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清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也记不清第二次，乃至第三次，”他说，“是在礼堂里吗?在走廊上，还是在一次什么课上?我也说不清。我们能够一同上的课相当少，且中间往往隔着几个星期。我的小组作业名单里面没有他，这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甚至从未打过照面。由于心怀恐惧，我谨慎地避免与斯莱特林的学生谈话。我们认识彼此的时候，距离入学颇有了些日子，事实上，已有了一年多。我当时明明还是那样小的一个孩子，由此生发的相见恨晚之感，后来却始终记得。
“我开始留意他，是在学校的合唱团。升上二年级，家人期盼我在球队选拔中大获全胜，而我实在是一个羸弱的非战斗型人员，头一次跌坏了胳膊，最终铩羽而归。为了安慰我，弗利维教授转而鼓励我加入合唱班子，因着我有一把很好的嗓音。合唱教室设在一楼，靠近中庭的一间斗室，光线昏暗，屋顶是复斜式，开着牛眼窗。墙上镶满镜子，镜中是窗子反射出来的映象，与湫隘的陋室相反，镜子里满溢光明。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其他学生都已经列队站好。弗利维教授向他们介绍我，一面设法在一大群学生中替我寻找一个合适的站位。
“整个过程颇费了些时间，大伙儿都看着我，叫我好不腼腆。尤其是有一会儿工夫，我不得不转过身，与一个金色头发的男孩背对背比高矮。当我的后脑勺贴着他的后脑勺，肩胛顶着他的肩胛，多半是感到不大自在的缘故，便不由自主地将脸颊朝一侧倾欹，于是我看见他——我在镜子里看见他，他的侧脸。我很难向你描述那一刻的感受，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头一遭，仿佛看见一张带着高保真光辉的唱片，没有一点儿划痕。我四十岁时，由于工作需要，有一些日子我在剑桥。每天工作结束后，我仍旧长时间呆在咖啡馆里，同艺术家、学者与严肃文学作家混在一起。他们中的一个年轻人对我说，芥川龙之介描写他的爱人‘尽管是白天，面庞却如在月光之中’，世上怎有人身处白昼竟如浴月光?‘有，有的。’当时我这样回答。于是他们问我，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告诉他们，那是我的爱人。
“之后回想起来，那一次看到他，恐怕就是这样的一番景象。在月光下，万物澄净如洗，好似新雪上平整的土地，然而万物又仿佛全然洗却了颜色。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绪，回忆他十二岁的样子:颜色浅淡的头发，苍白的肌肤，略乏血色的嘴唇。他的眼睛很美，那种灰眼睛我只在波提切利的人物肖像画里见过，陷在略微凸起的眉骨之下，蕴着惘然的神色。从镜子里看，他的睫毛上有一片柔和的闪光，然而稍一垂头，眼睫上的闪光便又消逝了。透过记忆的窥孔，我一定是带着惊羡的心情，把他注视着，这一切，都干净得让人一闻即知。
“弗利维教授登上一堆摞起的厚书本，以便细细将我俩打量一番。有人递来一架平衡尺，它被置在我俩的头顶上。我们于是得知自己与对方同样高，一英寸不多，一英寸不少。我的位置于是安排在那个男孩一旁。我当时不敢朝他细瞧，连面颊都不敢往旁边偏一偏，然而好似有一种离奇的激动穿透了神经系统，令我不能不暗含一种紧张的、略有期待的心绪，目不旁视，假装照着镜子，其实是偷偷将他觑着。镜中的他相当清瘦，头颅微俯，眼眸低垂，两只胳膊背在身后，有如一对收紧的翅膀。有一瞬间他抬起眼来，镜子里，我们的眼光遇在一起了，我连忙装作去看其他人。他笑了笑，别过脸去。旁人好似谁都没有察觉到我目光里所含的伎俩，谁都没有，而我却仍在东张西望，设法遮掩。弗利维教授清着嗓子，弹琴的姑娘弹着前奏，奏乐的一队学生奏起来了，大伙儿齐声唱起歌来……我捏紧词谱，只感到自己的嘴唇一张一合，至于唱的什么，可说一概不知。
