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圆,清清冷冷挂在天际,被鳞次栉比的吊角飞檐切割出参差的影,遮挡了大半月光,衬得夜色鬼魅。

    青荇拎着个大漆螺钿的食盒脚步匆匆,没人愿意接这个差事,她初来乍到,这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后院。沈家是开国勋贵,宅院恢弘,规矩森严,后院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最近府里不知出了什么事,竟然把给后院送饭的差事派到了专管外院杂事的地方。

    黑漆漆地天,廊下也不点一盏灯,青荇越走越喘,四周只余风声,她的喘息显得突兀,更渗人了。她望着周遭的树木阴影,在风里摇来晃去,如暗夜猛兽将她吞噬,手汗渐生,脚下一绊,食盒没握住,往前一扑,跌落一地。青荇暗道不好,饭食倒了她定要受罚,却猛然发现地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菜汤汁水,摸了摸只有一个小圆盒跌出盘中。她心中纳罕,但终究没有打开。

    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塞回食盒,盖上那镶着繁复花纹的盖子,整整衣衫,佯做无事,小跑着送到后院的门侧窗口。后院无人把守,来往送饭都只从这个小口,把食盒放在托盘上,拉响旁边一根透明游丝似的线系得一个铜铃,自会有后院的人取走。

    每日午时三刻,戌时三刻,青荇接这差时杂事处的管事把她叫到一旁匆匆嘱咐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别说”。

    她谨记这话,拉响了铃,听着院内由近到远似乎响了好几声,如云中鹤唳,悠悠远远,倏忽间如梦似幻,身旁“哗”地落下一只猫,她猛然惊醒,头也不敢回,逃也似的跑了。

    她不知道,在她惊醒逃走时,远处黑暗中隐匿的檐角,一只暗箭悄悄的缩了回去。

    悠悠远远地铃声歇了,是层层叠叠地帷幕被人掀起,一个女子,身量窈窕,走路似踩在云上,悄无声息,端着食盒,直登上后山最高的亭子,亭上乌木镶金的匾额上苍劲俊逸的瘦金大字:“百川流”。

    女子以奇怪的节奏叩门,缓慢出口:“宫主东西送来了”,声音意外地嘶哑低沉。

    里间无人应答,女子不放心地接了一句,“是外院杂事处新来的小丫头送来的,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检查……”

    一阵风来,截断了话语,面前的门莫名其妙开了,手中的食盒竟自向前飞去,只见稳稳落入一人手中,那人隐在阴影里,面目不清,只看着似乎斜躺在榻上,如玉山倾颓,伸出一只手指勾着食盒端详,像看着笼里的鸟雀一般饶有兴味。

    “缠枝牡丹纹,杂事处哪来的这种盒子,放心,她没有这样傻”,清润嗓音流泄而出,听着让人没来由的心生飘忽轻盈地喜悦。

    可那女子面如沉水,波澜不兴,似是习惯了,或是心性沉稳,只静静等着里间人的话,自是明白话中的“她”定不是那小丫头,该是另有其人,是谁,却不知道。但也知道,主子做事,从不需要做下属的乱猜。

    里间人笑了,“哎呀,青鸟你还是这样闷,也不问问她是谁,叫我这话还怎么往下说呢?”

    那人直起身子,袖子一挥,“让我瞧瞧,这次又使了什么玩意儿来害本尊。”

    青鸟脚步一动,似要上前,却动弹不得,原是被那人定住了。那人兴致勃勃挑开小盒,鼻尖轻嗅,“钩吻,味辛,苦,性温,散结止痛,又名断肠草,大毒”。

    指尖一动,竟将那药丸弹进了嘴里,青鸟的身姿却是从戒备放松了,但见那人正咯吱咯吱嚼了起来,吃得好似不是毒药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难为她想了这么个法子把毒药送进来,真是苦了她了,既然她这么费心,那礼尚往来,咱们也帮帮她。”

    里间那人颇有兴味地说完,重新躺回榻上,呼吸逐渐缓慢,正当青鸟要转身时,榻上人冷冷开口,声音似坠了冰:“别叫她死了。”

    青鸟愣住,脚步一顿,半晌问道:“尊上,她…是谁啊。”

    榻上人笑了,如清泉击石,“二十年来,什么时候轮到外院杂事处给后院送饭了,哪个新入门的小丫头,毛毛糙糙能在路上摔倒的人,会接到这种差事,还能有谁啊,把那个小丫头给我抓来。”

    青鸟心中不解,尊上这会儿听起来又不生气了。

    不过她不敢多想,此地不宜久留,把门虚掩上,转身离开了。

    江湖中传闻有一神秘处所,能解世间百忧,叫百川宫。

    虽能解百忧,却从不接人祈愿单子,替人解怨答疑全凭缘分。

    有的人昨日是城门边的乞丐,平白得了百川阁的锦囊,三日后衣锦还乡;有的人求杀掉自己仇敌满门才能瞑目,却被百川宫一刀抹了脖子并放话说“苦主两眼一闭死了,恩怨自然消散”。行事作风诡谲多变,毫无常理,但宫中人神出鬼没,无人能奈何的了,渐渐地众人也都接受了百川宫特立独行。

