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给阿不思带来了麻烦。有一阵子，他在学校里苦于绯闻与嘲笑。我也近乎后悔了。这比愤怒和嫉妒更糟糕，由于一个十一岁小姑娘的伎俩，她的哥哥受到毋须有的痛苦。我害怕了。怕人家的猜测，怕阿不思打听到我所做的事情。我想到了那些可怜的罪犯，他们对自己的罪行所知甚深，所以对自己深恶痛绝。即便如此我仍旧爱那个男孩。有一个夜晚，我无意中在一间空教室门口看见他俩。他在抚摸我哥哥，一双眼睛望着他，只注视他，那双美丽的、湿润的、睫毛长长的灰色眼睛，在我看来明亮的、完美的眼睛，他用这双眼睛阅读，用它看琴谱，夜里可以阖上它入眠，次日清晨再把它睁开。同样地，他也用这双眼睛看我哥哥，收集他在他面前的所有细小乃至最不为人知的样子，灰色虹膜中央的瞳仁有如一口井，一孔岩洞，所有这些他看见的阿不思秘密地藏匿其中。他看他的嘴，留意他唇部的每一个表情，那张红润的嘴微微翕动，忽然半张开来，随后紧紧地抿住双唇，眼睛也闭上了，像一个自然反应，竭力把一切都按捺下去。他看到这个表情，爱怜地将他搂在怀里。我当时想，阿不思能够被这样爱着真是幸福，他这样爱着也真是幸福。走廊很暗，他们丝毫不曾瞧见我。我很快地溜开了，想方设法远远地躲开他们和撞见他们同样令我痛苦不堪。我不由难过至极，走在黑暗的楼梯上，就像是感觉不到呼吸，我近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我告诫自己不要去想，永远也不要再想，想到它，就像想到一桩可怕的事情。然而事实上，我明白它一经出现就永远也不能够忘记，它会和我一同长大成人，在不同的时间段有规律地回到我眼前。那天我在公共休息室里坐到很晚，有意等着阿不思。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肘下挟着书，毫无任何方才发生过的事情的痕迹。‘你到哪儿去了?’我问他。‘在图书馆。’他说。‘当真是的?’我问他。‘是的。’他说。眼下我还回忆起他当时的样子，平静，英俊，眼睛、鼻子和嘴都好似与我熟悉的不一样了，就像是一夜之间，树都开了花。他看上去很幸福。他捏了捏我的脸，随后回了寝室。我伏在桌上开始啜泣，那一刻感到自己恨他。
“我看过的他的信不止一封。一整个夏天，我在暑假偷偷读他的信。我知道他把信放在哪里，斯科皮写来的信，他都藏在床底一块松动的地板砖下面。他给斯科皮写信时用的名字是‘萨布拉’（把阿不思倒过来拼）。斯科皮给他写信用的名字则是‘提图斯’，提图斯是肖邦少年时代的同性友人。阿不思把自己写到一半的信和斯科皮寄来的信都放在一起。我不时上楼去他的房间，偷偷地读那些信。我想从中知道更多关于斯科皮的事情，我想知道他的一切。我克制不住自己。他的字迹修长，略往一侧倾斜，带有许多装饰弧线，他写字母f的形状活像画了个高音谱号，这与阿不思是多么不同啊，阿不思写的f简直是一根直线。那年夏天我读了他们通信之中的大多数。他写给阿不思的信中，暧昧话语很少，大多数时候谈他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动物——他怀着热忱的心情谈论它们:一只鹦鹉，先前养在他祖父的书房，然而他祖母去世后，鹦鹉就被移到了阁楼。它是一只脚上套着锡环的绿毛金刚鹦鹉，成天长时间地在鸟笼的小横梁上踱步。这是一个可厌的东西，已经相当老迈，一层褐色的薄眼皮时常半耷着，啄人啄得狠时能刺入骨头。从它皲裂的老喙中，惯常迸出些不中听的句子，说得最多的是‘滚开，你这泥巴种’以及‘看在梅林份上，这群臭麻瓜。’除此之外，它偶尔会说一些简短的习语，譬如‘吃了吗，您哪?’，‘西茜，宝贝，来亲一个’，或者是，‘尝尝，我这烟不错。’
“他们家还有一条老狗，一只灰毛的纯种灵缇，是曾经所豢养的为数庞大的犬群中的一员，昔日的猎鹿活动中，这一队猎犬可说威风凛凛。眼下这样规模浩大的狩猎已成往事，大多数猎犬也被出售或转赠他人。这一条尤其是他祖父的爱犬，得以保留下来。斯科皮很喜欢它，用牛排和腰子馅饼喂它，给它喝牛奶。它的豁嘴里竖着几颗断牙，那是曾经与豹子搏斗而立功的英勇痕迹。一条腿也瘸了，摇摇晃晃地吊在跟前，是给车轮压断的。他说，他祖父葬礼的当天，它悲哀地号叫着，跟在柩车后面跑，后来它猛地冲到柩车跟前，大声咆哮起来，想要叫它停下来，阻住它的去路，反给它轧碎了一条前腿。自此之后，它的样貌就邋遢起来，惯常出没于附近的村镇，到处寻找母狗，与它们交欢。午夜时分，它穿过林子回到庄园，脸上粘着一堆苍耳。
