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倒影出一双眼睛乍亮骤沉,苏凝乐回头直勾勾看着青莺轻声道:

    “你说是什么人?”

    “听闻是陛下的亲侄儿,叫什么,唉小姐您去哪?”

    苏凝乐脑子嗡嗡作响,抛开侍女一路跑去院子,脚下踢到东西站脚不稳扑倒在地,原来偌大的庭院中此时塞满了大大小小盖着大红锦帐的礼箱,几乎将整个府院吞噬。

    她被眼前刺目的颜色吓得倒退一步,这阵势可比那天萧公子送聘礼时不知又多了多少。到底是哪里冒出一个王侯?

    苏凝乐立在晨曦的微风中冷静下来,就要去找苏老爷。身后小身影冷不防探头转到面前,笑嘻嘻仰望着她。

    “小郎,还不去书斋,不好好用功看婶婶不教训你。”苏凝乐此刻无心与小堂弟闲聊,随意打发。

    苏锦程却两手背着后腰,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势道:

    “阿姐,无妨。我娘说了只要你不在了,苏家这宅子财产都归我的啦!”

    苏凝乐先是一僵,慢慢垂眼看着四五岁的堂弟脸上清澈的愚蠢,不禁勾唇一笑,弯低腰姿小声说道:

    “那你娘有没有告诉你,守住家业也需要本事,不然身边的人便会化作厉鬼把你吃掉?”

    苏锦程一听眼里由喜转惧,嘴巴一扁,哇哇大声哭着跑走了。

    苏凝乐心里冷笑,当年小叔早死家境又一般,爹爹和娘亲见一对孤儿寡母生活无以为继于是接回家里照顾,从未有待薄怠慢,原本想好生栽培小郎,不枉手足情谊。如今倒好,不仅无心向上还教唆小辈妄图以旁门左道的发财捷径。

    不过,小鬼倒是提醒了她。自己与野崽崽缔结婚约,怕是要离开苏家的。爹爹视小郎为己出,赵氏要是安安分分照料苏家,分去些东西也是合理,但这若是肚子里存什么坏水,自己手里那些东西也够她哭着过完下半生。

    与此同此,苏老爷也是为忽如其来的求亲心神不宁。

    赵氏命婢女呈上一件斗篷披,替苏老爷披上道:

    “大伯,今晨起寒露未散,小心着凉。”

    苏老爷幽幽掂量着手中三书,回忆起两个时辰前还睡的迷糊,忽然被家丁急促的传唤惊醒,喊着什么淮雁王在门外。

    苏老爷睁眼瞧瞧灰蒙天边半沉的弦月,睡意顿成惊跳,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心道:

    淮雁王怎能夜半三更大老远从东边跑来?!不好!定是什么招摇撞骗的歹人想趁机作乱,要是被贼人闯了进来那还得了?!!

    于是慌忙指挥人众抄起家伙前呼后拥冲到府门前赶紧把人轰走。

    尚未到前庭,远远看见府门前,站着一人,河堤波影中笼罩一条孤影。

    苏老爷一看,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问话,那人淡袍拢着月色飘飘落落,长眉若柳,身如玉树,映水光朦胧恰似一卷会流动的水墨画。

    “淮雁王叶玉倾,亲求娶苏门苏凝乐。”男子广袖轻轻一拨,三封红帖随风稳稳送至苏老爷面前,声音又起:

    “三书聘礼在此,婚期定于五天后。”

    别看鸿笺来势缓慢,可却向着人的面门,若是不接那是直接划破脸的,苏老爷不敢怠慢,抬手接过帖子,借着跳跃的火把抬首仔细打量着那人容貌,凄清里带着矜贵,疏离中又透些倦怠,明明与你对视,却瞧不真情绪。

    要非他真真切切站在面前,哪里能能想象出世上还有这般人物?这人绝不可能是贼,那会是会是何许人也?

    苏老爷轻咳一声向左右打了个眼色:

    管他是人是妖,先拿下再说!

