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来了慈安寺,便没有不拜访姜夫人之理。

    但姜盈盈出来见他们之时,姜夫人才入佛堂诵经祈祷,若无一个时辰,是出不来的。

    虞循来慈安寺本就是在城外见到宁知越后临时起意,未曾提前与姜夫人通知,冒昧来访,自然也不在意多等上一刻两刻。

    只该问的方才宁知越在时都已问过,他与姜盈盈也并无旁的话可说,虽心中有疑姜盈盈与宁知越之间存在暗地密谋,究竟没有真凭实据,再要详探恐怕闹的互相难看,于是只静坐等着。

    这一等果然如姜盈盈所言等了有一个时辰,姜夫人由姜盈盈相扶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随侍的婢女,瞧模样,正是当日在沉雪园外随计逢去别苑问询的那个,只今日并未见到姜盈盈身边那一个侍女。

    得闻是丈夫旧友之子来访十分欣然,拉着虞循先慰问了他阿爷阿娘近况,又直夸赞虞循一表人才,早些年就听闻过他的盛名,原想还有机会回京再与旧友相聚,没想到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姜赟意外身故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如姜夫人所言,当年他阿爷在京中已站稳脚跟,汜州前任刺史任期也将满,需回京述职,上表朝廷举荐姜伯父接任刺史一职,阿爷也为其周旋,只没想到朝廷任职文书尚未下发,姜伯父便遭了不幸,徒留她们母女在此地凄苦度日。

    虞循还记得当年见姜夫人之时,姜夫人与阿娘一般年纪,温婉柔丽,满面含春,虽也有透出一二不足之态,却不似如今憔悴姿态,面上凭添微痕,双鬓也隐有银丝。

    他隐下叹息,几番劝解,姜夫人也终是在怅然中强撑出几分笑意。

    虞循见状也不再多留,只道如今尚在南漳县逗留,若得闲再来拜访,今日天色渐晚,得在城门关闭前回去,告辞作揖离开。

    回城路上,阿商想起方才情形,也不免多有叹息,姜参军为人刚正,姜夫人慈眉善目,若没有那一场意外,姜娘子也不会寄人篱下,更不会莫名参与到汜州这场还未掀起的动乱之中吧。

    但他想不通,宁娘子是为了自家妹妹查案,虽手段心思不那么磊落,却也能理解她求知真心心切,又是迫于无奈之举,姜娘子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人也十分和善,为何要掺和到这些事里呢?姜夫人又是否知晓一二呢?

    他如此思索,也问了出来。

    虞循摇头,“应该是不知情的,姜夫人与姜伯父感情甚笃,最是清楚姜伯父言行磊落,行事有度,若知晓姜娘子在做的这些事,必然不会看着她走上歧路,说什么也会离开汜州,只是,姜娘子也算是姜伯父从小教导长到,虽则这些年养在计家,也不至于变了心性,恐怕也是遇上什么事不得已而为。”

    又是不得已?阿商撇撇嘴,当初宁娘子有事隐瞒是情非得已,现下牵扯了姜娘子又是如此,郎君从前何曾这般感情用事过?说来说去,这变化还是从邢州遇见宁娘子后才有的。

    阿商不平道:“你今日来慈安寺本是想探究宁娘子是否为见姜娘子与玄素而来,这消息没打听到,见了宁娘子反倒还将咱们调查的线索都告知她了,宁娘子可还防着咱们呢。”

    “你如今怎的对她如此冷眼,她又未曾与你有过争执。”

    阿商义正辞严:“您是小人的主子,您的事就是小人的事,宁娘子蒙骗欺瞒了您,小人也是感同身受啊,再说了,小人不知宁娘子真实秉性,对您确实十分了解的,您又不会无端冤枉好人,小人信您有什么错。”

    虞循喟然,只因为一句熟知秉性就能无条件的相信,当初他也自以为了解宁知越秉性,情愿相信她是有苦难言,到头来却是她一句“错看了”将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全部摧毁。