“整个暑假，斯科皮在练琴，读书，有一位家庭教师负责教他拉丁语、法语和古典文学，各科每周有七个课时和练习。另有一位先生每周六上门教他绘画。他的时间表排得很满，闲暇甚少。不过天气好的时候，他还是可以到花园深处的水池中游泳。这一切是我从他写给我哥哥的信中得知的事情。他在花园一角做了围栏，用木头搭了一个板棚，在那里养小兔子。那是他最喜欢的动物。他的小兔子越生越多，兔舍几经扩建，眼下仍不免拥挤起来。其中有一只他最喜爱的灰兔，一不小心掉进水塘里，从此害了病，不再跑动了，也不再吃斯科皮喂给它的蔬菜和花生米了。他骑马到镇上——这匹马他骑了五年，彼此已经格外熟悉，从兽医那里拿了些药，然而无济于事。一个夜里，他喜欢的小兔子死了。斯科皮为此痛哭一场，把它装进一只檀香木的镂花小盒，埋在园子里。隔了几天，他又在杂货堆里发现一窝蒲绒绒。他把它们搬到他的房间，偷偷地照料它们，同它们玩耍。它们全都喜欢他，他把它们放到腿上，为它们除虱的时候，它们舒服得哼哼了起来。
“我们在做什么?那个夏天，是的，就在眼下的这个时辰，阿不思正在琴房弹琴。他一向练很长时间，有时候他每天练八个小时，只消能有机会，他就不顾一切地练琴，有时候从早上起床就开始练，他缩进琴房里，大半天不见人影。那一年，我父母给他换了琴，眼下他有了一台高质量的演奏用琴，琴房成了他的避难所，而他每天就在这避难所之中完成一场场搏击。早晨八点半醒来，从升降号最多的音阶开始做音阶练习，整个上午的头一段时间，他专注于那些机械化的基础训练，啃啮它们直到逐步形成肌肉记忆，乃至化为他的第二天性。那真是苦役般的差事!他与它们一同度过漫长而孤独的时间，一面疯狂地吞噬它们，一面耐心、谦卑地等待，等待神的赏赐降临。
??“整个白天，他始终在企盼夜晚到来。黄昏时分，他疲倦的手将有片刻短暂地离开琴键，平静地垂在身体两侧。我打开天窗，爬上屋顶，眼前是整个七月，初夏的黄昏，我站在这个季节的顶端。晚霞把整个天空染成了红色，广阔、温暖的夏夜展现在眼前。一连几个夏日的傍晚都很寂静。我在屋顶的斜坡上坐下来。就在屋顶之下、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我听见肖邦的夜曲。琴声随风传来，落在我的肩头，如同跌落在旋律上的一串串色彩缤纷的露珠。
“他是多么幸福。我想。在我感到痛苦的时候，他却感到幸福。带着他的音乐，他的爱，以及他爱的、也是我爱的人给他的爱，他竭力找到幸福的理由。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同一个人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和幸福，在同一时间，在肖邦的夜曲之中存在。
“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在暑假寄来。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餐，猫头鹰飞来了。阿不思把成绩单抽出来看了一眼，就将它收了起来。随后他在桌底下碰了碰我的腿，将它隔着桌子递给我。‘你去找爸签字的时候，顺带让他帮我签了吧。’他平淡地说。他的功课坏极了。早餐后我去了我父母的房间，让我父亲签字。随后我去琴房找阿不思。他坐在琴凳上，戴着耳机，平板电脑搁在膝头，他用触控笔在上面写划。我进来的时候，他半是低语半是吟诵地轻哼着巴洛克乐曲的几个片段，试着模仿不同的声部，将它们写下来。在他手边摊着对位法与和声学的书。我把签过字的成绩单还给他。
“爸怎么说?他问我。
“没说什么。他问我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恋爱了。
“阿不思一下子变得极为警觉。你说了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说。
“你保证?
