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澄离开望月峰,自然不是独独为了见祝景延一面,他一届凡人,也没有让她亲自拜会的资格,她此番是向门中尊者回话。迎客厅中坐着好几位仙风道骨的仙人,主位正是玉霄宫的宫主。比起师尊,他长的就正派多了,眉如远山,鼻若雪峰,棱角分明,俊美非凡。其他几位仙者也是各有风采,风姿卓绝。成仙之后,仙术会美化修仙者的容貌,让他们容姿更为出色。这种仙气飘飘的氛围中,杏黄色衣袍的少年显得格格不入。少年不过十五年华,脸庞略显稚嫩,长剑别在腰间,眉目清秀,生气盎然,举止间颇有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侍者通报九思仙子进殿,他眼底微微亮起,按照规矩起身迎接,却不自觉地多往前行了两步。

    羲澄目不斜视地进入。哪怕是在万千仙者里,九思仙子的身姿也是独一份的惊艳,她身形挺拔,亭亭玉立,眉目如画,仙姿玉貌。往人群里里一站,便是众人视线的中心,世界的焦点。她生来便是受得起赞誉与仰望的。

    “羲澄来了。”宫主萧允赞许地望着这位宗门的新星,不愧是神尊的弟子,容貌气质皆为上上乘,令人惊艳。“羲澄,上前来,这位是人界长平侯候府的小侯爷,也是此番请你去凡界造访的使者。”

    羲澄的目光自进殿起,第一次落在了一旁的少年身上。

    祝景延感到一阵颤栗的欣喜,仙子的视线掠过他的全身,他突然有一种没背课本却被夫子提问的紧张感,甚至克制不住低下了头,不敢探究那目光中隐含的情绪,怕看到轻蔑与厌恶,怕她看出他初次出远门的胆怯,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凡人,而她是尊贵的仙子,他怕自己配不上她如雷贯耳的名号,惹她厌烦。少年恭敬行礼,眉眼低垂,唤了她一句:“长姐。”

    祝羲澄听不得这个。

    自记事以来,祝景延就知道他有一位血浓于水却素未谋面的亲姐姐,周围人虽不避讳九思仙子的名讳,却也不经常提起。他小时候虽备受宠爱,有许多小公子一同玩耍学习,但看到同伴家里都有兄弟姐妹,也不由得心生羡慕。他把想要一位兄弟姐妹的心愿告知父母,父亲却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告诉他他有一位亲姐,名为祝羲澄。她是顺嘉长公主的女儿,被世上最尊贵的仙人收为弟子,前途无量。

    他从此盼望着与祝羲澄见面。他有姐姐,还是个成仙的姐姐,天人之姿,出类拔萃,这是多么令人自豪的事。同父异母的亲缘在高门贵族中太常见了,谁家没有几位姨娘。镇北将军家的几兄妹,年岁相仿,感情甚笃;太傅家的嫡子与庶女,也天天兄长小妹地称呼彼此。他也想跟自己的姐姐如此亲密,血缘的魔力让他魂牵梦萦,恨不得能从小就长在姐姐身边,哪怕他从未见过她。

    他仰慕于她。

    这份仰慕来的莫名其妙,却显而易见,有目共睹。那份见到血亲的喜悦似乎能从他的眼里,他的行为中,他的每一寸里迸发出来,即使他已经压制过了。他似乎对姐姐这个身份有着极高的期待,并且以她为荣。祝羲澄此时真的感到疑惑和茫然了,除此之外还有突如其来的厌恶与愤怒,仿佛这份喜爱脏了她的眼,玷污了她高贵的身份,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不知道他母亲是怎么跟她提自己的,那样恶毒虚伪之人,居然能生出这么……她不愿用褒义词形容对方,连礼貌的微笑都懒得维持,保持着高冷神圣的样子,仿佛她天生就是这样:“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小侯爷慎言。”

    这是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关系了。萧允早有预料,马上出来圆场:“羲澄可答应随使者一同去往皇城的事了?”

    “羲澄愿往。”

    “好,”萧允笑了起来,“新帝登基,我们玉霄宫也应该送一份贺礼。羲澄一块带下山去罢。”

    “是。”

    寒暄了几句,羲澄行礼告辞。祝景延自被拒绝起便一直盯着她,看不出是挫败还是恼怒,又或许什么都没有。他的眸子是墨黑色,微微泛着点深蓝,不似成年男子的狭长,他的眼瞳圆圆的,像极了弟子院中的猫。看见羲澄欲离场,他出声叫住:“九思仙子留步。”