“不出多少时候，我的位置便与那男孩调开来。倒不是因为我胡乱走神，唱走了拍，而是教授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似乎已开始变声了。我便被安排与年龄稍长的男生们站到一块。而他——那个男孩，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唱着童声的部分。
“ ‘你叫什么名字?’临换位之前，我这样悄声问他。
“ ‘斯科皮·马尔福。’他说，带着率真的、恬静的表情，用低而清楚的声音回答了我。
“我本想告诉他我的名字，想让他知道，他的名字我并不陌生，先前我时常在好些地方听到的。我是想要说更多的，一度感到强烈的犹豫，然而一屋子的人都等着我，一只只眼睛在镜子里瞧着我们，我最终什么也没说。而他——他极为腼腆，不知怎地竟红起脸来，转而低头玩弄词谱，把卷边的页角慢慢地一张一张抚平。
“我们排练的那间教室，如今我依旧能够清楚地记得。窗板终年紧闭，室内密不透风，即便上了灯，房间仍旧十分晦暗，四下饱孕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让人浑眩的气味。这样的一间屋子，它不会懂得自己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一个孩子全身心的期待之所。这个孩子，逢到礼拜四与礼拜六的傍晚，便将词本匆匆挟在肘下，晚餐也顾不上吃，急于早一步到达排练室，为的是赶在那金发的男孩到来之前，假作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地倚在一旁，手里翻着词谱，同时能若无其事地冲他‘嗨’上一声。许多日子，这似乎成了我怀有最大热情的一件事。每周能够这样朝他‘嗨’上两次，并且能够得到同样的回答，即便双方再没有什么旁的话可讲，也足以令我雀跃，并在接下来的排练中，能够一边设法滥竽充数，一边不时将眼睛朝他的方向瞟着，尽在发呆，远远瞧着他歌唱的样子。他看谱的时候，总是用一根手指在纸面上将歌词点着，这个动作颇为可爱。我一直看着他，大伙歌唱的声音依然在耳，我却好似被他牵引着，到另一个国度旅行了一番。
“对于我的示好，他一开始莫名其妙。然而时间久了，他慢慢地好像也就习惯了。他非常沉静。这是他给我一贯的印象。我不敢和他多说话，并不因为他是一个斯莱特林，而是因为我隐约感到，即便时常脸红，可他不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除此之外，他似乎总是非常忧伤。
“这是我青春期伊始最初的困境。当同龄的男孩都在同女孩接吻，为了证明自己的男子气，在球场上冲着彼此恶狠狠地咆哮，目空一切地抢着，击着，掷着，在球场规则的范围内，不吝用自己的肘子与臂膀，将对方抡下扫帚。透过回忆，我总能看到那个黑色头发、绿色眼睛的男孩，坐在昏暗的角落，注视着这一切，以自身的奇特与孤单，对一切表示冷漠，却又仿佛感到些许困惑。男生夜谈中不时流露的对于姑娘的遐思，有时我强迫自己参与，却又无甚可说，无甚可答。因为我，那时的我，不知什么是爱。或是说，爱情。可我实际上却已经在爱着了，我在爱着他，可我对此竟一无所知。这样的感觉对我而言如同一个永恒、持久的瞬间，在我生活的每时每刻浮现——我希望能够替代他成为他，我希望他能够替代我成为我。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彼此。还有，如果能让他不那么悲伤就好了。
“这是那一年圣诞节我虔心许下的愿望，它被写在小纸条上，连着一西可银币一同投入许愿池。除此之外，我当时在学校的情况，不妨顺带一提:一个资质平平的学生，成绩起伏不定，大体中等偏下。学习之乏味于我可说显而易见，却由于学院氛围的影响，即便谈不上卖命，我也可算得十分勤奋，死记硬背颇有一功。我的另外几位室友则来得相对松快，其中一位宁肯夜里较其他人晚睡好些个小时，为的是白天上课时装作毫不费力的模样。而我，整天忙于章节笔记，在拍纸簿上誊抄论点，以一种谦卑的奋劲，对付优等生们有意无意的挖苦，像是一只被风拘住的船，不能进也不能退，很快便厌不可耐了。待到二年级下学期，我便也不再装模作样，吃完饭便马上回到寝室，躺到床上，还在里面用一只夹子将两扇床幔夹住，为了防止有人突然拉开，看见一个无心学业的年轻人，仰在枕上，一瓶汽水或是别的什么罐装饮料，搁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而这年轻人正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D.H.劳伦斯或纳博科夫的小说，正在浏览的章节有可能是由于过于大胆的描写而被认为不适于少年人阅读的一种。