“是的。
“他点了一下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一直微微俯着，简直没有一点表情。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极为厌倦，我想和他大吵一架，告诉他这一切对我太残忍、太不公平了。然而我做不到，我出去了，就连门都关得很轻，心中只剩下沮丧和疲惫的情绪。事实上，我什么都说了。我父亲问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有关我哥哥和斯科皮的所有事情。我想这事是迟早发生的，我父亲多半瞧破了一切，同一只猫头鹰在我们家中频繁出入，带着给他儿子的信，收信人方才拿到它，立刻把信封紧紧地捂在怀里，即便强作镇定，仍不□□露腼腆羞涩的表情。倘若我父亲对此毫无察觉，他也用不着带着一班子傲罗走南闯北了。他暗暗试探这耽于幻想的年轻人，深知一场恋爱正萦绕其心。而这年轻人却对父亲的隐忧全然不知，当时，他天性之中重要的一面正在略显端倪——对于赞美和竞争的渴求。当天晚餐的时候，阿不思告诉我们，他打算参加一场规模较大的比赛。他已经向主办方提交了试听录像，事实证明，它着实受到了组委会的青睐，邀请函很快寄到家里，令他得以在选手之中稳占一席之地。比赛在伦敦举行，那时他将要弹奏肖邦的波兰舞曲。
“整整一个月，他取消一切不必要的消遣，坚持刻苦地进行他的键盘训练，七月下旬他每天练琴十四小时，至少持续两星期之久。有一天凌晨三点，我父亲忽然发现家里魔咒监控器的指标高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他径直走进琴房，把阿不思捉了出来——整间琴房密不透风地施满了闭耳塞听咒。父亲盖了琴，命令他去睡觉。‘你必须保养体力，这是你对听众的责任。’他严肃地说。他的话是对的，阿不思当时勤苦到了紧张的程度。有时他走在路上，臂膀和手指都在无意识地颤动，回忆着乐曲的指法和节拍。而母亲则尽心尽力地为他置办行装，包括他上台要穿的衣服，她为了这次演奏精心打扮她的小男孩，并且增强他的营养。有一阵子，阿不思没法将白煮蛋悄悄扔掉，我母亲会盯着他吃完。他太瘦了，得长结实点。
“比赛很顺利。他获得了一个非常高的名次，并且那时候，他的年纪比其他大多数选手都要小。‘特别有天赋的孩子，具有令人瞩目的能力。’委员会对此这样评价。而他所演奏的降A大调波兰舞曲令BBC音乐杂志的一位编辑大为惊诧，他笔下的阿不思是‘后起之秀中最有前途的少年，提供了一次绝对令人满意的演奏，将两处渐强的八度处理到极致，力度可强至极点而清晰不浊’这当然稍许夸大，但其中不乏精到之处。整场比赛中，那个羞怯的男孩好像消失了，他似乎没有感到哪怕最微小的不适或瞬间的不自信。随后的晚会上，阿不思表演了热情奏鸣曲第三乐章，那次表演并未刻意准备，却比迄今为止的任何一场比赛都更加成功。学院派的前辈尽数在场，他当时重新见到了怀斯曼先生，他童年时代的老师。阿不思为此激动得哭了起来。他们聊了很久。那个晚上过得很是愉快，晚会结束后有布置考究的自助小吃，客人们离开时已是深夜。