    南漳县城门分别之后,他本来也负气地想过,既然她说自己错看了人,又决绝的说她不会相信任何人,那他应该摒除所有私情,只从着眼证据,一心推导出案子的真相。

    可他人在县衙,宁知越的消息总是难以避免的传入他耳中,虽则克制、劝告自己,她能在公主府中生出歹心,虽为达成,但陈家与她息息相关,她又隐瞒许多消息,保不定也设下了其他的计谋欲达成目的,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得一秉至公。

    他也如实做到了不插手许仲昇查案,可在阅览陈家案卷空暇之余,或是夜深人静之时,他总免不了因陈家的案情想起她,想起他们相识以来所了解的她,质问自己,真的是他将宁知越幻想得太美好,所以到了今时今地听她亲口说出来才如此的震颤心痛吗?

    他起初并不不确定,后经反复推想,他还是觉得,当初宁知越在邢州一言一行不似作假。

    他们在邢州初见之时,宁知越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与宁家交情如何。她没有指望过宁家人去帮她查案,更不会考虑自己,当初离开邢州更是想不到日后会再见,可以说,除却当初想掩饰她的身份不被宁家人找到,彼时她并未有过其他任何伪装。

    三个月不长也不短,虽不能全然了解她的本性,但从平日的言行举止中也能窥见她本性的一二,她如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个不择手段、心肠歹毒的人,她的设局和欺瞒不止是针对他一人,便是姚琡也被她利用、欺骗,那么是什么让人转变性情,逼得人对谁都毫无信任可言?

    他想,在他们分别的这三个月里,一定发生过使她不得不如此的事情,至于是什么,只能在日后随着案情调查深入,就会揭晓答案了。

    “事情还未成定局,还有诸多疑问未解,此时下定论太草率了。”

    阿商狐疑看着他,只觉得自家郎君莫不是又是为宁娘子想了一套开脱的言辞?

    虞循看清他的质疑,语重心长道:“并非是我开脱,眼下这桩案子仅凭县衙的案卷,和许仲昇等人半真半假的话进展实在缓慢,幕后主使者还在虎视眈眈,只凭我们自己去调查恐怕还未能查到有用的线索,就已被凶手们争相抹去痕迹。”

    阿商点点头,眼下确是进退两难,“但许县令等人如此,宁娘子也是谎话连篇,也不可信啊?”

    见他在自己思考,虞循继续提点道:“正如你所说的,她口中诸多谎言,但她当初也是希望借公主的病情让圣上派人来调查,是我或者其他人都无所谓,只要来了人,她就应该与那人站在同一阵营,揭发此案的不对劲之处,可我来了,她为何还是宁可一人设局谋划,也不愿将她所知道的告诉我?”

    “这……不相信您?不对,她连姚世子都不信,圣上派人来了她也不会相信,所以让圣上派人只是一步棋,她其实还另有打算。”

    “不错。那你再想想,汜州局势紧迫,南漳县形势更甚,她从到汜州的第一日就被凶手盯上了,但她是如何应对的,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是怎样的底气能支撑她如此谋划?”

    阿商回想着,宁知越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丝毫不慌张,还几乎毫不费力的甩开那些人,又顺利的进了公主府暂避追索。沉雪园里发生的事就不提了,后来许仲昇找来,她也始终从容不迫,丝毫没有担心过,似乎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

    阿商骑在马上猛然身子猛然一跳,“宁娘子在来汜州之前就知道她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而一切危险她都想好了应对的策略,并且故意让它发生,又展现在众人面前……这,宁娘子莫不是知道凶手是谁,她难道是为了报仇?”

    虞循摇头:“她不见得知道凶手是谁,顶多是有怀疑的对象,而又知道的比我们多,再有,那个出现在别苑的黑衣人如果真是玄素,她当知晓更多内情,离真相也就更近一步。”

    阿商想了片刻,恍然,“所以郎君的意思是,宁娘子手中的线索比我们多,但宁娘子不肯对我们说的真话,我们想继续调查毫无办法,是以将我们知道的线索告知宁娘子,帮助宁娘子找出真凶,我们也能顺着宁娘子窥得真相?”