“与此同时，音乐，对音乐的期待，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激烈形式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事实上，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钢琴。当时我已经满十三岁，在自我怀疑的苦痛中变得内向，明白现实与梦想中的自己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寻求用音乐再现内心世界的渴望在此时达到了高峰。那时候的我相信其中包含着我内心深处的秘密，以及在浮出表面前已经长期积累和酝酿的情感世界。在排练室里，我的注意力愈发频繁地投向钢琴，负责伴奏的高年级姑娘弹着它，它实在是个装置古旧、琴键僵硬的老家伙，走音走得厉害，低音不够低，高音不够亮。可我暗自惊讶，讶异自己在过去的一年里，我有许多次机会请求在钢琴前坐下，然而每一次，我都恍若熟视无睹般从它跟前经过，一次也没有停留。
“那天排练结束后，我设法与弗利维教授沟通，请求他允许我在钢琴上略施两曲。我一面同教授低声谈话，一面胆怯地左顾右盼，巴望其他学生快些离开——深知自己一年多来疏于练习，提出请求的时候，我极为戒备，简直生怕别人听见我的琴声。而许多学生正好奇地朝着我们这边张望。
“ ‘这没有问题，孩子。不过，恕我直言——你确信自己会弹的，是吧?毕竟它是一架乐器，而不是玩具。’
“ ‘噢，对，对，我想是的。’我答道，感到自己的声音在打抖。我的语气简直像是在乞求了。
“所幸他应允了我，相当爽快，脸上甚至没有一点严肃的、表示疑虑的神情，只是提醒我离开的时候记得锁门。我就这样在钢琴前坐了下来，近乎哆嗦着将手指放在键盘上，极其小心地开始游走，先是随意地弹了几组琶音和音阶，由于击弦机不够灵巧，中间磕绊了两次，总体而言却还算流利。这是个好兆头，令我不由得感到鼓舞。几个还没离开的学生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我，也没有令我逐渐放松的心绪变得更紧张些。待到他们的身影从走廊上消失了，我不假思索地弹起了贝多芬《c小调第八奏鸣曲》的第三乐章，一阙敏感而富于幻想的回旋曲，充满云谲波诡的激情。我的贴键弹奏仍旧十分连贯，带有三连音特有的颗粒感，非常均匀，令我感到得意。尾声是安宁的旋律句，缀有一个下行的剧烈锤击，仿佛由叹息一转而为怒斥。先是疑问的，温存的声音，然后是洪亮的，热烈的声音，最后那庄严的一响在沉寂中迟迟透露了出来。我很喜欢这个戏剧性的结尾，并试图去弹好它，然而由于缺乏练习的后果，我的手臂力量显然不足，最后的一串撞击完成得相当狼狈，更像是步履蹒跚的乞饶，而不是毫不留情的拒绝。尽管如此，我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掌声从背后响起来，十分微弱，可我仍是吓了一跳。事实证明只是一个人的掌声，可我未曾预料这里仍然滞留有哪怕一个人。
“我转过头，看见他站在那里。那一瞬间，我想我一定是红了脸。我不记得他那时是不是这样，我想我是的。与此同时，更有一种异样的羞耻。演奏所生发的尖锐的欢悦，本是我所神圣地藏匿于胸中的，想到他在我所不知的情形下听完了整首曲子的弹奏，我内心的纯净与和谐立刻毁坏了。另一个令我不安的原因是，我生怕自己弹得不好。
“好一阵子，我们面面相觑。琴声停止的寂静中，我发觉室外下起了雨。窗户不知几时敞开了，窗棂之上，传来暴雨的呼啸，风将雨丝卷入室内，一绺头发在他的前额上飘了起来。他会说些什么呢?我回转身子，面对键盘，为的是避免直视他。可就在我抬头的瞬间，一霎电光掠过四壁的镜面，我看到镜中被闪电照亮的、无数个他的身影，也看见无数个我的，顷刻之后，窗外响起猛烈的雷鸣。
“ ‘可以让我试试吗?’