“比赛结束后一周，怀斯曼先生邀请我们一家人共进晚餐。这当然是因为阿不思，评委中的一位先生听了他的演奏，受到无可抵御的打动，不免器重这个孩子，怀斯曼乐意为此引荐。虽说他们的师生关系已告一段落，他仍愿意促成这只蛾卵蜕变成一件完美作品的过程，他从阿不思身上看到了关于飞翔的承诺，翅膀正在舒展。阿不思事到如今，也对他的两位老师——另一位是他接下来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位，他始终对他们心怀感激。
“晚餐在酒店的一个包厢里进行。包厢带有一个专门演奏室内乐的小厅，凸窗旁边有一架演奏琴，正对我们用餐的房间，其中以一道玻璃门隔开。除了怀斯曼之外，我们看见一个漂亮的先生，这令我颇有些惊讶，我本以为将会遇到的是一位严肃的老人家。霍斯菲尔德先生瘦高身材，一头栗色头发朝脑后梳去，斯文的鼻子，眼睛湛蓝，年纪比我父亲大一些，然而从外表上看不出来，那种秀气轮廓的脸颊是最容易遮掩年龄的，即便如此，他嘴唇两侧已有些老态的事实仍旧无法避免。他同我父亲握手，赞美了我母亲，随后与阿不思握手。我们三个孩子中，他只与阿不思握了手。
“菜肴很好。然而阿不思吃得很少。他看起来有些苍白，眼睛不时瞧着玻璃门后的那架钢琴。霍斯菲尔德问了他一些问题，关于他在中学里的学业，我父亲代他答了，回答得滴水不漏。晚餐过后，大人们喝茶时，霍斯菲尔德希望阿不思能够弹弹琴。‘年轻人，现在让我们证明一下。’他说。阿不思站了起来，从外表上我无法判断他当时是不是很紧张，因为他的模样着实表现得非常镇定，仿佛有人正向他指点一条目的地不明的路。霍斯菲尔德从平均律钢琴曲集中挑了一首让他弹，随后又考他移用别的调来弹——换了一个很远的调，而不只是隔开一个音或半个音的调。他照着做了。
“很好。他说。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将目光转向天花板，好似忘记了一切，他的叉子笔直地插在糕点上足有几分钟之久。随后，他问阿不思最近在练什么练习曲。
“斯克里亚宾，先生。
“弹弹好吗?
“他弹了斯克里亚宾的A大调第6号练习曲，作品8。当他弹的时候，先生就走到他身边，站在他身后看他弹。为什么你的手腕这么僵硬?阿不思弹完后他问。为什么你总是用手指的压力弹琴?这样的触键方法是谁教给你的?
“没有人教，先生。
“那是车尔尼时代的弹法，眼下已经不适用了。不能把钢琴看做死的东西，等你去袭击它。应该用手臂的自然重量，令你和钢琴化为一体，而不是用指头的力气，否则一场演奏会方才过半，你就已经吃力透顶了，年纪不到半百，你的手指就该退休了。音画练习曲和超技练习曲，还有帕格尼尼大练习曲，你能够弹多少?
“阿不思如实地告诉了他。
“那太少了，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等以后再解决。下面弹弹你喜欢的吧，你最喜欢什么?
