步子,朝大船所在处走了几步,亦无心再与张静姝多言,只饱含警告意味地道了句:“别再蹚这浑水,圣上和九王爷的恩怨,不是你我能插手得了的。”

    话音方落,船上有号令声渐次传来,二十步一传,如浪相推,须臾传至,绵绵回响。

    “子时已到——已到——已到——”

    一声一声,催命也似。

    张静姝急奔而前,拦在方奕面前,态度万分果决:“没时间了,我去救她!”

    方奕看向她,眉头深锁:“你要怎么救?”

    张静姝深吸一口气,没有半点犹豫:“我扮作萧皇后,去换她。”

    “你——”似被她的提议震住了,方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静姝睄着甲板,不待方奕回答,便迅速道:“我见过萧皇后,极近地观察过她,扮她不会出大的纰漏,现下天晚,加上离得远,萧濯未必能察觉异样,其他人又没见过萧皇后,应当无虞。待我上了船后,萧濯即便发现不对,周氏那时也下船了,你的人动作再利索些,说不定已经接上她了,她便得救了!”

    方奕愕然瞪着张静姝,嘴唇乌青发颤,似想言语,却又竭力克制住了。

    “再拖就没机会了,速速使人去知会萧濯!”张静姝见方奕半晌不语,情急之下,攥住他的胳膊拉扯,催道,“快呀!还犹豫什——”

    话未说完,方奕忽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猛将她拽至跟前,低头逼视着她,眸中翻滚着怒火,连鼻端呼出的气都像夹带着点点火星,扑在张静姝面颊上,烧得她有些疼,她遂挣扎着往后退去。

    方奕立时箍紧了她的手腕,又逼近过来。张静姝顿觉身周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潮热稀薄,像突然被蒙进了被子里,闷得难受。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让你去换她?”方奕死死盯着张静姝,一字字迫问道。

    没法厘清他眼里晦涩的情绪,张静姝有些迷惑,旋又作镇静状:“不是‘换’,是‘设计’,我幼时时常偷偷摸摸去河里玩耍,也算习得水性,可觑机跳海逃生。”

    方奕冷笑,显见对她的说辞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只又问了一遍:“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让你去换她?”

    “我就想让你欠下我这个人情,然后想法子还给我!”张静姝瞪向方奕,眼里蓦地浮起一层水雾,她难堪地别过头,不愿在他眼前掉一滴泪,即便皇帝和朱九有仇,皇帝也断不能随便杀人,说到底,刀子是他递给皇帝的,他既能杀人,如何不能救人?

    二人正自对峙,甲板上,却已火光大盛,再传令声。

    “行刑——行刑——行刑——”

    张静姝平复心绪,复看向方奕,整个人透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你我各取所需。”

    方奕像被扎到般,倏然撒开了手,继而又是一笑,目光却冷冽已极:“你想去,便去罢。”又扬声道:“程刚听令。”

    一名官兵闻声上前,俯首道:“侯爷请吩咐。”

    “告知萧濯,说萧皇后人已到了,让他依约放人。”

    那名官兵遂前往船上交涉,移时,船舱中走出一人,那人行至甲板上,凭栏而立,翘首遥望,观其形状,似很是迫切。

    又过片时,官兵回来复命:“侯爷,萧濯同意交换人质,承诺在两炷香时间内,让所有守卫登船退避百丈,请侯爷带人至码头前等候。”

    正说话间,码头上人头攒动、脚步杂沓,萧濯的守卫果然开始有序撤离。

    张静姝带上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低声道:“方侯爷,我们也过去罢。”

    方奕未予理会,径自上马,吩咐众人:“韩闯,你领一队人马,留在此地接应,如有异状,即刻烟火传令,其余人随我去码头。”

    “是!”众皆领命。

    萧濯一方如约登船驶离码头,退开百丈,张静姝则跟随方奕,来到了码头前。

    双方再次交涉过后,萧濯命人将周氏放下木桩,押至船头。此时双方距离稍近,众人立在码头前,借着船上火光,依稀可以分辨船上各人形貌。

    隆冬时节,船头风大,周氏仅着单衣,寒风自领口倒灌进去,鼓得衣衫猎猎而舞,她那一把孱弱骨肉,好像随时会被风吹散架,即便她紧紧扒着栏杆,身子也摇晃得厉害。

    周氏本怯懦之人,可此际身陷囹圄,面上竟无几多惧色,只竭力探出脖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码头上那道被黑衣裹着、仿佛融进了暗夜的瘦削身影,似想将他看得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

    在她身旁不远处,萧濯亦探长脖子,目光锁住方奕身后那个头戴兜帽、瞧来纤细柔弱的人,可夜色太浓,码头上那几点稀疏灯火根本照不明朗,那人面目实在太过模糊,只从身形体格来看,确然像是妹妹。

    萧濯今夜虽是背水一战,但他久经风浪,心情再如何急迫,头脑也还保有一丝谨慎,既未能确认萧皇后身份,便未轻易动作,只吩咐随从:“让方侯爷将人质送上码头,我即刻派人去接。”

    命令一下,便有人从大船上放下一艘小船,随从乘坐小船前往码头再度交涉。

    尔后,方奕身后那人骑马出列,行至码头栈道前方,缓缓下马,拢住兜帽,微抬起头来,朝大船方向看了一眼。

    萧濯眼也不眨地盯着那道伶仃的人影,眉宇间一片凝肃,低声令道:“弓箭手就位。”众弓箭手依令而上,握弓于前,蓄势待命。

    但有差池,立时便是鱼死网破之局。

    那道人影朝栈道踏了一小步,忽而脚底一个趔趄,往旁跌去——

    萧濯一下子扣紧栏杆,手心冒汗,屏住呼吸,心吊到了嗓子眼。

    那人晃了两晃,又即站稳,蜷着右腿,一瘸一拐地走上栈道。

    她走得极慢,举动很是吃力,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可萧濯却舒了口气,提着的心落了回去。妹妹入宫十余年,一向深居简出,甚少与人交往,她身有伤残之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至于具体伤在何处这等隐私,知道的就更少之又少了。

    方奕若想随便找个人来糊弄他,却也不易。

    那道荏弱身影踽踽独行于漫长的栈道上,一步一步走向旷阔无垠的大海,这让她看起来更显得渺小、无依。

    萧濯看得一阵心酸,攥紧了栏杆,心里默默赌誓:“不论如何,我都会让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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