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且醒醒吧。”春桃揉了揉见月枝的太阳穴,她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

    “困。”

    “新来的执事传了话,让咱到前堂去。”她说着将少女扶起来。

    好不容易不用和那女人拉扯,她只想休息。

    “菹齑都当了大碟,一日日地没了主次。”见月枝漫不经心地说道。

    餐桌边坐了三个人,仆人们心照不宣地给薛华留了位置。

    糟瓜一盘,稀饭一碗,这便是他们的早饭。

    “前些日子来提亲的那位郎君,可有欢喜。”见子琅并不应答,另起一个话头。

    “……阿娘这才走了些日子,也不该有这些心思。”竹筷跺到了碗底。

    “也好。”

    奇怪的是,那女人像父女俩不存在似的慢条斯理嚼着一条腌渍冬笋尖,并不作声。

    待见子琅去早朝,见月枝正打算离开,却被叫住了,“娘子要去哪里。”

    “去外头。”

    “干甚?”

    “看制衣的进度,与你何干。”她本不想回头,但是语气里的不满已经冲过身去。

    “娘子不必去了,我已经替娘子推了,那家铺子的风格太老旧,不衬娘子,放心,我另寻一家叫到府中。”

    什么!她这是要束住自己的手脚。

    “恭候娘子多时了。”才一转头一撮人就已携了家伙什齐刷刷出现在她前头。

    “要干甚。”春桃心里起了戒备,拦在小主人身前。

    “不急。”见月枝见此还是走了过去,这女人等着自己进套呢。

    先是上来了个四十左右的男人,两颊敷得粉白,两颗眼珠子发黄浑浊,一撇山羊胡怕是用油捋过,是全身上下最齐整的地方,他手上没带什么工具,攒起手掌比划起她来。

    明明隔了些距离,可面对面的瞧见了还是让她——反胃。

    她撤后了一步,正欲走。

    “哎呀,这授受不亲哟,苋娘你过来替娘子量身吧。”薛华在一旁笑着摆起手。

    那叫苋娘的女人这才用皮尺对着她测量起来。

    “娘子的药可比玲珑细多了。”女人把她箍住了。

    “你那个在红阁当绣娘的女儿。”

    “那小东西也不晓得多会回家。”苋娘前一秒还是慈母模样,后一秒便,“家里头都揭不开锅了。”

    “你们也不容易。”

    “得了……娘子这肩比兰溪的宽上两指。”苋娘的声音低了,传情报似的。

    “那是,承得起华贵的衣裳。”这女人就差把凤冠放在嘴边了。

    “刘家的依柔貌似也盘算着入宫呢。”做裁缝的在某些地方总是消息更灵通。

    “哦?”和王家比起来,刘家更像个暴发户,就抓住了个前朝的尾巴,从小地方买官一步一步往陌都靠。

    虽说这距离吧属实离郊区的土著都有些远,但这祖上不知道靠啥起家的刘家发家有够魔幻。

    “听说这名字都是她抓阄抓出来的呢,够没谱的。”两边有一老一小掐住她的腕子,春桃不敢离开,见月枝只能由着被量臂宽。

    “也别这么说。”薛华在一侧已经喝起了茶,“这几年做着才女人设,还是吃香的。”

    “别哪天赔了哟。”苋娘终于量完毕,把皮尺往箱里一丢,笑着吩咐别人离开。

    春桃忙跑到小主人身边,检查她的手腕,都有了指痕,只恨自己无能。

    “够了。”颤抖的嘴只说出这些话。

    “还不够呐,咱还晓得的不够多,怎么杀出重围。”茶杯盖扣在杯沿上,磨得人脊骨刺挠。

    “你到底为什么不死心!”见月枝的胃痉挛起来,“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踏进那门一步。”

    像要甩掉脏东西似的掸起衣裳,头也不回走开。

    扬起的飞尘如絮,却沉沉堕在棍尖。

    “军中有纪,战不退,集不延。”这话说的半点韵也不押,是直直挑向才后脚刚卡点进队的少年。

    他算是晓得队友前夜念叨的深意了:身上这可不是啥保暖内衣,结结实实的重量压了一晚上把他压成个隔夜粢饭团。

    “入军中,不谈理想,不谈养家,只管向前冲,还能把命拴牢在裤腰上。”长官两掌摩挲着腰带,话音不扬自威。

    “是。”