“肖邦，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么弹吧。
“他弹的是肖邦前奏曲中的一首。弹完之后，他露出了怯生生的表情。然而先生笑了起来，那张冷峻严肃的脸上忽然稍稍绽出孩子般的微笑。他不时露出温和的目光，其中含有某种忠实的、温柔的尊重。
“‘多么优美的、天鹅绒般的手指。’桑是这样对肖邦说的。他说。这就是你打动我的地方。
“他们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冰淇淋已经融化了。
“您的儿子很有天分，他会成为钢琴家。他这样对我父亲说。我希望明年他初中毕业以后到柏林去。我会培养他。他留在这儿，不值得。
“我惊讶地看了看父亲。我父亲沉默着，他的嘴唇紧紧地闭着。我母亲看来有些坐立不安。
“我可以安排好一切。先生说。这个孩子会成为你们的骄傲。
“他已经是我们的骄傲了。我父亲说。我的家族，我爱人的家族，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这样的一个孩子，简直令人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对这孩子我寄托着很多的希望，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从何着手。他是如此努力，赢得了这么多比赛。这是曾经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是的，当然如此。比赛是一个方面。青年艺术家当然要比赛。但比赛只是一举成名的手段，固然也是对毅力的考量，考验我们的智力、耐性和勇气，但绝不是艺术的真谛所在。重要的是他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把他培养成真正有智慧与文化的人，懂得很多语言，理解诗歌、绘画，阅读世界各地的历史和文学。一个人必须和身处的世界有紧密的联系，在挫折到来时，才能勇敢地、保持尊严地经受住对自己的考验。
“您当真觉得他弹得好吗?父亲问。
“只要他愿意，他还能弹得比现在更好，一万倍的好。
“阿不思。我父亲忽然说。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是的……这很好……倘若需要……
“为了不沉默，阿不思含混不清地说。他停顿了一下，好像真的在考虑一些可能。
“这只是我的忠告，孩子。先生说。但我希望你能在生活中得到过去的生活没能给你的东西。那是生活没有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不会让你失落。”
“我看过的他的信不止一封。一整个夏天，我在暑假偷偷读他的信。我知道他把信放在哪里，斯科皮写来的信，他都藏在床底一块松动的地板砖下面。他给斯科皮写信时用的名字是‘萨布拉’（把阿不思倒过来拼）。斯科皮给他写信用的名字则是‘提图斯’，提图斯是肖邦少年时代的同性友人。阿不思把自己写到一半的信和斯科皮寄来的信都放在一起。我不时上楼去他的房间，偷偷地读那些信。我想从中知道更多关于斯科皮的事情，我想知道他的一切。我克制不住自己。他的字迹修长，略往一侧倾斜，带有许多装饰弧线，他写字母f的形状活像画了个高音谱号，这与阿不思是多么不同啊，阿不思写的f简直是一根直线。那年夏天我读了他们通信之中的大多数。他写给阿不思的信中，暧昧话语很少，大多数时候谈他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动物——他怀着热忱的心情谈论它们:一只鹦鹉，先前养在他祖父的书房，然而他祖母去世后，鹦鹉就被移到了阁楼。它是一只脚上套着锡环的绿毛金刚鹦鹉，成天长时间地在鸟笼的小横梁上踱步。这是一个可厌的东西，已经相当老迈，一层褐色的薄眼皮时常半耷着，啄人啄得狠时能刺入骨头。从它皲裂的老喙中，惯常迸出些不中听的句子，说得最多的是‘滚开，你这泥巴种’以及‘看在梅林份上，这群臭麻瓜。’除此之外，它偶尔会说一些简短的习语，譬如‘吃了吗，您哪?’，‘西茜，宝贝，来亲一个’，或者是，‘尝尝，我这烟不错。’
