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已经逃了多久。

    斑驳陆离的场景中,似乎充斥着盈天的火光,旷野之上硝烟遍地,弥散不尽。天地间满是痛苦的哀嚎之声,高温烈焰,焚燃着断臂残躯,也将尚存之人灼烧得再无一丝气息。

    高昂的惨叫,渐渐变为了喉中嗬嗬的悲鸣,继而就再也没有声响,化作一片令人悚然的死寂。

    火光尽头,模糊的人影嘶吼着告诉他,逃,逃去边北,逃得越远越好。也许还在叫喊着他的名字,可是遗存的记忆也如同被灼烧过一般,无法再回想起更多。

    许久之后,只有那令人作呕的焦腐气味,萦绕随行,仿佛挥散不去。

    .

    “对对,就是最后那个。”

    “可是这也太过枯瘦了吧,没个几两肉,算作添头还行。”

    逃,拼命地逃。

    .

    “快,让我看看是什么好货色。”

    “哎哟,这孩子真真是俊俏得不像话。”

    “养得白净些,再打扮打扮,雌雄难辨,官家老爷们就喜欢这样的。”

    逃,不断地逃。

    .

    直到——

    “上来,我带你走。”

    少女一身艳艳红裙,高坐在通体雪白的玉狮子马上,弯腰倾身,向脏污泥沼中的他伸出了手。

    珠钗相碰,传出几许清远之音,发间的金丝缎带翩跹飞扬,不经意般扫过他满布血痕的脸颊,带有让人不知所措的陌生感。

    牢牢攥着手中的匕首,一动未动,也没有应声半字,只眼中的戒备之色愈发浓重。

    仿佛看懂了他的这般模样下提防之意,但少女似乎并未介怀,依旧笑着,“跟我走,能活。”

    笑靥惑人的容貌,不染世间尘埃的纤影,白皙胜玉的柔荑,皆仿若九天玄女。而如同被蛊惑了心神,他便真的伸出了手,握住了那份温热。

    .

    “你叫什么呀?”

    “怎么不讲话?不许装哑,你和那人对搏时,我可是听见你出声了。”

    “我杀了那人,也算救了你。现下带你回家,你总要告诉我个名字。”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嗯。”

    “那我叫你什么都可以?”

    “嗯。”

    “辉煌光明为昭,彰明美好为昭,明昭。”

    “嗯。”

    “不喜欢吗?”

    “喜欢。”

    *

    “好不容易探听到的消息,本以为是个好机会,怎么这个小贱种也跟来了。”

    “是啊,整天围着郡主转,指不定藏着什么龌龊心思。”

    “哈哈,一个卑贱野种,当真以为自己一步登天了。”

    “那今天就让他好好清醒一番。”

    “对,让他知道知道,尊卑注定,什么是天壤之别。”

    几个锦袍公子将明昭围在中间,肆无忌惮地取笑着,坐于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的姿态显得格外咄咄逼人。手中锋锐的利刃映着寒光,早已蓄势待发,本就不加掩饰的恶意,只愈发明目张胆。

    污言秽语充斥耳旁,明昭垂眸而立,不见丝毫恼怒,神色也一如往常般淡漠疏离,黑沉沉的眼中压下了诸多情绪,仅透着些许怪异的期盼。

    自以为一些挑衅之举就能引他前来,或者一些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言可以让他恼怒失态,但那些事,那些话,他本就不在意,所有皆不过是顺意而为。

    这世上,他在意的,只有一人。

    明昭一语不发,眼神不时掠过四周,像是在等着什么。而身形腾挪间,随意便避开了兀然逼近的种种利器,连气息都不曾错乱一分。

    不多时,眼角余光处,一片红衫显现。明昭止住了将欲闪躲的动作,只微微侧身,任由急迅而至的长剑刺来。

    皮肉割裂,鲜血迸溅,继而染透衣衫。

    剑刃刺入的方向,是明昭预估过的,造成的伤口深不及骨,但看上去却颇为触目,十分严重的样子。

    于明昭而言,疼痛向来无法影响心境分毫,此时却少见地皱了皱眉,神情未变的脸上添着些不愉之色,看向持剑之人的目光,也由漠然转而变得阴沉骇人起来。

    乌发高束,配墨玉冠,所系艳红之色的缎带,琉璃满缀,流光熠熠,是明鸾今日特意为他选的。

    可现下,却是沾染上了点点醒目的血斑。

    透骨的危险之意隐隐显现,愈发清晰,未等加诸行动,远处的人影已是渐近,明昭只得生生压下了心间的狠戾阴翳。

    明鸾自山林深处匆匆而至,定北王府的亲卫紧随其后,近百人的队伍雷厉齐整,瞬时便将一众人等围拢其中。

    刚刚还势焰可畏的锦袍公子们,见此情状也都偃旗息鼓般,鸦雀无声,皆是一副惶恐不安之色。

    “你就由着他们欺负你?不会还手吗!”