    “你们逢了好运势,这次的领军将帅之中有罗家,要是能被选入追随,日后可期。”

    这话不用他说,士兵们早就暗地里传遍了。

    长官伸出一拳,顶上的草秆默契地溜了平头——看来这是抓阄了,不给些日子拉练选拔,直接选取幸运儿,罗家对自己可谓够自信。

    “抽。”

    有了前面几个试错,后面跟上的也就咽口唾沫坦然伸手了。

    “噫!我莫不是中了!”有个年轻儿郎捻举起纤长的草秆开始嘚瑟起来。

    “还有一根。”

    人们还没有兜上醋瓶给他捧场,长官又说出这话,个个只能叹抽早了。

    此时只剩下连舜了,众人对他投去的眼光中却不全都是羡慕,恰似早有预料:

    长官拳上还有两根草秆。

    初入军中,他对罗家并没有什么好奇,但也不妨碍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抉择”感了兴趣。

    本以为他会犹豫再三耗上一阵,结果“手起指落”直接掐走一根。

    长官虽有愕然却不表于色,笑看手心的秆子正要宣布。

    连舜却抢先一步:“长官手里的才是长的。”

    其实这些草秆都是同一部位取下,粗细无差,长短之差仅一指宽,若不比对,很难分辨,眼前这少年怎能立下断论。

    “且与我相看。”

    一边的吃瓜群众也凑了上来:

    还真是!

    长官见此也只是一笑:“可。”

    一个字,就将两人与这队伍直接分隔。

    “之前的三脚猫功夫都使尽了。”姬少司抿了一口茶水。

    “这些日子也不算全无长进。”自连舜走后,她从拼了命奔走在大街小巷,到现在的抽空灵魂,属实变了很多。

    姬少司见她全无了往日精神,心下一沉,也只是一沉,便又恢复语气。

    “明日就是与金羚坊的对决,可有信心。”

    “绰绰有余。”

    “挺好,红阁总得和别处碰撞碰撞。”

    金羚坊,早些年也算是传统舞坊,后来传闻“开展了业务”,那底层便改装成会客大厅,去喝酒享乐的人便多了。

    但总归有些底子,特别是坊主的大弟子。

    说着很自信,其实她打凌晨醒来后就再未睡着。

    心里空了一块,所以执念才会放大啊。

    “若锦呀,慢些走。”一个半老嬷嬷在后头笑着喘粗气。

    这个被叫做若锦的倒不在意,一步直直将绣鞋刺进了红阁门槛。

    这下,来红阁商谈的客人眼睛都被勾了去。

    一袭绀色齐胸长裙,兜不住酥乳微漾。

    两挽釉青飘带,隐约间玉指纤纤。

    匀匀的瓷白绣鞋迈着,一笑,眼角飞起两抹红羽把一个美人从画里摘出来。

    这么一比,见夕为免太水果蔬菜了些。

    她抿了抿唇,似笑非笑。

    哚、哚、哒,食指停止了对栏杆的敲击,姬少司侧身看着下面的一切,慢慢往下走去。

    “娘子准时啊。”皮笑肉不笑地寒暄是他一贯的做派。

    “瞧瞧,这流年走了,洛央也硬气起来了。”

    “洛央?你说哪个,前面的?不是叫若锦嘛。”

    “是喏,从艺用的名字罢了,在红阁呆了这么些年还不晓得洛央?她后面那是她母亲的姐姐,她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就跟着那老婆子待金羚坊,便改名随了苏姓,叫若锦。”

    “我单晓得金羚坊坊主姓苏,还有个老天追着喂饭的魁首,看来是她,许是俩人私下里叫得亲近吧。”

    角落里,凑热闹的舞姬窃窃私语。

    虽说都在红阁里待,但流年走后人员都被击散,一个个心里虽然向着阁里,却也期望见她出丑。

    见夕和洛央默契地走上台,这下是四周无声了,人们也识相地四散。

    “择衣。”虽说没必要一上来就开赛,但是舞台上的硝烟味正浓,油公便开了腔。

    两列四等舞姬奉衣上前。

    这个时候驱逐人可就太扫兴了,杂役合上了大门,将人群拦到墙边,但这也不妨碍某些个“忘了斯文”的,探长了脖子。

    人们这才看清了托盘上的衣服式样。

    两家舞坊各自示出的,虽布料都不在下乘,但是风格上却迥异。

    择衣不是让舞者各自挑选自己的,而是从对方自带的里头挑,给谁么,自然是给对手。

    “唉,虽说俩家给的都不赖,但是优中劣区分倒明明白白。”——这自然是约定俗成的,如果都是上上乘,不会如此让人瞧出自信。

    “对方给你挑个烂的,那不得落下风。”