“他们家还有一条老狗，一只灰毛的纯种灵缇，是曾经所豢养的为数庞大的犬群中的一员，昔日的猎鹿活动中，这一队猎犬可说威风凛凛。眼下这样规模浩大的狩猎已成往事，大多数猎犬也被出售或转赠他人。这一条尤其是他祖父的爱犬，得以保留下来。斯科皮很喜欢它，用牛排和腰子馅饼喂它，给它喝牛奶。它的豁嘴里竖着几颗断牙，那是曾经与豹子搏斗而立功的英勇痕迹。一条腿也瘸了，摇摇晃晃地吊在跟前，是给车轮压断的。他说，他祖父葬礼的当天，它悲哀地号叫着，跟在柩车后面跑，后来它猛地冲到柩车跟前，大声咆哮起来，想要叫它停下来，阻住它的去路，反给它轧碎了一条前腿。自此之后，它的样貌就邋遢起来，惯常出没于附近的村镇，到处寻找母狗，与它们交欢。午夜时分，它穿过林子回到庄园，脸上粘着一堆苍耳。
“整个暑假，斯科皮在练琴，读书，有一位家庭教师负责教他拉丁语、法语和古典文学，各科每周有七个课时和练习。另有一位先生每周六上门教他绘画。他的时间表排得很满，闲暇甚少。不过天气好的时候，他还是可以到花园深处的水池中游泳。这一切是我从他写给我哥哥的信中得知的事情。他在花园一角做了围栏，用木头搭了一个板棚，在那里养小兔子。那是他最喜欢的动物。他的小兔子越生越多，兔舍几经扩建，眼下仍不免拥挤起来。其中有一只他最喜爱的灰兔，一不小心掉进水塘里，从此害了病，不再跑动了，也不再吃斯科皮喂给它的蔬菜和花生米了。他骑马到镇上——这匹马他骑了五年，彼此已经格外熟悉，从兽医那里拿了些药，然而无济于事。一个夜里，他喜欢的小兔子死了。斯科皮为此痛哭一场，把它装进一只檀香木的镂花小盒，埋在园子里。隔了几天，他又在杂货堆里发现一窝蒲绒绒。他把它们搬到他的房间，偷偷地照料它们，同它们玩耍。它们全都喜欢他，他把它们放到腿上，为它们除虱的时候，它们舒服得哼哼了起来。
“我们在做什么?那个夏天，是的，就在眼下的这个时辰，阿不思正在琴房弹琴。他一向练很长时间，有时候他每天练八个小时，只消能有机会，他就不顾一切地练琴，有时候从早上起床就开始练，他缩进琴房里，大半天不见人影。那一年，我父母给他换了琴，眼下他有了一台高质量的演奏用琴，琴房成了他的避难所，而他每天就在这避难所之中完成一场场搏击。早晨八点半醒来，从升降号最多的音阶开始做音阶练习，整个上午的头一段时间，他专注于那些机械化的基础训练，啃啮它们直到逐步形成肌肉记忆，乃至化为他的第二天性。那真是苦役般的差事!他与它们一同度过漫长而孤独的时间，一面疯狂地吞噬它们，一面耐心、谦卑地等待，等待神的赏赐降临。
??“整个白天，他始终在企盼夜晚到来。黄昏时分，他疲倦的手将有片刻短暂地离开琴键，平静地垂在身体两侧。我打开天窗，爬上屋顶，眼前是整个七月，初夏的黄昏，我站在这个季节的顶端。晚霞把整个天空染成了红色，广阔、温暖的夏夜展现在眼前。一连几个夏日的傍晚都很寂静。我在屋顶的斜坡上坐下来。就在屋顶之下、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我听见肖邦的夜曲。琴声随风传来，落在我的肩头，如同跌落在旋律上的一串串色彩缤纷的露珠。
“他是多么幸福。我想。在我感到痛苦的时候，他却感到幸福。带着他的音乐，他的爱，以及他爱的、也是我爱的人给他的爱，他竭力找到幸福的理由。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同一个人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和幸福，在同一时间，在肖邦的夜曲之中存在。
“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在暑假寄来。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餐，猫头鹰飞来了。阿不思把成绩单抽出来看了一眼，就将它收了起来。随后他在桌底下碰了碰我的腿，将它隔着桌子递给我。‘你去找爸签字的时候，顺带让他帮我签了吧。’他平淡地说。他的功课坏极了。早餐后我去了我父母的房间，让我父亲签字。随后我去琴房找阿不思。他坐在琴凳上，戴着耳机，平板电脑搁在膝头，他用触控笔在上面写划。我进来的时候，他半是低语半是吟诵地轻哼着巴洛克乐曲的几个片段，试着模仿不同的声部，将它们写下来。在他手边摊着对位法与和声学的书。我把签过字的成绩单还给他。
“爸怎么说?他问我。
“没说什么。他问我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恋爱了。
“阿不思一下子变得极为警觉。你说了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说。
“你保证?