    虞循赞许地点头,阿商却还是忧虑,“可宁娘子如今心思不正,若是知晓了真凶,想着私了报仇怎么的好?”

    报仇……

    虞循沉默下来,宁知越的最终目的是报仇吗?若是真是如此,她该悄悄来到汜州,找到玄素,查明真相,然后将这些凶手都除掉,但她行事格外高调,又丝毫不担心自己被误认为凶手,反而以此为饵引南漳县官府调查,似乎并没有此想法。

    见虞循默然沉思,阿商也琢磨了一阵,道:“虽说郎君方才所说方法十分可行,但宁娘子心思深沉,对人又十分戒备,郎君你查案归查案,可别再念着旧日情谊对她心软,没得她作了恶,将你牵累,耽误了你的前程。”

    末了,见虞循眉头微蹙,目光如炬地看过来,面上的不悦十分明显,他只垂下头,小声嘟囔着:“本来就是,以前游历之时的好友做了恶事,虽说也是心痛不忍,可也是十分果决的秉公办事,偏遇上宁娘子,被迷了心窍……当初怎么就对宁娘子一见倾心,牵肠挂肚了呢。”

    他的声调不算高,只路途上人影稀少,两人又是并列而行,阿商这些牢骚还是被虞循听见。

    虞循咽下了斥责的话,也不禁自问:是啊,怎么就对她念念不忘,一往情深了呢?

    宁知越不告而别后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朝夕相处却也足够了解这个人。但他在心内暗自思忖时,又很难忽略,也不想欺瞒自己,其实是在雪松林里见她的第一面,便将她放在心上了。

    他说不出是因为什么,样貌?还是才情?他觉得都不是,只是因为初见她时心中徐然滋生出的一种感觉。

    诚然,宁知越的模样可以称得上仙姿佚貌,其才学也算得上博识,但这些都是后来相处之时才赫然发觉出的一种除开心中异样的感知外,引他注目的优点。

    他记得遇见她的那一日,他带着阿商到邢州郊外雪松林里赏雪,被追赶她而来的几名商人打扰,待劝退那几人后,正准备反身回到亭中,忽觉一片银装素裹的雪松之中,与亭子相隔不远处,有一棵在扑簌簌往下抖落积雪。

    他走近时,她一身单薄的冬衣,伏在粗壮的雪松枝干上,半边脸压在树枝上,只留了另一半盈润且烧得通红的面颊,缀了几簇莹白的碎雪,瞧不出她形容如何俏丽,更显露不出她日后所展现出灵巧黠慧的十之一二。

    可他当时乍见,已如雷击一般的震颤,与暗夜里的一点火星相对,她是那冰天雪地里明媚又有温度的色彩,比他在亭子里烧得翻腾的热茶还要熨烫人心。

    也因为这一份悸动,他循规蹈矩的前半生里,头一次有了越礼的行径——他让阿商去将表妹周熙然寻来,让其将宁知越带回周家医治,并借着她再周家养病,尽可能地打听一些她的事,将她多留些时日。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周熙然听得他这番话时不可置信的样子,她讶然一阵,咂摸出这番言辞背后隐晦深意,像是抓到他把柄一样兴奋地围着他跳了一圈,打趣一番才罢休,继而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周熙然年纪不大,又个是古灵精怪的性子,甜言蜜语是张口就来,他不知她是如何游说,宁知越在周家养病中,她便已经弄清了宁知越逃难到邢州的来龙去脉,更是顺势叫她留下来,没过几日还光明正大的为他引见。

    原本为结识宁知越,他准备了许多说辞与解释,周熙然这一招,便将他的那些准备全推翻,叫人措手不及。

    不同于以往求学问道、官场谋求的胸有成竹,这一段偶然邂逅的缘分,才叫他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天遂人愿。

    此后的日月里,因周熙然从中调和,他与宁知越日渐熟悉,方知她会武能文,只这“文”一道颇不同寻常——若以寻常人读书习字的方式来看,她称不上好学,甚至于会被视为顽劣不堪,她于诗文一道并不通透,只读诵过,背过也就抛之脑后,但她喜好颇杂,于是另辟蹊径,凭着自己喜爱的某一事某一物反过来研习相关的诗词经集,寻摸自己所愿了解的内容,若有必要,再通读全文,于是乎,于文一道称她博学也是言之正当。