    羲澄回头看他,表情是淡然的,心里却是分外地厌烦,恨不得马上离开,忘掉这张与她有三分相似的脸。她后悔了,今日不宜出门,也不宜与师尊置气,直接让师尊跟宫主说一声她愿意去不就好了,干什么非得亲自露面。她本就不是喜欢出门见人的性子,看见祝景延后就更为焦躁。他的风姿与涵养让她感到厌烦,他浑身透露着贵族少爷万千宠爱中惯出的不谙世事,热情自信,活泼开朗,这些在任何别的人身上都是优点,但在他身上,她只觉得碍眼。她希望他卑鄙,希望他言行无状,希望他任性妄为,希望他腐烂成泥,那个人和她的儿子都就连呼吸都让她恶心。

    他们害死了她的母亲,他的每一分风姿都汲取着母亲的血肉。

    成仙之后,羲澄常年与师尊为伴,望月峰上的日子宁静安逸,师尊会哄她开心,她也惯会给自己找乐子,虽然只有两人,她也并不觉得无聊,日子过的怡然自得,她想不起来,也不愿去想这些让人痛苦的事。可这次答应下山,她不得不与这些事接触,来亲手揭开自己的疤痕。为了……

    祝景延叫住了她,少年的眸光熠熠,仿佛倒映着漫天的星辰,他身上透露出少年人特有的勇气,不惧怕困难与拒绝,似乎完全没有被她的冷淡击退,反而愈挫愈勇,迎难而上,他盯着她的脸,突然笑了起来,又叫了她一遍:“九思仙子。”

    他咬字咬得慢而清晰,眉眼弯弯,似乎在透过“九思仙子”四个字,来唤她“羲澄姐姐”。

    这份突如其来又热情非凡的亲情快让羲澄窒息了。

    “九思仙子仙姿卓绝,声名远扬,经此一见,传闻亦不如仙子万分之一,不愧是神尊座下的弟子。长平侯候府长子祝景延,向九思仙子见礼了。”

    小侯爷的礼节实在到位,称呼也十分敬重,无可挑剔,羲澄同样回礼,临近会面结束,仙子向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温和的微笑。

    千金难买仙子笑,金樽玉酒换红颜。

    这是他的长姐,即使她厌恶他,逃避他,否认他们的血缘,他们体内也依旧流着一半相同的血,他不怕她不承认,他还年轻,也不惧怕离开父母留在仙门,他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陪伴她,亲近她,甚至哀求她,从她口中撬开一句亲昵的“弟弟”。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羲澄无法理解他的喜爱,若是怨恨的话,她倒是能够感同身受。但毋庸置疑的是,她的怨要比祝续景的孺慕更具有攻击性,这长久的谋划蛰伏十几年,只为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万事俱备,然后破土而出。她不仅要事成,还要名声,所以要等待时机,把握机会。师尊认为望月峰精怪坏她道心,实则恰恰相反,山中精怪不接触外人,天真可爱,不谙世事,是她天生坏种,不服管教,恣意妄为,正邪不分,离经叛道。她把日日夜夜折磨她的愤怒与怨恨分给了几个修仙的精怪,好让她保持理智与常人的感知,并指使他们四处搜集信息。她不适合修仙,若是入魔道,恐怕如今名声更响。但师尊对自己极好,她自己的名声无关紧要,独独不能辱没了师尊的名讳。

    祝景延还是得死。

    他不仅要死,还要死的孑然一身,死的有因有果,死的悄无声息,死的让所有人都怀疑不到她的身上。无论发生何事,她都会一直是望殊神尊座下唯一的弟子,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羲澄回到望月峰,她知道师尊肯定关注着山门,知道她回来。这望月峰,甚至整个玉霄宫,只要他想,没有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站在山门口,并不前行,而是微微一笑:“徒儿即将远行,师尊可愿见徒儿最后一面?”

    一缕风将她托起,她仿佛变成了一张墨纸,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清风推着她前行。羲澄知道他这是应了她,带着自己去见他,她放松下来,突然感到难言的疲惫。

    祝景延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她又何尝不是。无论事情顺不顺利,她都至少要在外逗留好几个月。她不过十七岁,拜于师尊座下后就没出过三天以上的远门,她舍不得师尊,舍不得姜宴和其他小伙伴,舍不得大师兄和师姐,舍不得她的小床,舍不得殿中的花花草草。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世,她一定会远离尘世,安心地在望月峰上修行,直至师尊认为她可以独挡一方,然后她顺利出师,另起门户教导自己的徒弟,就像师尊对她一样。她厌倦争斗与喧嚣,却有未完成的执念,让她不得不做些不愿意做的事。

    既然做了决定,便容不得她退缩。这一次她只能成功。羲澄随风落在主殿门口,殿门敞开,符漓依旧坐在当初她离开时的那个位置,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眸子是深潭的碧水,岁月默然沉寂在其中,那汪潭水冬雪般孤寂长久,如亘古不变的山川,铺满夜幕的星河,冷静而宽容,盛大而绚烂。羲澄甚至想溺死在这深谭中,彻底忘却那些烦心事。

    她走过去,慢慢跪在地上,试图挤进师尊怀里,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却没有人觉得过分。她的身体向下滑,矜贵的神尊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揽住她,他任由羲澄滑到他腿上,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碎发。

    “不生我的气了?”