“是的。
“他点了一下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一直微微俯着，简直没有一点表情。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极为厌倦，我想和他大吵一架，告诉他这一切对我太残忍、太不公平了。然而我做不到，我出去了，就连门都关得很轻，心中只剩下沮丧和疲惫的情绪。事实上，我什么都说了。我父亲问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有关我哥哥和斯科皮的所有事情。我想这事是迟早发生的，我父亲多半瞧破了一切，同一只猫头鹰在我们家中频繁出入，带着给他儿子的信，收信人方才拿到它，立刻把信封紧紧地捂在怀里，即便强作镇定，仍不□□露腼腆羞涩的表情。倘若我父亲对此毫无察觉，他也用不着带着一班子傲罗走南闯北了。他暗暗试探这耽于幻想的年轻人，深知一场恋爱正萦绕其心。而这年轻人却对父亲的隐忧全然不知，当时，他天性之中重要的一面正在略显端倪——对于赞美和竞争的渴求。当天晚餐的时候，阿不思告诉我们，他打算参加一场规模较大的比赛。他已经向主办方提交了试听录像，事实证明，它着实受到了组委会的青睐，邀请函很快寄到家里，令他得以在选手之中稳占一席之地。比赛在伦敦举行，那时他将要弹奏肖邦的波兰舞曲。
“整整一个月，他取消一切不必要的消遣，坚持刻苦地进行他的键盘训练，七月下旬他每天练琴十四小时，至少持续两星期之久。有一天凌晨三点，我父亲忽然发现家里魔咒监控器的指标高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他径直走进琴房，把阿不思捉了出来——整间琴房密不透风地施满了闭耳塞听咒。父亲盖了琴，命令他去睡觉。‘你必须保养体力，这是你对听众的责任。’他严肃地说。他的话是对的，阿不思当时勤苦到了紧张的程度。有时他走在路上，臂膀和手指都在无意识地颤动，回忆着乐曲的指法和节拍。而母亲则尽心尽力地为他置办行装，包括他上台要穿的衣服，她为了这次演奏精心打扮她的小男孩，并且增强他的营养。有一阵子，阿不思没法将白煮蛋悄悄扔掉，我母亲会盯着他吃完。他太瘦了，得长结实点。
“比赛很顺利。他获得了一个非常高的名次，并且那时候，他的年纪比其他大多数选手都要小。‘特别有天赋的孩子，具有令人瞩目的能力。’委员会对此这样评价。而他所演奏的降A大调波兰舞曲令BBC音乐杂志的一位编辑大为惊诧，他笔下的阿不思是‘后起之秀中最有前途的少年，提供了一次绝对令人满意的演奏，将两处渐强的八度处理到极致，力度可强至极点而清晰不浊’这当然稍许夸大，但其中不乏精到之处。整场比赛中，那个羞怯的男孩好像消失了，他似乎没有感到哪怕最微小的不适或瞬间的不自信。随后的晚会上，阿不思表演了热情奏鸣曲第三乐章，那次表演并未刻意准备，却比迄今为止的任何一场比赛都更加成功。学院派的前辈尽数在场，他当时重新见到了怀斯曼先生，他童年时代的老师。阿不思为此激动得哭了起来。他们聊了很久。那个晚上过得很是愉快，晚会结束后有布置考究的自助小吃，客人们离开时已是深夜。
“比赛结束后一周，怀斯曼先生邀请我们一家人共进晚餐。这当然是因为阿不思，评委中的一位先生听了他的演奏，受到无可抵御的打动，不免器重这个孩子，怀斯曼乐意为此引荐。虽说他们的师生关系已告一段落，他仍愿意促成这只蛾卵蜕变成一件完美作品的过程，他从阿不思身上看到了关于飞翔的承诺，翅膀正在舒展。阿不思事到如今，也对他的两位老师——另一位是他接下来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位，他始终对他们心怀感激。
“晚餐在酒店的一个包厢里进行。包厢带有一个专门演奏室内乐的小厅，凸窗旁边有一架演奏琴，正对我们用餐的房间，其中以一道玻璃门隔开。除了怀斯曼之外，我们看见一个漂亮的先生，这令我颇有些惊讶，我本以为将会遇到的是一位严肃的老人家。霍斯菲尔德先生瘦高身材，一头栗色头发朝脑后梳去，斯文的鼻子，眼睛湛蓝，年纪比我父亲大一些，然而从外表上看不出来，那种秀气轮廓的脸颊是最容易遮掩年龄的，即便如此，他嘴唇两侧已有些老态的事实仍旧无法避免。他同我父亲握手，赞美了我母亲，随后与阿不思握手。我们三个孩子中，他只与阿不思握了手。
“菜肴很好。然而阿不思吃得很少。他看起来有些苍白，眼睛不时瞧着玻璃门后的那架钢琴。霍斯菲尔德问了他一些问题，关于他在中学里的学业，我父亲代他答了，回答得滴水不漏。晚餐过后，大人们喝茶时，霍斯菲尔德希望阿不思能够弹弹琴。‘年轻人，现在让我们证明一下。’他说。阿不思站了起来，从外表上我无法判断他当时是不是很紧张，因为他的模样着实表现得非常镇定，仿佛有人正向他指点一条目的地不明的路。霍斯菲尔德从平均律钢琴曲集中挑了一首让他弹，随后又考他移用别的调来弹——换了一个很远的调，而不只是隔开一个音或半个音的调。他照着做了。
“很好。他说。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将目光转向天花板，好似忘记了一切，他的叉子笔直地插在糕点上足有几分钟之久。随后，他问阿不思最近在练什么练习曲。
“斯克里亚宾，先生。
“弹弹好吗?