“非常沉静地，我听到他这样说。”
“我开始留意他，是在学校的合唱团。升上二年级，家人期盼我在球队选拔中大获全胜，而我实在是一个羸弱的非战斗型人员，头一次跌坏了胳膊，最终铩羽而归。为了安慰我，弗利维教授转而鼓励我加入合唱班子，因着我有一把很好的嗓音。合唱教室设在一楼，靠近中庭的一间斗室，光线昏暗，屋顶是复斜式，开着牛眼窗。墙上镶满镜子，镜中是窗子反射出来的映象，与湫隘的陋室相反，镜子里满溢光明。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其他学生都已经列队站好。弗利维教授向他们介绍我，一面设法在一大群学生中替我寻找一个合适的站位。
“整个过程颇费了些时间，大伙儿都看着我，叫我好不腼腆。尤其是有一会儿工夫，我不得不转过身，与一个金色头发的男孩背对背比高矮。当我的后脑勺贴着他的后脑勺，肩胛顶着他的肩胛，多半是感到不大自在的缘故，便不由自主地将脸颊朝一侧倾欹，于是我看见他——我在镜子里看见他，他的侧脸。我很难向你描述那一刻的感受，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头一遭，仿佛看见一张带着高保真光辉的唱片，没有一点儿划痕。我四十岁时，由于工作需要，有一些日子我在剑桥。每天工作结束后，我仍旧长时间呆在咖啡馆里，同艺术家、学者与严肃文学作家混在一起。他们中的一个年轻人对我说，芥川龙之介描写他的爱人‘尽管是白天，面庞却如在月光之中’，世上怎有人身处白昼竟如浴月光?‘有，有的。’当时我这样回答。于是他们问我，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告诉他们，那是我的爱人。
“之后回想起来，那一次看到他，恐怕就是这样的一番景象。在月光下，万物澄净如洗，好似新雪上平整的土地，然而万物又仿佛全然洗却了颜色。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绪，回忆他十二岁的样子:颜色浅淡的头发，苍白的肌肤，略乏血色的嘴唇。他的眼睛很美，那种灰眼睛我只在波提切利的人物肖像画里见过，陷在略微凸起的眉骨之下，蕴着惘然的神色。从镜子里看，他的睫毛上有一片柔和的闪光，然而稍一垂头，眼睫上的闪光便又消逝了。透过记忆的窥孔，我一定是带着惊羡的心情，把他注视着，这一切，都干净得让人一闻即知。
“弗利维教授登上一堆摞起的厚书本，以便细细将我俩打量一番。有人递来一架平衡尺，它被置在我俩的头顶上。我们于是得知自己与对方同样高，一英寸不多，一英寸不少。我的位置于是安排在那个男孩一旁。我当时不敢朝他细瞧，连面颊都不敢往旁边偏一偏，然而好似有一种离奇的激动穿透了神经系统，令我不能不暗含一种紧张的、略有期待的心绪，目不旁视，假装照着镜子，其实是偷偷将他觑着。镜中的他相当清瘦，头颅微俯，眼眸低垂，两只胳膊背在身后，有如一对收紧的翅膀。有一瞬间他抬起眼来，镜子里，我们的眼光遇在一起了，我连忙装作去看其他人。他笑了笑，别过脸去。旁人好似谁都没有察觉到我目光里所含的伎俩，谁都没有，而我却仍在东张西望，设法遮掩。弗利维教授清着嗓子，弹琴的姑娘弹着前奏，奏乐的一队学生奏起来了，大伙儿齐声唱起歌来……我捏紧词谱，只感到自己的嘴唇一张一合，至于唱的什么，可说一概不知。
“不出多少时候，我的位置便与那男孩调开来。倒不是因为我胡乱走神，唱走了拍，而是教授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似乎已开始变声了。我便被安排与年龄稍长的男生们站到一块。而他——那个男孩，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唱着童声的部分。
“ ‘你叫什么名字?’临换位之前，我这样悄声问他。
“ ‘斯科皮·马尔福。’他说，带着率真的、恬静的表情，用低而清楚的声音回答了我。