    “那是,你看红阁那件银骨绿皮瓜纹裙,直筒筒,束手束脚施展不了什么的。”

    “欸?那件配了鹅黄的披帛倒还别致,你这一说倒是落下品。”

    “你再看那件,白青两色,过渡极为自然,是细绸啊,金羚坊真舍得出手。”

    “红阁这件件的,总是有些瑕疵……”

    见夕扫了一眼对面的“阵仗”,几乎是没犹豫的,将手搭在一个托盘上。

    包括灵瑶,在场的红阁众人不由得暗抽冷气:这丫头疯了!

    这疯丫头当然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洛央生母来自南诏,那她自然少不了濡染……她可不是什么功课也没做。

    她转过头去,以几分似笑非笑对上洛央尚在流连的手指——果然,长指甲。

    见了这张脸,洛央心里起了几分兴趣,当即将手顿在手下的托盘上:

    一沓红裙。

    不过几步,几句,却格外凝长。

    “备。”油公点上了一炷香。

    “疯丫头,可快把你的头摆正吧。”灵瑶的嘴铲得跟在爆炒蛤蜊似的,虽然这时候是没“炒”的。

    “快,说出你的想法。”

    “没。”

    灵瑶差点没收住要爆栗子的手,得亏这颗栗子上押了不少钱。

    “梅花髻。”像是在补充。

    “哈?”不停倒腾的手顿在半空,这是没听过的发髻——又整哪样啊?

    香灰软了节节身子骨,沉沉埋进了灰堆里。

    先择衣的洛央站在舞台一侧,或者说“绽”在“舞台中央”。

    “天光。”红阁顶有四根可活动的横梁,此刻已被抽动,半阴天的光不扎不绵,让阁内通透起来。

    走上了舞台,就仿佛只她一人,洛央的螺髻简洁而有凌云之势,将日光裁开,披撒周身 。

    磨得纤薄的青玉片碎在腰身,舍弃了过分的矜持,勾勒出她盈盈可握的腰肢。

    她不疾不徐勾起一臂,挽在胸前,保养得极好的长甲肆意而不慵懒,挑拨着日光,另一手反勾在身后。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莹莹如玉的指甲上,看她的头随手的一拢一收起伏。

    像是鸟在啄理羽毛——可当她腰肢一转,臂膀一舒,玉足一勾,任光吻出她的轮廓,刚刚的谬论立马可以被推翻:

    这是在吹去羽尖晨曦沾染的露水,这一尾白孔雀,正轻曳青白的尾羽漫步轻舞,在场的人不过都是一草一木。

    见夕默默看着,这细绸好像婉转在薄雾中,隐没了原本的温润,披了一层冷纱。

    恰在洛央收腿那一刹,“止。”油公叩响了鼓。

    这只白孔雀霎时被掌声围簇,可那颗骄傲的头颅未尝留下浅浅的一瞥。

    这一盘盘棋她不是没有下过先手,可是临到至关一局总有人给她打样。

    一袭红衣在潮声冷却时再次吸引众人的目光。

    黑鞋在十二破裙下时隐时现,每一步都走得从容而克制。

    小人儿轻轻欠下身去,柔舒双臂,恰似拂岸的垂柳,晃有微风吹过,柳梢像是受到了枝干的召唤,一拢一挑,收至额前,双手紧合,对上两眼微眯。

    微醺一般,上身向后拗去,两臂在空气中画着波浪,人们以为这是要化作一座拱桥——这套路再经典不过。

    但是双臂顿在半空,而一足抬起,在这瞬间的平衡之后,这倚空而睡的美人儿恰似被点醒,急着要去找那不解风情的罪魁祸首。

    两腿之间漾起红波,这舞裙并非纯色,绸片之间夹的竟是罗纱——看来这洛央也是个识货的。

    微光之下,布料之间透出气来,透出光来。

    有什么,似乎只有她一人察觉到了:

    潮湿。

    香炉之上香柱只有几指短,炉身像被脏布擦过,蒙蒙的,光泽不复。

    “龙王与吾共饮茶,采撷半枝解语花

    尚缺一味失芳华,半朝辞谢觅酒家”

