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弟。”

    “……”

    “你说,我们谁能成为万人之上。”

    “……皇兄。”他本是试探地唤他,却被打断。

    “哈,我就知道你会说我。”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像是独独在上面蒙了水汽。

    “不要总是读那四书五经,活活地把你念成个酸儒。”那人又补道。

    该说什么?只有沉默。

    见自己如此不为所动,那人直直过来抢手里的书卷。

    那一拽,书不见了。

    却见得手底下飞出一柄剑来,割开阴阳昏晓,青天白日被火舌撕裂,剥落,露出黢黑的夜。

    惊恐,只有惊恐!

    他躲避之间也顺势看清了自己的手,那么幼嫩,分明是五岁孩童的手。

    “过来,快过来。”那人向他招手,那剑虽未划伤自己却淌着漉漉鲜血,任由火光舔舐,而地上正有具尸体,“阿耶正在举办宴会,不在意这。”

    他明明蹲着,却好似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自己本是不忍看的,但顺着那剑尖——阿乙!自己的同母弟弟,怎会是他,哪怕血将他的脸蛋都濡染成了红色,也依旧能够认出。

    一股怒火从胃翻腾到了脖颈。

    拳头比愤怒更快发作,直逼那人的脑袋。

    “嘘——阿乙太痛,我让他睡了。”看着这精彩的表情,感受这额前的拳风,话语的颤抖背后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竖起的一指之后,绽起了放肆的笑容,火光的渲染让咧开的双唇,嗜血一般。

    耳畔又响起院门外宫女的惊呼:

    “走水啦——快来人呐!”

    “快、快来人呐!”

    “皇弟!怎么、怎么不救呀。”十一岁的少年又换了副面孔。

    恶心,真恶心,他拼命克制作呕的欲望,可他终究是五六岁的孩童,股股苦胆水从指缝间沥出。

    泪从布满血丝的眼溢出,却没落下,让赤焰将它们燎得通红……

    “鱼与熊掌——”

    他还没听完他的话。

    “殿下,到了。”随从将他唤醒。

    背上已是冷汗密密,他整理衣襟,从容而入。

    寅时,日夜交替。

    微曦浮光笼住帽纱,朦胧了少女的乌发粉面,轻风吹过,她微微瑟缩,攥在手里的龙脑香气荡漾开去。

    少年瞳孔一震,真当闻香识人,以他的手段寻她虽不难,这倒是送上门来的意外之喜。

    但这欣喜也只一瞬。

    见有来人,少女下意识地挪开一步,去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目光所牵引。

    沾了露水的笤帚拂地,声渐近了,“元空,怎让施主久候。”夕寂瞧见二人,提高了音量,却顺势引导少年去往别处。

    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小沙弥也立马读了空气,拉走见月枝。

    “这……”见那摊在桌上的囊壳空空如也,夕寂一时宕机,又尽力冷静下来:“殿下,老僧疏忽,多说无益,但到了他手却未有任何动静,也……”

    “方丈,我拦不住这位施主。”稚嫩的童音遇了堂中凝重立马收声。

    房内的人齐齐看向门口。

    “方丈,事关紧要,请见谅。”

    看那稍揽纱帘的少女细眉微蹙,少年淡然一笑,“求缘得缘。”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给方丈整不会了。

    ……

    “驾、驾、驾!”马蹄飘影绞起破晓阳光,在林间破开路来。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虽说狩猎四季有之,这李圜却独爱在这生灵繁衍的季节穿梭林间。

    除过斗蛐蛐,他最喜玩马,你让他写篇文章他大半天挤不出一个字,让他谈马那是滔滔不绝。

    杂乱而有力的马蹄声乱了林中动物的节奏,他眯缝起眼来,拔箭弯弓。

    嗖——

    落单的母兔霎时瘫倒在地,挣扎着抽动腿。

    他将它从耳拎起,打量着隆起的腹部,破裂的血管暴露着吐出抹抹腥甜、鲜红。

    他凑近饮了一口,“给它包扎好,让它活着。”

    “皇弟得吃新鲜的。”

    旁侧的仆从默默接过,只是心中战栗——见怪不怪,已然麻木。

    他远远甩开陪侍的随从,马蹄曳下草腥与清雾。

    终于是蹬得马也累了,对,是马也累了,他才不尽兴地牵马躺回临时支起的榻上,“吁——”他像是在吻那枚戒指,但只要仔细看便会发现那是一只戒、哨结合的玩意儿。

    他并不在意吹什么调子,任由它荡漾开去,“大家。”田毋老太监蹑步走来,“该吃药了。”

    “吃吃吃,吃什么吃。”李圜只觉得他扫兴。

    “您的龙体是国之根本,这良药虽是苦口,却也……”

    “行了行了。”李圜摆摆手,接过了药丸,“宴会事务可准备好了,田卿。”最后二字拖得意味深长。

    太监闻声,老脸一红,“您可折寿咱家了。”他转而又变了脸色,“宫中传来消息,二皇子今日入陌都,想必此刻已在赶往宫中的路上。”

    李圜假装吞咽,舌头却是一翻,药丸稳当当地被敛在舌底。

    ……

    “殿下。”季述看向李瀚,“他既已死,宫中的眼线便又少了一条。”

    “他女儿也跟着去了吧。”李瀚只是闭目养神,“这族免不了被流放,之后的打点、留后,你晓得的。”

    “臣明白。”根据李圜的尿性,今日入宫少不了整些幺么蛾子,“如今殿下还是要守拙?”