“我本想告诉他我的名字，想让他知道，他的名字我并不陌生，先前我时常在好些地方听到的。我是想要说更多的，一度感到强烈的犹豫，然而一屋子的人都等着我，一只只眼睛在镜子里瞧着我们，我最终什么也没说。而他——他极为腼腆，不知怎地竟红起脸来，转而低头玩弄词谱，把卷边的页角慢慢地一张一张抚平。
“我们排练的那间教室，如今我依旧能够清楚地记得。窗板终年紧闭，室内密不透风，即便上了灯，房间仍旧十分晦暗，四下饱孕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让人浑眩的气味。这样的一间屋子，它不会懂得自己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一个孩子全身心的期待之所。这个孩子，逢到礼拜四与礼拜六的傍晚，便将词本匆匆挟在肘下，晚餐也顾不上吃，急于早一步到达排练室，为的是赶在那金发的男孩到来之前，假作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地倚在一旁，手里翻着词谱，同时能若无其事地冲他‘嗨’上一声。许多日子，这似乎成了我怀有最大热情的一件事。每周能够这样朝他‘嗨’上两次，并且能够得到同样的回答，即便双方再没有什么旁的话可讲，也足以令我雀跃，并在接下来的排练中，能够一边设法滥竽充数，一边不时将眼睛朝他的方向瞟着，尽在发呆，远远瞧着他歌唱的样子。他看谱的时候，总是用一根手指在纸面上将歌词点着，这个动作颇为可爱。我一直看着他，大伙歌唱的声音依然在耳，我却好似被他牵引着，到另一个国度旅行了一番。
“对于我的示好，他一开始莫名其妙。然而时间久了，他慢慢地好像也就习惯了。他非常沉静。这是他给我一贯的印象。我不敢和他多说话，并不因为他是一个斯莱特林，而是因为我隐约感到，即便时常脸红，可他不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除此之外，他似乎总是非常忧伤。
“这是我青春期伊始最初的困境。当同龄的男孩都在同女孩接吻，为了证明自己的男子气，在球场上冲着彼此恶狠狠地咆哮，目空一切地抢着，击着，掷着，在球场规则的范围内，不吝用自己的肘子与臂膀，将对方抡下扫帚。透过回忆，我总能看到那个黑色头发、绿色眼睛的男孩，坐在昏暗的角落，注视着这一切，以自身的奇特与孤单，对一切表示冷漠，却又仿佛感到些许困惑。男生夜谈中不时流露的对于姑娘的遐思，有时我强迫自己参与，却又无甚可说，无甚可答。因为我，那时的我，不知什么是爱。或是说，爱情。可我实际上却已经在爱着了，我在爱着他，可我对此竟一无所知。这样的感觉对我而言如同一个永恒、持久的瞬间，在我生活的每时每刻浮现——我希望能够替代他成为他，我希望他能够替代我成为我。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彼此。还有，如果能让他不那么悲伤就好了。
“这是那一年圣诞节我虔心许下的愿望，它被写在小纸条上，连着一西可银币一同投入许愿池。除此之外，我当时在学校的情况，不妨顺带一提:一个资质平平的学生，成绩起伏不定，大体中等偏下。学习之乏味于我可说显而易见，却由于学院氛围的影响，即便谈不上卖命，我也可算得十分勤奋，死记硬背颇有一功。我的另外几位室友则来得相对松快，其中一位宁肯夜里较其他人晚睡好些个小时，为的是白天上课时装作毫不费力的模样。而我，整天忙于章节笔记，在拍纸簿上誊抄论点，以一种谦卑的奋劲，对付优等生们有意无意的挖苦，像是一只被风拘住的船，不能进也不能退，很快便厌不可耐了。待到二年级下学期，我便也不再装模作样，吃完饭便马上回到寝室，躺到床上，还在里面用一只夹子将两扇床幔夹住，为了防止有人突然拉开，看见一个无心学业的年轻人，仰在枕上，一瓶汽水或是别的什么罐装饮料，搁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而这年轻人正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D.H.劳伦斯或纳博科夫的小说，正在浏览的章节有可能是由于过于大胆的描写而被认为不适于少年人阅读的一种。