    如此行事自然仇敌众多,听说试图害百川宫主的人不知凡几,可从来没人成功过。那百川宫主似乎百毒不侵,传得神神鬼鬼,说他不男不女,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可怖非常。

    又有得了百川阁锦囊的人说百川宫宫主个美人儿,杨柳细腰,美貌妖娆,和蔼可亲。五花八门的流言,但只有一个人人皆知的共识,百川宫会在每月月圆之夜,收取一个愿望,人们皆将信物放在河灯里,顺水流下,信物被百川宫挑到的人,自会见到宫主。

    谁能想到江湖中传闻正沸的宫主神秘人,此刻正躺在京城定国公府的后院山中亭台里。那威赫非常的百川宫竟然不过是山上一小亭子,甚至还大大方方明目张胆将名字题在匾额上:君子量不及,胸吞百川流。

    大隐隐于市,概莫如是。

    青荇跌跌撞撞跑出后院视线范围后,脚步一缓,走起路来竟然轻盈又快,身型似乎看着挺拔了许多。

    忽然看见那杂事处管事正来回踱步在回廊上焦急的转圈,看见她后两眼一亮,招手。青荇身子一矮,腰背一驼,又变成那副嗫嚅样子,碎步跑了过去,行了个礼。管事竖起眉毛,喝斥她:“跑到哪里去了,送完不赶紧回来,别以为你是大小姐送来的人就有什么特殊!我已然破了例了,看你还算乖巧,你若是生事,别怪我直接撵你出去,便是大小姐来了,也说不得我什么!哼!”说着抬脚就走,看青荇还立在原地,回头骂她:“还站着干嘛,快点跟上!”  “府里着急派车,人手不够,你一会儿随着人走,机灵点儿。” 说着抬脚踹了她一下,走了。她点头哈腰,口里称是。

    待人走后,来到僻静处,她伸手向脸上一抓,竟慢慢撕下来一张皮,两个窟窿眼一张嘴,骇人。再看那面具下的一张脸,在月光下发出莹莹玉色,两眼似一泓秋水,静澈深寒,如此端肃的面皮上,眼角上挑带着分妖,唇紧闭着,却花朵似的艳。那艳色却像是与己无关似的漠然。

    青荇本也不是青荇,那是她看着池里莲蓬随口编出来的名字。

    她叫沈怀冰,行五,定国公府不受宠的小姐,扮作小丫鬟来行事更便利些,小心翼翼将皮子面具折叠藏进袖子里,这皮子面具可是自己一刀一刀做出来的,从厨房掌事悄悄克扣的府里采买私自豢养的猪身上剥的皮,刻了小半个月,又蒸煮晾晒,好容易贴合到脸的大小,可太难得了,是她的宝贝。她心内自嘲,坊间戏本里不都是这样演的么,不过是小姐扮作丫鬟,要么丫鬟扮作小姐,李代桃僵,小姐要么出去会情郎,要么与书生花前月下。

    如今也逢月下,到处是花树,她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会劳什子情郎,也没有死心塌地的贴身丫鬟,得身兼数职,使出浑身解数,她是来下毒的。

    走进府中西南角一个破败院落,院内黑漆漆的,她却一点不怕,熟门熟路推门进去,这就是她的院子了,连名字也没有,下人们只称呼这里为南角儿。刚办成事,心里颇为轻松,踏进门时也没注意,直到她关上门回身,脖子上贴上来一把水一样凉的刀,刀刃极薄,轻飘飘地,吹毛断发,四下寂静里她清楚地感觉到她耳边一缕头发被削掉了。她知道,她若乱动一下,立时血溅当场。

    她就是今夜死在这儿了,怕是也没有人会伤心。也许主子们一时半刻都不会知道,小半个月才会传上去,要么她的尸身已经扔进了乱葬岗草席一卷,要么就是没人管已经臭了。

    她不能死。可她也知道对方不会杀她,要杀早杀了。她开口:“还不动手,是等着我请你呢?”

    青鸟气息一窒,这小娘子端的气人,要不是主子有命不让杀她,她真想一刀割了她的脖子。抬手在后颈一敲,沈怀冰身子软软的跌落下去,青鸟没有去接,等那一枝海棠似的娇弱身子倒在地上有半晌,她才顺手一捞,抓住她的腰带将她缠了个卷儿,拎着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山顶阁中,窗户忽地开了,一个人被扔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几滚,正是沈怀冰。榻上人动了动耳朵,也没有回头,自顾自地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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