    “等我回来再生气,现在我们先和好。我舍不得师尊。”羲澄将她的头埋在他的衣襟里,整个人透着萎靡不振的气息。就算这样,她还是坚持着一码归一码的原则。符漓更想叹气了,他养的好徒弟啊,这么公私分明的孩子真是世间仅有。

    “我说过,不想去便不去,何必强迫自己。我的徒弟不必看人脸色。”

    羲澄感到有口难言的痛苦,愧疚与狠戾一同折磨着她,向亲近之人隐瞒这天大的秘密她难受得要爆炸了。“师尊您什么都不懂。”

    “放肆,真是大不敬。”

    话是这么说,符漓的声音却染上了几分笑意。他一向娇惯着唯一的徒弟,予取予求,已经快到了溺爱的地步,连宫主都看不下去他这个堪称失败案例典范的教育方式,让他要劳其心志,多加磨练。他虽听人劝告,却禁不住羲澄练剑累的求饶,每次都轻易放过她。如此松懈的教育方式,反而培育出了一位出类拔萃,惊才绝艳的小仙子,一众长老不由得感慨他俩真的是天生的师徒。换个人来十有八九就养废了。

    “师尊。”

    “嗯?”

    羲澄从衣袍中钻出来,她不自觉地在想象祝景延在家中众星捧月的样子,他的父母,亲友都环绕在周围,每天家里都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她头一次觉得望月峰冷清得过分,尝到了些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自己天资卓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该出师了。留下师尊一个。她望着师尊白玉无瑕的下颌与脖颈,无端得生出一丝凄凉。“师尊,羲澄常想,望月峰是该添些生气了。”

    符漓垂眸睨着她,摸不准她的下文:“你想如何?”

    “等徒儿以后娶了正夫,央他给我生十八个娃娃,住满咱的望月峰,陪着师尊,再也不怕不热闹了。”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似乎不觉得自己说出的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眉宇间满是认真。她甚至抬高手臂去给他比划,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侧脸,冰凉冰凉的,她的体寒一如既往,特别是到了秋冬,不论喝了多少滋补气血的名贵药材也收效甚微。

    符漓几乎被呛到,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一时不知道从哪个角度评价她的想法。正夫?给她生?住满?他无可避免地想到好多孩子挤满望月峰的场景,忍不住想劝劝她其实自己没有太寂寞。

    “你……”

    他仔细琢磨她话中的每一个字,羲澄惯会把玩笑话说得极为认真,让人摸不清她是不是说笑。凡间规则男尊女卑,女子地位低;但仙界崇尚力量,女子只要有实力便有地位,她们也不认为自身是男子的附庸,从思想上便极为独立。羲澄提到正夫,意思是她还要娶侧夫和夫侍?这与他的认知相差甚远,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不过虽然有悖常理,但自家的徒弟天纵英才,谁家男子都配不上,娶的多又如何。不过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口:“男子怎么给你生?”

    从未听说过男子生子的传闻。符漓不知道羲澄此话从何说起,只是困惑地望着她。

    羲澄乐得逗他,他听她说话时极为认真,有一种老年人碰见新鲜事物的无措感,他看上去极为年轻,实则思想观念已经落后了不知道几个百年,从他身上你甚至能感受到时代的碰撞,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单拎出来解释,以便理解整句话。师尊一向冷淡,他露出惊讶的神色时,眉眼微微上扬,眸中浸润了星光,整个人鲜活起来,俊逸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妖界秘术,或是一些特定的种族,比如鲛人,都可以实现。这倒不是问题。”

    羲澄这么说着,神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她大概也感到形单影只,渴望拥有真正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份血缘要不掺杂质,只有纯粹的喜爱与呵护,没有恨,没有怨,没有仇。

    她没有看他,却能感受到符漓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是在不满那句妖界秘术,他一向不愿她与妖同伍,伸手去戳她的额头,“歪门邪道,真是不学好。不许学。”

    羲澄笑着去躲,指尖虽戳得她生疼,却也算不上什么教训。虽然自己很受用,但师尊慈母多败儿的教育方式实在让人不敢苟同。她暗自想着,以后自己收了徒弟后,决不能如此放纵对方,敢与妖道勾结,先打断她两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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