    不同于洛央的丝竹管弦,配合她的仅节鼓和铃而已。

    迎着韵律,她又即兴开嗓,展示了她的绝技——胡诌。

    挤在人群中忙着和别人下注的灵瑶留了一神。

    看看正用大袖掩面给她暗传信号的见夕,看看阁顶,抖完那几个铜板就跑回了房。

    她慢慢挪移到了舞台一侧,而观众只当是“情节需要”。

    一改之前的活泼,她好像真的成了那个不饮自醉的下凡仙女,天光没有点亮她的眼睛,垂下的双臂,放低的身子。

    她好像又要变回那棵岸边的垂柳。

    此时一把油纸伞递上前来——

    终于来了!

    已有几滴试探的雨水落在她的颈后,她顺势接过伞却不撑开。

    一手执伞,轻点击地,一步,两步,三步,步履一开始是沉重,转而随着绕圈轻快起来。

    这朵虞美人,似是要飞起来,飘起来,追逐逝去的浮光。

    听到了穹顶的闷嗝,几乎是与雨落同时,伞绽在她的头顶,一角的香柱也恰被点灭。

    为什么不是全身?伞柄前倾似是为谁而留,头颅微昂又是期待着谁。

    十四年的长发被抽出几缕辫成梅花模样,各自嵌在两个实心发髻前,银穗作蕊,此刻正替她饮这发丝间的余露。

    她是这世间的巫祝,她在为谁求雨,又在向谁求爱,伞下只有沉默,他深知那伞下之人绝非是他。

    “当年的小蟋蟀不只会跳五禽戏了呀。”

    在一霎迭起的潮涌声中杂进了这么句话。

    不合时宜的人总是那么多,程门远算一个。

    平日里姬少司连白眼都不稀得给他一个,这时候他却笑了起来,捡着什么开心事似的,笑得眼角沁出泪来。

    “长枪陌刀可抵御骑兵,火药弩车可震慑战场。”

    雨后未干的练兵场上,长官以肘夹枪,挺出一杆枣红长枪。

    当然最惹人注意的是先端拳头大小的枪头。

    此时枪头铸造技术已十分精良,长枪被普遍使用,可再眼拙也看得出,眼前这杆非凡物。

    要吓唬这帮新兵蛋子似的,他一松肘,往前一送,再一把住,那枪杆枪头刷刷有声。

    “哈哈!”看那躲避的新兵,长官笑了,带着嘲弄。

    这沙畏延本来也就是训练普通新兵的,这罗家抽签的事一闹,倒让他生出参与训练罗家军的念头。

    连舜也不晓得他是靠什么弯弯绕绕掺这一脚,只是一般的老资历也未必能有这机会。

    “来!”沙畏延递出枪,刚才枪头几乎是擦着连舜的小腹过的,但他却不躲避,鲜见,鲜见。

    “掂量掂量。”他也不说“使使”之类的话。

    见此,连舜便接过了,枪头那端在手,他便又使力让枪杆子在空中兜了一圈调整握姿。

    看他跟耍花架子似的捣腾,旁边的新兵也按捺不住性子,伸手也要去试试。

    连舜还没全松手还好说,一松,跟举重似的——好吧,倒也没这么夸张,他也举不起,两手握着杆子堪堪挂在身前。

    “喝!”那人叫苦不迭,“长官,你这杆芯是灌了铁吧。”

    沙畏延只是笑笑不说话,但看连舜的眼多了几分深意。

    “我在此示范,你们可看好。”他单手夺过长枪,枪头垂地却不及地,随即斜挥,呼呼地割开黏稠的空气。

    雨后的场地湿滑,却好似有大漠扬沙。

    “漠北近来不太平。”

    “哪里又太平呢。”

    “蛮荒已经蠢蠢欲动了,这次不像是要直攻面门,倒像……”

    倒像是要背后偷袭。

    李瀚盘坐在榻,蹙眉看着榻上的小几。

    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面上点下一点。

    这一点实在微不足道:与这漉漉的满面地图相比。

    “那边怎么说……”他对着一侧的季述如是说道。

    “经漠北来此无非三处。”罗莽看着地图,“但有一路虽近却过于崎岖,尚且不熟地形,若要猛攻一众骑兵无处施展。”

    还有一路如九曲弯蛇,但平地,丘陵,险峰各有三分,有律可循,便于隐匿。

    至于这路,地势平坦,四处无遮蔽,若要开展,便是腕子拧腕子……”

    “蛮荒人不至于走最后一路吧,硬碰硬的瞎打?”