    “守?再怎么演戏,也得他吃这套才是,单单做给臣下看,守与不守有何不同。”

    二皇子本不是“二皇子”,只是这李圜踏着血路少年登基,屠戮得仅他一人罢了。

    他的刀向来划在生死簿上,这次,轮到李瀚了。

    巳时已到,厅堂内坐满了臣子,而两位主角久久未置。

    “酒呢!”浑浊的喊声震了厅堂,底下人人自危——人未聚齐,他倒先开了席。

    暗红之中,他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头戴通天冠,其二十四梁,附蝉十二首,加金博山,配珠翠黑介帻,即以黑介帻承冠,偏转之间可见面上酡色。

    赭黄龙袍微敞,柚青酒器在握,仆从伺侧似是燕居嬉游。

    李瀚默不作声,踏入厅门,此时四下噤声。

    “恭迎二皇子入宫——”田毋的干儿子掐起嗓子喊。

    若不是礼部还有那些老家伙在,这宴会怕是会更儿戏些。

    待坐定,便见得案上的惊喜:一只半死不活的母兔。

    “皇弟,为兄清早亲自为你猎来的,请吧。”李圜饮着酒,仍不忘斜睨他的好弟弟。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不去理会配备的餐具,抚向腰际,这一度让旁边的大臣惊恐,毕竟他入宫前恰死里逃生,而给他设难的正是台上看似无关的皇帝。

    而众目睽睽之下,却非料想的行刺,那把利刃慢条斯理地划开了母兔被细密缝合的腹部。

    而那腹腔果有一子,引箭而亡,脐带已是虚设。

    他晓得他在影射些什么,却还是将刀捅得更深,母兔的两眼充血暴涨,转而失神脱力,最终连条件反射也无了。

    周围人见此便不敢侧目了。

    “想臣弟前几日被歹人伏击,尚能脱险,便是乘了皇兄云气,囊中羞涩恐无以回报,特此集食茱萸以献。”李瀚将那兔肉片成薄片,吩咐仆从特设一盘,同那茱萸一同献上。

    “兔肉鲜美,而茱萸辛烈,此人间佳馔,唯皇兄一人一人可尝得。”

    李圜见此,冷哼一声。

    而看那李瀚,却是勾唇淡笑。

    “皇弟此番入宫,务必放心,为兄自会好生护你。”李圜用刀拨弄着兔肉,并不吃,只是饮酒。

    “有劳皇兄费心。”

    ……

    终于宴会结束,客套与奉承做尽,李瀚才得以退下。

    “回茖莀殿。”

    “茖莀殿已废弃,如今荒芜不堪。”引路的小太监应答道,“但您的新住处离那不算远。”

    是啊,这么多年了怎还能如初呢。

    油纸灯笼在黑夜的甬道里团出不明不暗的灯光,伴着碎步蠕行。

    李瀚仰头,并无稀星一点,谁能分清何处是地又何处是天,若光明是天幕的凭证,那他此刻,便是了吧。

    前脚刚踏入殿门,便见槐树下一美姬跪地,春寒之夜仅着薄薄单衣,他也不问,默默走进房去,其余之事,交给季述便是。

    他躺在榻上,以臂掩面,听得院中清净,只有槐叶碎响,才真正得以放松——

    “阿娘,阿乙,阿乙,他没了。”

    “……阿娘、知道,宫中已是凶险……我们离开这好嘛,我们出去。”王贵妃的话语听起来并不很慌,却把自己的孩儿抱得那么紧。

    “驾、驾、驾!驾!驾!”好颠簸,他在哪,他手伸出想挽开帘子却被扯下,“莫动。”他才发现自己在一个竹笼里。

    “阿娘和你玩个游戏,阿娘没叫你千万别出来,好不好?”

    “好。”他有些困乏迷糊,这是要干什么。

    “娘子,那些家伙什都扔了!车太重!”驾车的人朝车内大喊。

    她闻声往外扔箱子,车后马蹄声却进了。

    刚要扔第三个,那刀锋却穿过箱底直刺进来,好在车夫一个颠簸,那人控不住负重的刀,抽了出去。

    来不及了!

    她怀着侥幸往外一探,瞅准时机将自己的孩儿连人带笼一并扔了出去,他就顺着那个草坡一路往下翻滚。

    好不容易滚到坡地,脑子尚还如浆糊混沌,却听得一声惨叫。

    他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他不敢想。

    这时又有什么滚了下来,听声音滚得那么艰难波折,终于是啪嗒一声。

    笼中孩童呼吸一窒:阿娘!

    此刻的王贵妃带着最凄悲的前缀,身负数刀,口涎血沫,面颈通红。

    这痛苦怎消化得,没等他多看两眼,笼子再次被提起,本以为会再刺下刀来,却只是被拖拽着奔逃。

    五岁的孩童轻巧,那人从此带他匿在那数年时光里,那人便是季述。

    可是终究是逃不过的,老皇帝在时便多次寻他,而那李圜登基后更放不过他。

    十二年的蛰伏,是该交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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