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至偏殿,皇帝坐了下来,睄过一袭白衣的方奕,面上已现不悦之色:“你这是何意?为何不着公服?”

    方奕跪地道:“吾皇圣明,微臣是来认罪的。”

    皇帝沉声道:“所犯何罪?”

    方奕细数道:“臣在查甘州土地案时,用了些非常手段,包括行贿、受贿、动用私刑、纵火、杀人等,犯贪赃罪、滥用私刑罪、纵火罪、杀人罪等罪;方家袭侯爵期内,未经上报,私自出让、买卖土地若干,犯私自处置土地罪、兼并土地罪;孙琤奉旨保护臣期内,臣指使孙琤为臣家事出人出力,动用兵部人马,犯公权私用罪;臣执尚方剑期内,因一己私心对北燕王、九王爷拔剑施压,犯滥用职权罪、以下犯上罪。综上种种,请皇上明察。”

    皇帝道:“这些事朕都知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昨日朝会,群臣联名上书弹劾臣——”

    方奕话未说完,皇帝便打断了他:“你妨害了一些人的利益,他们当然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是朕的剑,除痈疽、振家国之路,道阻且长,如今才开了个头,你怎能因为一点儿挫折便心生退意?弹劾怎么了?朕还没发话呢!”

    方奕才要开口,喉头一痒,咳了几声。

    皇帝沉默片刻,语气略缓:“你身子欠佳,先修养一段时间,也无不可。”

    “皇上,你要整顿土地乱象,臣身上也背着土地官司,你要废除贵族特权,臣也是贵族,难道因为臣是钦差、领着皇命,便可不计较么?”方奕问道。

    皇帝默然。

    “如今臣在朝中风头正劲,正可做——”方奕顿了一下,道,“出头鸟。”

    皇帝默然。

    方奕道:“皇上若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替臣,臣可向皇上举荐两人。”

    皇帝略略坐直身子:“你说。”

    “一者,甘州府丞卢邵洁,此人身处魔窟,与群魔共舞,而身居高位,可见其能忍擅谋;此人曾向家父匿名秘密举报甘州萧家,但家父不久便摔断腿而卧床,此事遂罢,可见此人本心不改,出淤泥而不染;臣到甘州后,此人三番两次试探臣,探明臣的虚实后,与臣里应外合,一举捣破魔窟,甘州土地案中,此人提供了大量证据和线索,能得肃清甘州,此人功不可没,足见其深谋远虑、手段过人。臣以为,此人可堪大用。”

    方奕道罢,皇帝连连点头:“甚好,还有谁?”

    “奉天清吏司副吏杨正。”方奕道,“萧濯在刑部人脉甚广,掌控着大半个刑部,而杨正嫉恶如仇、不畏权贵,数番顶撞直属上司,遭到同僚排挤,几乎丢了官位,而他在刑部已逾十年。臣以为,一个人十年都学不会低头,那便是天生不会低头。卢邵洁与杨正二人,一柔一刚,正可互补。”

    皇帝颔首道:“甚好,容朕考虑考虑。”

    方奕双手呈上剑匣:“皇上,臣职责已尽,请归还尚方剑。”

    皇帝才略微舒展开的眉头顿又拧了起来,紧盯着方奕,不吭一声。

    方奕捧着剑匣,叩了一个头。

    皇帝道:“如今群臣弹劾你,你若还了剑,他们便更无顾忌了,你……”

    方奕明了皇帝的意思,直言道:“皇上,你不必再保臣了,臣走到今天,无怨无悔。”

    皇帝低头抚上剑匣:“还剑之后,朕会将你褫夺侯爵,贬为庶民。”

    方奕谢恩道:“皇上隆恩浩荡,臣感激不尽。”

    皇帝沉默良久,方道:“行礼罢。”

    方奕放下剑匣,行三跪九叩之礼,郑重归还尚方剑,末了,他又抬头看向皇帝:“草民会等着皇上,等皇上还草民、还萧濯、还天下苍生一个……朗朗乾坤。”

    皇帝阖上眸子,片晌,复睁开,看着方奕:“朕曾允诺你,答应你一个要求,此话仍旧作数,你可尽管向朕开口。”

    方奕道:“草民遇刺后,皇上来看望草民,那时草民便提过了。”

    皇帝显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事,倏然面色一沉,冷着脸不作声。

    方奕浑然不惧,抬眸直视皇帝:“草民还是原话,草民只求皇上这一事。”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别不知天高地厚!”