“他弹了斯克里亚宾的A大调第6号练习曲，作品8。当他弹的时候，先生就走到他身边，站在他身后看他弹。为什么你的手腕这么僵硬?阿不思弹完后他问。为什么你总是用手指的压力弹琴?这样的触键方法是谁教给你的?
“没有人教，先生。
“那是车尔尼时代的弹法，眼下已经不适用了。不能把钢琴看做死的东西，等你去袭击它。应该用手臂的自然重量，令你和钢琴化为一体，而不是用指头的力气，否则一场演奏会方才过半，你就已经吃力透顶了，年纪不到半百，你的手指就该退休了。音画练习曲和超技练习曲，还有帕格尼尼大练习曲，你能够弹多少?
“阿不思如实地告诉了他。
“那太少了，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等以后再解决。下面弹弹你喜欢的吧，你最喜欢什么?
“肖邦，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么弹吧。
“他弹的是肖邦前奏曲中的一首。弹完之后，他露出了怯生生的表情。然而先生笑了起来，那张冷峻严肃的脸上忽然稍稍绽出孩子般的微笑。他不时露出温和的目光，其中含有某种忠实的、温柔的尊重。
“‘多么优美的、天鹅绒般的手指。’桑是这样对肖邦说的。他说。这就是你打动我的地方。
“他们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冰淇淋已经融化了。
“您的儿子很有天分，他会成为钢琴家。他这样对我父亲说。我希望明年他初中毕业以后到柏林去。我会培养他。他留在这儿，不值得。
“我惊讶地看了看父亲。我父亲沉默着，他的嘴唇紧紧地闭着。我母亲看来有些坐立不安。
“我可以安排好一切。先生说。这个孩子会成为你们的骄傲。
“他已经是我们的骄傲了。我父亲说。我的家族，我爱人的家族，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这样的一个孩子，简直令人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对这孩子我寄托着很多的希望，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从何着手。他是如此努力，赢得了这么多比赛。这是曾经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是的，当然如此。比赛是一个方面。青年艺术家当然要比赛。但比赛只是一举成名的手段，固然也是对毅力的考量，考验我们的智力、耐性和勇气，但绝不是艺术的真谛所在。重要的是他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把他培养成真正有智慧与文化的人，懂得很多语言，理解诗歌、绘画，阅读世界各地的历史和文学。一个人必须和身处的世界有紧密的联系，在挫折到来时，才能勇敢地、保持尊严地经受住对自己的考验。
“您当真觉得他弹得好吗?父亲问。
“只要他愿意，他还能弹得比现在更好，一万倍的好。
“阿不思。我父亲忽然说。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是的……这很好……倘若需要……
“为了不沉默，阿不思含混不清地说。他停顿了一下，好像真的在考虑一些可能。
“这只是我的忠告，孩子。先生说。但我希望你能在生活中得到过去的生活没能给你的东西。那是生活没有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不会让你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