    战场上,这一切都不好说,只有做好万全准备。

    只剩下一个月了。

    一个月的新兵能练出个啥,半个月的新兵更不能。

    一天半夜里,那好运气的同僚和他说起两根草秆的事,“你使了什么法子?”练了一天的连舜很是困乏,动动嘴皮也嫌累,“想知道?叫我大哥。”

    “欸。”这一声给应的,好小子,尽占便宜。

    懒得同他废话,他急着成为那鼾声里的一员,虽然他不打鼾。

    他伸出两指,好像之间夹了草秆,猛地一剪,“嚓”

    喝,这小弟非同一般啊,反应过来的那人煞是震惊。

    “铛铛、铛!铛铛铛——”外头嘈杂,剁菜板似的。

    没人比军中人更晓得这声音的含义,大通铺上一个个鲤鱼打挺,提靴就往外冲。

    “要上前线了。”看着月光下的炬炬目光,沙畏延说道。

    是的了,漠北的铁蹄已然要来打一个猝不及防。

    但好在事情并未那么坏,行军过程中连舜也慢慢晓得了,这突如其来的征程来自陌都来往侦察人员的消息:

    蛮荒人的一个大族联结了周边异族,各族各派一支军队,一主一副,看来是要两面夹击。

    而这副将似是要为族争得荣耀,虽不与原计划相左,但却有逐步偏移路线的迹象。

    而这偏移之处,与那条通往漠北,抵达陌都的平原只有一林之差。

    他们现在要争的,就是抢到那个树林做掩护,守住与平原的边缘界限,时刻准备做救援军。

    一行人不敢生火做饭,只用水充饥,毕竟人行在前,粮草在后,这一行还是太仓促了。

    终在次日夜里,他们到达了林内,他那同僚磨起了枪头,“不睡吗。”连舜问道。

    “不敢睡。”

    是啊,他也不敢,虽然他们抢占了先机,可谁知道是不是陷阱。

    但这一夜,并未有异动,俩人交替看守着,眯了几个时辰。

    天刚破晓,侦察兵便回来通报,他给出了更详细的地形:

    两树夹一土。

    什么意思,就是在他们所占据的树林对面还有一座树林,恰在目及之处。

    而周围除过几柱险峰再无遮蔽处,平原寸草不生,给火难焚,饮水不至。

    如果一旦在此处开战,无异于饥饿肉搏。

    “侦察兵若干,平原茫茫也甚易被发现,何况这千百人。”罗莽看着军中人的披甲。

    黑褐色在树林中尚能隐蔽,可这黄土平原……

    发丝凌乱,掠过扬起浓眉。

    “那断眉人是?”搬运兵器的连舜疑惑了。

    “罗家二郎,副将。”

    黄土平原,这些黑甲士兵不正如蝼蚁吗?

    “敌方不会过早暴露他们的野心。”军师说道,“两块刚刚黏在一起的碎片,最首要的是显露它的稳固。”

    对,主动,副则动。

    综合各方因素,敌方副将也不会将全部军队引至此,如此看来还有三日左右可松口气,或者说观察期。

    三日,不可全无所动。

    夜里,连舜终于挨不住,睡着了,他这几日的梦总是零碎的:

    一个小孩童蹲在地上刨着土,他走过去问其缘由,只对了两字:淘金。

    如此简短,梦便醒了。

    看向微曦的天边,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

    “淘金!”避开了守卫的阻拦,他在罗莽面前脱口而出。

    “……”凌厉的眉角毫无波澜,罗莽对旁侧惊异的人摆摆手。

    “蛮荒之人来此,一为城池,而为黄金,他们的硬通货无非布匹,货币单一,更别说金器。”见没有阻拦,连舜便打算一口气说下去,“也是这几年有新首领才一改往日,打上陌都的主意,但人员上下,不过是有样学样。”

    “那和金有何关系,和此时战事何关系。”罗莽的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

    “放出消息,有人在这平原淘得金砂。”连舜指向平原方向,“那侦察兵乔装成平民模样陆续出现在此地便有了理由。”