    看着明昭手臂上渗血的伤口,明鸾不禁有些气急,眼角泛起淡淡的红,已是心疼不已。

    明昭疏离的神情里,有着似有若无却真真切切的笑意,眼中也带上了难得一见的光彩,寥若星辰,如暗夜浓云下一闪而逝,朦胧间又璀璨明亮。

    像是得到心爱之物的餍足,所有狰狞暴虐也皆被抚平。

    暗藏的情意不可窥见,不可示人,而太过深重,也太过珍视,便更加惧怕仅有的一点光亮消弥,只能一次次于这般近乎失常的偏执中得以慰藉。

    见明昭垂眸不语,明鸾不由分说地牵过明昭,又拿了随身的绢帕,翼翼小心地拭着伤处的血痕,动作极轻极缓,生怕使得痛楚加剧。

    掌心相握,指尖相交,成片的寒凉被灼人的暖意覆盖,于心底再次烙印下深切又扭曲的痕迹。明昭气息沉沉,不由得动了动指节,将手中的温热愈发攥紧了几分。

    感受到手边传来的力度,明鸾抬眸看向明昭,四目相对,好看的桃花眼中有着晦暗难懂的情绪,但却多了些受伤后惯常有的楚楚可怜。

    “是我弄疼阿昭了吗?再忍一忍好不好?”

    明鸾轻声安慰着,语调柔柔缓缓,往日明媚的神采中也蒙上了一层氤氲,担忧之下满是疼惜。

    随行护卫的檀青适时上前,递过早先预备的伤药后,便退回不远处,恪尽职守地警戒着周遭动向。

    而一旁的灵玉则是满脸坏笑,围着那个几个已被制服管束起来的锦袍公子看了又看,杏圆的眼睛转来转去,不晓得心里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明鸾松开与明昭相握的手,耐心又细致地包扎着伤处,一番动作甚是熟练,仿佛已经做过许许多多次。微风拂过,坠了碧玺石的簪子随之轻摇晃动,扬起的发丝扫过明昭的脖颈,引来分外缱绻缠绵的痒意。

    明昭将几缕发尾捉在掌心,又缠绕在指尖,而明鸾仿佛没有察觉般,依旧专注,似乎在故意纵着他。

    “阿姐,好痛。”手中的温热离去,半晌后,明昭才堪堪开了口。

    是了,他要唤明鸾,阿姐。

    明昭是知道的,一直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出身微末,无一丝根基,能得明家这般簪缨世胄青眼相看,收为义子,已是极为不易。不管是定北王府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还是别人口中低人一等的卑贱野种,他都不在意。

    把他当作阿弟又如何,只要能留在明鸾身边,不管是什么,他都可以。

    明鸾喜欢什么样子,他便扮作什么样子。

    “那给阿昭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又像是哄小孩子那般了。

    不过没有关系,明鸾怎样对他都好。只要,不是无动于衷就好。

    世人总会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虚假而短暂的愉悦之中,就算仅有的一丝丝美好后,是暗中将至的莫大绝望,却仍旧趋之若鹜,不惜一切代价步入易逝的黄粱梦境。

    明昭也是同样。

    长久相处下的点滴,已于心底深处细细碎碎地扎根,伴着犹如病态般的妄念,肆意生长,再也无法改变分毫。

    只不过,他会用尽所有手段,让这份梦境永不破灭消散。

    .

    “小郡主,这些人要怎么办?”似怕打扰到两位小主子,见明鸾给明昭包扎完伤口后,檀青才出声询问道。

    “阿昭,你说要怎么办?”

    “都听阿姐的。”

    “那阿昭会一直听我的吗?”

    “会。”

    “以后都会吗?”

    “以后都会。”

    “什么都会吗?”

    “什么都会。”

    如此之下,王府亲卫便将几个锦袍公子驱赶着,任由他们在可控之处奔散溃逃。而明鸾与明昭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时不时补上一箭,也不瞄向要害,如同逗弄着落入陷阱之中,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一般。

    见前方行军驻扎,明鸾用软鞭抽倒其中一人后就停了下来,相距有度,绝不贸然上前,以免使得明家与定北王府徒增隐忧。

    明昭抬手拨正了明鸾衣衫间凌乱的琉璃珠串,亲昵之余,似乎已成习惯之举。只因明鸾对府里教养礼仪的嬷嬷不堪其扰,被唠叨后次次都是气闷郁郁,愁眉不展。而明昭不愿见明鸾如此,便总是会替明鸾扶正晃动的步摇,理好身上装点的繁复饰物。

    远处望来的饶有兴味的目光,令明昭分外厌恶,尤其是看向明鸾的时候,宛若势在必得般,带着明晃晃的占有意味,又像是隐藏着庞然野心。

    明昭眼中浮沉着的情意,不再刻意压制,丝丝缕缕透露而出,似有意为之。

    他知道,有人能看得懂。

    *

    “那阿昭会一直听我的吗?”

    “以后都会吗?”

    “什么都会吗?”

    ……

    “阿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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