    方奕猛一阵咳,一口鲜血洒在地上。

    皇帝抿了下唇,依旧冷着脸,却没再骂了,过得片时,道了句:“你退下罢。”

    方奕叩首再道:“草民只求皇上这一事。”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一句“滚”险些飙出口,可看到地上那滩刺目的鲜红时,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道句:“你走罢。”脸色依旧不大好看。

    方奕不复多言,躬身而退,退至殿门口时,皇帝忽唤住他。

    “方奕……”

    方奕抬头看向皇帝。

    “你为国家鞠躬尽瘁,到头却什么都没得到,你怪朕么?”皇帝问。

    方奕微微一笑,洒然道:“我自由了。”

    皇帝一愣,怔怔望着虚空:“‘自由’啊……”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在体会其中的意味,待到明了,竟是满腹苦涩。

    “方奕,我有些羡慕你,你可以放下一切……”

    他说着,望向殿门口,可方奕不知何时已经退下,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一刻,帝国的王忽觉自己竟如同一只金丝雀,被锁在这座牢笼中,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远,飞不出去。

    -

    都城郊外,停着两辆马车,一副棺椁。

    行至车前,苏清微回身道:“方兄,就送到这里罢。”

    方奕停下脚步,问道:“苏兄,你以后有何打算?”

    “而今江淮道盐矿案真相大白,我苏家的冤屈终于洗脱了,我要先回乡祭祖,将此事告知我爹、我娘、和死去的家人们,以慰他们在天之灵。”苏清微双眸含泪,“再将小桔……好生安葬,然后……”

    他望着天际,想了一忽儿,方道:“或许去太湖边开个酒楼罢。”

    方奕点头道:“如此也好,总算有个寄托。”

    苏清微忽朝方奕俯身一拜,一揖到底。

    方奕连忙扶起他:“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方兄,你和方老侯爷为我们苏家做的一切,道谢太轻,太轻了,可我还是要说一句……”短短几句话,苏清微说得几度哽咽,“多谢厚义。”

    方奕坦然道:“我想我爹这么做,也并非为了苏家,只是为了心中的道义,至于得失几何,我想他定也同我一样,无怨无悔。这两年来,方家确是发生了许多事,但都与你无关,命使然也,你不必太过介怀。”

    “话虽如此,可……”苏清微两眼饱含泪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说什么,都太轻。

    “不必多言。”方奕道,“你想说的,我都懂。”

    苏清微点点头,这才直起腰,郑重地道:“方兄,日后你若有用得着苏某人的地方,只管开口,只消一句话,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苏某人也绝不皱眉。”

    “好。”方奕也不与他客套,朗朗然道,“你这朋友,我交下了。”

    二人拉着手,又说了会儿话,不免各自殷殷叮嘱一番。

    说着说着,苏清微想到什么,犹豫了下,方开口道:“方兄,我昨日见了张姑娘,她——”

    “不必提她。”方奕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我与张姑娘此生缘分已尽,不会再相见。”

    苏清微遂不再提,又令仆从端来一壶茶,斟满两盏,一盏自取,一盏递予方奕,道:“方兄,你咳疾未愈,咱们便不饮酒了,仅以此茶略尽心意。”

    二人饮罢,挥手作别,各自道:

    “方兄,保重。”

    “苏兄,保重。”

    苏清微的马车走远后,方奕骑上马,回首望了都城一眼,心无挂碍,再无留恋,朝八圣山驶去。

    东方晨曦初露,金色的阳光洒下,照亮了前方的旅途。

    他恍惚想到了那日的清晨,阳光一如今日这般温暖。

    那日,他给她端去堕胎药,又将药碗打翻,狼狈而去。

    逃离家门后,他跌跌撞撞地在空荡荡的街上走着、走着,一直走,直走到天光大亮,阳光铺在街道上,一片光明。

    他方才醒到:他错了,大错特错。

    明明爱她,为何竟会对她举起屠刀?

    爱,不应如此。

    自私丑陋。

    行至八圣山脚下,方奕弃马登山,缓步而行。

    他想起下山时,方丈对他说的那句“若真心皈依佛门,便该先摒弃自私”,那时候他还不理解何为“不自私”,心下一片迷惘。

    而现在,他已不再迷茫,脚下的每一步,都像生了根一样坚定。

    从前,他想出家,因为他畏惧、厌恶山下那个世界,只有在山上,他心里才有一刻平静。

    可是,因为爱她,他又爱上了那个世界,所以这一次,他重新回到山上。

    他用自己的道,证了佛道。

    因爱一人而爱整个世界。

    从今以后,她即是千万人。

    爱是什么?

    爱,即是慈悲。

    云空寺外,方丈悠然立在晨光之中,仿佛在此等候已久。

    见到方奕,方丈问道:“方施主,如今,你的心可静了?”

    方奕一笑:“我心已静。”

    方丈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方奕亦合十:“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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