    “敌方不会轻易出动。”他又补上一句。

    “你怎敢赌。”

    “不至于为此暴露行迹,不是吗?”连舜反问,“若能有新的淘金者出现,便是引蛇出洞。”

    “如果为引出倒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罗将,小人方才说,‘有样学样’,蛮荒弱于铸金,亦弱于淘金,何况身处行伍,我方刨下一尺,他们怕不是刨下一丈。”

    “那如此平底便有了洼洞。”罗莽好像猜到了他的意图。

    “对,筑上不行,深下尚可。”连舜欣喜于他的共鸣,但碍于周边森森的尖刀不敢表于色。

    “战壕。”军师的嘴在灰白的须下微微颤动。

    “如何让假的变成真的,相比军中有人更懂,小人便告退。”连舜说着行李。

    “且慢。”罗莽欲要留住他,“敢问……”

    “师从沙校尉。”就晓得要被怀疑,他一句话把自己摘干净。

    沙畏延?——

    “师父,你说大漠边上真会有金子吗?”

    “……”

    “师父?”

    “……”

    “睡着啦?”小沙弥点上老僧的鼻子,刚准备掐上一掐,那惺忪睡眼却睁开了。

    “师父你偷懒。”他恶人先告状。

    “为师在默诵佛经呢。”

    骗小孩的吧,鼻涕泡泡都要鼓出来了。

    “这个字不认识。”

    “这字,是希。”

    “这字我晓得,这本册子上都是,是见。”

    你说这我可就不迷糊了昂,老僧从他手里夺过册子,果然,是族谱。

    “这可不能乱动,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

    “但夕元空是晓得的,为什么找了半天没夕娘子,哪个马虎的把她的名头写错了。”

    见家只有一女,何来两女之说……

    “元空,你看这鹿偶。”老僧不愿多言,端下一只木鹿,岔开了话题,“给你讲个故事吧。”

    “为师曾在寺后山脚遇一鹿,其角硕大,不疾不徐,除眉心有三旋梅花斑,余与他鹿无异。

    其径直向为师走来,才可见其背有一婴,周身为玲珑剔透水雾所罩,恰如襁褓。

    初不明所以,待我接过婴孩,方前膝跪地,而后入林。”

    “之后呢?”沙弥已然困乏。

    “三日之后,柳施主来寺,闻婴儿啼哭,问我故,许是二者有缘……”

    长明灯下,小的合了眼,老的闭了嘴。

    之后呢?之后,在十四年前那个夕阳西下的寺院,流产的柳梦霜搂着见夕破涕为笑。

    那会儿子,见家祖母还在,柳梦霜临产前,这老人家还做了个“胎梦”。

    说是这胎准是男孩,特地取名“希”,其中意味不必多言。

    “家主,那薛娘子……”

    “那半老徐娘,何来大风大浪。”听到“薛”,见子琅就头疼。

    放眼窗外,墨黑一片,稀星几点,似留有无数话可写。

    薛华坐在池边,用食指挑动池水:

    “子琅你莫进来。”门间露出条缝,把女子的脸只显出半张来。

    “有何进不得。”见子琅有些急了,“你倒是告诉我有何见不得,旁人说你……”想着不对,他立马住了口。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噎住了,“信我,好吗?”几乎是乞求。

    他没有说话,眉宇间又复杂了几分。

    她把门合上,滑坐在地。

    白日里,这屋子却发灰发蒙,她捂起脸像是要把手指按进脸里,望着空空四壁,把痛苦藏在喉咙里。

    门外,早没了见子琅的踪影。

    见薛华关上门,他只是一顿,缓过神来环顾四周,明明没什么人经过,他却觉得他们都望向了自己,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疯也似的逃离——好像那屋子关着最龌龊的勾当。

    跑着跑着,他便有些恍惚起来,明天就是赶考的日子了,此刻自己却像个笑话。

    他与薛华左邻右舍,竹马青梅,过了两小无猜,已是私定终生,虽说私定,却也是一桩人人都看好的美事,奈何家道中落,父亲故去,为续学业,早就淘空了家底,好在薛华扶持,但日子久了总归吃不消,老天似有意刁难,一场蝗灾让薛家仅剩她一人。

    可每每讨债人堵上门时,她又能替他填了空缺,你说是替人做活?怎能钱财源源不断,若说卖,她个二八少女,能卖什么……旁人的嘴自然碎到了她头上,见子琅再怎么装两耳不闻窗外事,心里也糟得慌。