    此法虽于他这样从小正经规矩的读书人看来,颇不引为正途,甚至可以说出格,但他听得宁知越如此,却觉得这样才是她,视线就更加没法从她身上移开,就是周熙然和周陆然也都全都为她倒戈。

    真要问为什么?或许只因当初遇见的是她吧。

    **

    趁着暮色下降,城门禁闭前,虞循与阿商赶回县城,待回了县衙,虞循倏而想起这些日子疏于管教周陆然与石僧,却又在县衙中不见二人人影,倒不知两人在做些什么,既然想起,目下案情已宁知越那边的线索,进来恐怕会不太平,再叮嘱两人几句也好,遂先往二人所在客房去瞧了一眼。

    还未进屋里,只在门外,便听得屋内两人高谈阔论议论着什么,很是兴奋,见虞循出先,周陆然一怔,继而欢愉地蹦跳到他身边。

    “表哥,你从哪里来,怎么一日没见你们在县衙?”

    虞循简单的交代了去处,得知他们去了慈安寺,很是怃然,“啊,宁姐姐去了慈安寺,你们也去了,怎么不带上我们?”

    虞循没回答,只诧异两人竟知晓宁知越去过慈安寺,问了缘故,方知两人去过施绮宅子见过宁知越,又得知祝十娘和孙齐来了南漳县,本也忧心两人说了不该说的,之前也就罢了,之后可不能再说了,于是嘱咐两人。

    周陆然乖顺点头,“宁姐姐已经说过了。”他虽懵懂,却也留意到宁姐姐与表哥,甚至石僧都很提防着祝十娘夫妇,本想问石僧,却总是被旁的事扰乱,这会想起,便问虞循:“祝十娘夫妇是不是有问题,你们都防着他们。”

    虞循不忌讳告诉周陆然和石僧真相,只是真相究竟如何还未可知,需得等到拨云见日之时方能明确说他们的确是帮凶,因而只道:“是有些问题,但你们只装作不知道就好,还有被人跟踪……此时我暂时无法分神去理会,为防他们对你们下手,你们最近也不要到处乱跑,待李漳和萧盛回来了,再让他们跟着你们去寻人。”

    周陆然忽而喜道:“这个表哥不用担心,宁姐姐已想了一个主意,让世子带着我们去找人。”

    姚琡?宁知越为何如何安排,姚琡竟也答应了?

    虞循问他情由,周陆然道:“宁姐姐说,世子跟着她总是碍手碍脚,让他留下来也不能就在边上看热闹,也得帮他做点事,所以有了这样的安排,世子也就没有异议。”

    虞循迟疑着,点了点头,“也好,世子身份在那儿,身边又有两个侍从,有他在,凶手也不敢真做什么。”

    说罢,便让两人早些休息,径自与阿商往案卷室去。

    阿商看出虞循神色有疑,他也颇好奇,问虞循,“宁娘子此举是不是有些怪异?”

    虞循反问他,“何处怪异?”

    “小人这不正是不知道才问您的,您不是知道吗?”

    虞循脚步缓下来,“是觉得有些奇怪,像是故意调开姚琡,但可能真是我们草木皆兵了。左右萧盛与李漳明日便会回来,届时我在调一人去跟着她吧。”

    正说话间,两人正待进案卷室,便听外边传来两道急促地脚步声,直奔这一处来。

    虞循顿足在廊下站定,少倾,便见月洞外许仲昇一脸急色,领着同样一脸寒霜的姚琡过来了。

    姚琡一边四下张望,又往屋里扫视两眼,方回头问他:“敏敏有没有来找过你?”

    虞循脸色一凛,心中顿觉不妙,“没有,怎么了?”

    姚琡咬咬牙,“她又不见了。”

章节目录

她怎么不骗别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西米粽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西米粽子并收藏她怎么不骗别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