    众家丁就要一拥而上,远处又一阵骚动。

    当先一人□□马蹄习习领着跟后一大群抬着的大箱子的公差正奔来。苏老爷定睛细看,悬空的一颗心当即安放下来,这人他熟,乃太守也。

    救星来了,苏老爷正欲上前打招呼,哪知太守滚鞍下马,扶着头顶乌纱边小跑绕开苏家人直奔白衣男子跟前拜道:

    “侯爷,下官已经按您的吩咐,连夜将府上备好的聘礼送来,请您点算。”说罢往后一挥手。

    一众公差得令打开大红箱子,太阳星月像是从各个箱子里凭空蹦跳出来,金银彩霞五彩斑斓直接将昏暗的院子照个通明。

    苏府上下瞪直了眼,无人言语,两伙人齐刷刷盯着白衣男子。

    男子像嗅到什么臭不可闻的味道,一直忍耐,蹙眉下睫毛轻颤,脸色从净润转向青白,不发一言,踏着满地银月飘然落到远处柳岸旁,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此刻,苏老爷脑子里闪过男子奇怪举止,急急问道:

    “我让你打听淮雁王的事,打听得如何了?”

    赵氏心中暗跳:

    这个苏凝乐明明是个美人娇小姐,可命格怎么比搓脚丫鬟还要低贱,之前多少名门贵公子抢着提亲最后却莫名其妙打了退堂鼓。要是她一辈子赖在苏家,按南境俗例凭嫡女的身份,我那小儿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不行!真话绝不能说,要是她真被克死在淮雁王府那是再好不过了。

    “大伯,淮雁王行事低调,没传出什么不好的事儿呢。”

    可苏老爷神色未有缓下,沉吟道:

    “乐乐婚事几经波折,外间早有谣传她命格不好,还有哪个人家敢来?堂堂王侯怎么忽然之间竟亲自来求娶?况且连三书聘礼甚至婚期也定了,哪有人这般求亲的?”

    赵氏含艳带笑的狐狸眼转了转,和颜劝道:

    “大伯,您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家乐乐聪慧娇美何人不知?什么‘郎见愁’那都是普通男子没本事,配不起咱家姑娘的法眼罢了。可淮雁王怎可与凡夫相比,瞧他这幅志在必得的气度,这婚事准没错。况且,连太守也知道这事,今儿肯定得扬出去,如果······”

    赵氏的话,苏老爷明白,如果乐乐连淮雁王这样的角色也拒绝,那此次往后可真的无人敢来求亲了。

    赵氏瞅着他迟疑不决的样子,决定再加剂猛药,她故意大幅度低打量四周,见无人这才细声道:

    “我那天撞见姑娘的贴身丫鬟青莺神色有异,追问下,才知道姑娘原来偷偷出门,日暮才回家,您说要是被外人撞见,这闺阁名声······”

    苏老爷面色铁青,一拍身边花梨木桌:

    “有这事?!”

    苏凝乐走到门外刚想开口,却被里屋那一阵声响吓住,她不知为何父亲有了怒意,低头揪着衣角徘徊了一会,终于抵不住心中焦虑还是走进屋里。

    一抬眼便见父亲面色不佳,知道八成与自己脱不了关系,可越是这样更需要开口,于是对赵姨娘说道:

    “婶婶,我有话想和爹爹说。”

    “好好!这就要出阁的姑娘自然有许多心底话跟父亲讲的。”赵氏呵呵笑着退了出去。

    苏凝乐缓缓站立在父亲面前试探着问道:

    “爹爹,外面的东西是······”

    苏老爷向苏凝乐招招手,示意她靠近身边坐下来,说道:

    “乐乐,你如实对爹爹讲,你是不是有心仪之人了?”

    这一下问住了苏凝乐,今天的事都来的太奇怪了,爹爹怎么察觉这事?事到如今迫在眉睫,就此吐露心迹,想念爹爹还是疼爱自己的,也好求成全,想罢点头承认。

    她低着头自然没有留意苏老爷那张由青变黑的脸色,只听到父亲继续问着:

    “所以,你私下出门是偷会情郎去了?!”

    苏凝乐大惊失色,呆望着父亲,一双羽睫微微颤抖。

    苏老爷盯着她良久,慢慢把淮雁王的三书推至桌子边沿,缓下语气:

    “是哪户人家?趁事尚未败露让他上门提亲。”

    苏凝乐原本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可俗话说丑妇终需见家翁,野崽崽也就要上门了,趁此机会说明白也好。

    “他住在北峰雪山里······”

    苏老爷心里疑云渐密,忍不禁琢磨着:“雪山?雪山哪有什么人家······莫非是野人?!”