    心中的悲愤让他看不清她的面黄肌瘦,屋内的黑暗只让他觉得近了便要染上一身腥臊。

    薛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变卖了家里的地契,到最后连这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也留不住了,她犹记得母亲咽气前说的“怎么也别忘了自个儿”,可她不怕,她觉得自己没赌错。

    想着想着,却哭不出来,白白耗了气力。

    近夜,门又被叩响,这木门早酥了,想踹开不过一脚的事,会这么推敲的,只有她的子琅,她有些欣喜地开门。

    是他,她果然够懂他。

    “你以后……”

    撞上那期盼的眼神,他反而不自在起来。

    “你以后想做什么。”

    “做你的妻。”短短四字,酿着少女的羞怯。

    “……等我回来。”

    “好。”

    寥寥数语,却把她这一生所能听到的甜蜜的话都听尽了。

    “我们的孩子,要叫雪。”她抱住了他,那么紧,好像一松立马就会脱手而去。

    见过初雪的两人,最终离散,分食了又一春。

    立夏,船上。

    “薛娘子,做我的妻可好。”男人倚靠着穿蓬内壁,话语不咸不淡。

    “莫怪,娘子也不是不懂我的意思。”

    “如你所愿。”

    “聘礼为何。”他似乎能把所有的话都变成陈述。

    “橹。”她放下琵琶,宽了斗篷,看向船尾。

    “好。”男人一贯是面上带笑的,此刻倒是有几分发自内心。

    两人也并未择吉日,酒席上只坐了几桌商贾,男人说,有这些人就够了。

    洞房花烛夜,薛华只是用两支钗子做了点缀,男人给她备了椿色翡翠头面,也被她搁置在一边,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指弹着上面那水滴坠子,任它们叮叮当当地响。

    “娘子。”这人奇怪得很,虽是商贾,却是不喜沾酒,小酌了几杯便带着微醺推门而入。

    薛华没有理他,痴痴地望着头面。

    “喜欢为什么不戴。”男人坐在了她对面。

    “……将就。”

    “将就,呵,娘子也知一切不过利益交换罢了,所以你以前如何,我都不在意,我只是缺个军师,而娘子尚可。”

    “若非知你心性如何,真当你是在说情话。”

    “放心,我无意于此,你的商铺,我会替你打理好。”薛华又补道,轻轻晃动起杯盏,望着内里的酒。

    “扑哧——”男人笑了,“看来有娘子的日子会有趣几分呢。”

    她在船篷里每日弹奏,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听了许许多多套话,此事只是漠然。

    “那。”男人绕桌而过,伸手欲将她拦腰搂过,却得到了一个躲避。

    “无碍,你不愿,我也不强求。”还是那个笑脸,“卢某估价最准,不如为娘子估一估。”

    “估什么。”看那凑到脸上来的杯盏,她有些嫌恶。

    “你的清高,一文不值。”

    她对上他的笑脸,眼里终于有了几分情绪,是愤怒,是厌恶。

    次日,天才蒙蒙亮,她刚醒来,男人已没了踪影,但洁白的床面还温热。

    “娘子,家主让您去账房一趟。”才走出门去,候在门外的家仆便出声提醒。

    薛华只想扶额,这三十多岁的卢老狗莫不是天天起这么早,这偌大个园子怕不是他早起拾钱拾出来的。

    “给。”卢剑递给她一沓纸,“圈红的便是要打点的,如今放榜,借着这阵风互相往来尚可。”

    这是一沓誊写过的榜单,姓甚名谁,和哪家商户有什么关系都标得清清楚楚,不可谓不细致——把合作伙伴变成朋友,属实是给他玩明白了。

    但她再看一次这个榜单便是二重打击,他,如果要回来,早就回来了,数月的等待,圆不回他的谎言。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里,池子里面都是酒吗?把她熏得醉醉的。

    对着铜镜,她抚摸起自己的脸颊,确切的来说是剐蹭,一点余光照在镜面,她却将脸避开去。

    “扑哧。”眩晕,迷醉,混乱,茫然,她居然笑了出来。

    当——

    像一棵失了灵魂的朽木,断裂在案。

    她不知道跌倒在哪个深秋里,从此再也没能真爬起来。

    错误不能跌倒,不然只会倍数相乘。

    “等我回来。”有谁这么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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