“与此同时，音乐，对音乐的期待，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激烈形式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事实上，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钢琴。当时我已经满十三岁，在自我怀疑的苦痛中变得内向，明白现实与梦想中的自己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寻求用音乐再现内心世界的渴望在此时达到了高峰。那时候的我相信其中包含着我内心深处的秘密，以及在浮出表面前已经长期积累和酝酿的情感世界。在排练室里，我的注意力愈发频繁地投向钢琴，负责伴奏的高年级姑娘弹着它，它实在是个装置古旧、琴键僵硬的老家伙，走音走得厉害，低音不够低，高音不够亮。可我暗自惊讶，讶异自己在过去的一年里，我有许多次机会请求在钢琴前坐下，然而每一次，我都恍若熟视无睹般从它跟前经过，一次也没有停留。
“那天排练结束后，我设法与弗利维教授沟通，请求他允许我在钢琴上略施两曲。我一面同教授低声谈话，一面胆怯地左顾右盼，巴望其他学生快些离开——深知自己一年多来疏于练习，提出请求的时候，我极为戒备，简直生怕别人听见我的琴声。而许多学生正好奇地朝着我们这边张望。
“ ‘这没有问题，孩子。不过，恕我直言——你确信自己会弹的，是吧?毕竟它是一架乐器，而不是玩具。’
“ ‘噢，对，对，我想是的。’我答道，感到自己的声音在打抖。我的语气简直像是在乞求了。
“所幸他应允了我，相当爽快，脸上甚至没有一点严肃的、表示疑虑的神情，只是提醒我离开的时候记得锁门。我就这样在钢琴前坐了下来，近乎哆嗦着将手指放在键盘上，极其小心地开始游走，先是随意地弹了几组琶音和音阶，由于击弦机不够灵巧，中间磕绊了两次，总体而言却还算流利。这是个好兆头，令我不由得感到鼓舞。几个还没离开的学生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我，也没有令我逐渐放松的心绪变得更紧张些。待到他们的身影从走廊上消失了，我不假思索地弹起了贝多芬《c小调第八奏鸣曲》的第三乐章，一阙敏感而富于幻想的回旋曲，充满云谲波诡的激情。我的贴键弹奏仍旧十分连贯，带有三连音特有的颗粒感，非常均匀，令我感到得意。尾声是安宁的旋律句，缀有一个下行的剧烈锤击，仿佛由叹息一转而为怒斥。先是疑问的，温存的声音，然后是洪亮的，热烈的声音，最后那庄严的一响在沉寂中迟迟透露了出来。我很喜欢这个戏剧性的结尾，并试图去弹好它，然而由于缺乏练习的后果，我的手臂力量显然不足，最后的一串撞击完成得相当狼狈，更像是步履蹒跚的乞饶，而不是毫不留情的拒绝。尽管如此，我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掌声从背后响起来，十分微弱，可我仍是吓了一跳。事实证明只是一个人的掌声，可我未曾预料这里仍然滞留有哪怕一个人。
“我转过头，看见他站在那里。那一瞬间，我想我一定是红了脸。我不记得他那时是不是这样，我想我是的。与此同时，更有一种异样的羞耻。演奏所生发的尖锐的欢悦，本是我所神圣地藏匿于胸中的，想到他在我所不知的情形下听完了整首曲子的弹奏，我内心的纯净与和谐立刻毁坏了。另一个令我不安的原因是，我生怕自己弹得不好。
“好一阵子，我们面面相觑。琴声停止的寂静中，我发觉室外下起了雨。窗户不知几时敞开了，窗棂之上，传来暴雨的呼啸，风将雨丝卷入室内，一绺头发在他的前额上飘了起来。他会说些什么呢?我回转身子，面对键盘，为的是避免直视他。可就在我抬头的瞬间，一霎电光掠过四壁的镜面，我看到镜中被闪电照亮的、无数个他的身影，也看见无数个我的，顷刻之后，窗外响起猛烈的雷鸣。
“ ‘可以让我试试吗?’
“非常沉静地，我听到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