    苏凝乐将憋在心里许久的一股闷气吐出:

    “正是。”

    *

    日光此时已拨开晨露一跃而上,春回大地,开朗明媚。

    整个苏府上下喜气洋洋,苏凝乐默默遥望眼前独留的一扇小窗,伸手撩拨偶尔飘来的绵绵白云,未触即散,分明暗嘲自己痴人说梦。她将脑袋埋在两条玉臂之间,耳边响起了父亲拂袖离开时的话。

    “这些天我暗自思量了许多,既然你心有所属,那我这个当爹的便不强人所难,只要是个正经人家,也就随你的愿,淮雁王那边爹爹替你去挡,可是!万万不能是那吃人野人!就算你娘还在,她也绝不会同意!”

    苏凝乐后悔万分,原来爹爹已经松了态度,要是她早点替野崽崽澄清谣言,把他从雪山领回来,如已至此?

    就此坐立不安直到夜幕降临,苏凝乐以指尖悄悄戳开一条门缝,眼眸打量一圈,瞧见门边两个值守的丫鬟。顾不上那淮雁王是什么来头,五天后就是婚期,可青莺又被调离,只好用上老办法了。

    她重新退回屋子角落轻捻着嗓子哼出小调,随着歌谣散去,头顶屋瓦细碎响起,像是有什么攀爬跳跃。

    “啊!”门外两婢女尖叫声拔地而起,生生逼得苏凝乐唱破了音。

    “咳咳······”她捂住嘴干咳了几下,止住喉咙里的不适,心想不就一群毛崽,至于真么害怕么?不过按这般进程来看,外面的人应该是被引开了吧?

    苏凝乐上前轻轻拉开门,抬脚踏出院子,感觉脚背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伴随着吱吱声滚过,那声音鬼鬼祟祟,她低头顺眼瞧去,当堂吓得魂飞魄散!又细又长的尾巴,黑不溜秋的短毛,正昂起两颗尖尖的门牙冲她咧嘴眨眼。

    竟然是老鼠幼崽!

    苏凝乐失声惊叫连连倒退,不小心碰就要碰到边上一面铜锣,她慌忙双手扶住,那是父亲特意安排的,只要她擅自出房间婢女便会敲锣示警。

    虽然说看守的婢女早已吓得昏倒,可是苏凝乐却也挪不开半步。密密麻麻的小黑影迅速朝她涌来,个个立起身子抬起前爪,竖起耳朵,等待着召唤它们出来的主人命令,唯她一人马首是瞻。

    苏凝乐抵靠身后高墙,欲哭无泪,更不敢声张,只有死死捂住嘴巴,一颗心跳上嗓子眼,半个音律也出不来,她暗暗叫苦,夜深自当百鸟归巢,兽禽眠息。既然白天当值的幼崽休息了,那现在自然由喜爱夜潜的幼崽顶上了。

    她独自面对声势庞大的鼠鼠大军,深深吸了一口寒风,脑子清醒了些。这是跑出去的唯一机会,可她也绝不愿意变成小老鼠挖阴沟逃跑!于是慢慢转身踏着墙边几口蓄水用的大缸子攀上墙去。

    府宅高墙深深,苏凝乐垫尽脚尖硬是够不着顶,急得满额冷凝,这里的动静迟早会被发现,那可如何是好?

    “吱吱吱······”

    脚边鼠声渐渐响了起来,苏凝乐回头望去,见鼠崽们步步逼近,一个叠一个,小身躯不一会儿隆起一座小桥。

    这番好意真不敢领受,幼鼠们在身侧涌动,毛毛几乎就要蹭到苏凝乐的脚踝,她忽然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奋力往上一跳,两手胡乱一抓,竟然抓住了墙头,却再也上不了半分,整个人挂在空中摇摇欲坠。

    “野崽崽,救救我······”

    手指的酸麻传到了眼睛,两行清泪沿面颊蜿蜒而落。苏凝乐咬碎牙龈痛苦挣扎,忽然手腕骤暖,墙上出现一个人,抱着她轻飘飘越过围墙外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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