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

    “咕,咕…”

    似雕鸮啼鸣。

    是之前约定下的暗号。

    来人刻意压着嗓子,学出来的音色粗糙难掩,格外嘶哑,如同刀尖刮擦着肉中的白骨一般,越听越是刺耳。

    可又觉得,有几分熟悉之感。

    “怎么是你?”

    待看清来人之后,白日里于人市出现的瘦弱男子,拧着眉头问道。

    “我担心大哥的伤…”壮硕男子声音渐小,变得几不可闻,就差把做贼心虚几个字挂在脸上。

    若不是行动前调查详实,早将房府内外探寻得一清二楚,近乎了若指掌,壮硕男子也的确不敢这般行事。

    巡逻的府丁稀松懒散,拳脚武艺平平,也无守卫暗中戒备盯防,一通瞧下来,房府简直像是纸糊的。正因如此,壮硕男子许出一顿美酒,央了几句好话,便顶替掉了原本要来的人。

    当时是没想那么多,可现下,却开始害怕会惹来训斥。

    看着眼前之人心虚又担忧的模样,瘦弱男子暗叹一声,说道,“多生枝节就是错,回去以后自行领罚。”

    “我知道了,大哥。”语气里少了几分忐忑,人也不再缩手缩脚的,壮硕男子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只要没惹自家大哥生气就好,受点皮肉之苦根本不算什么。

    反正,皮糙肉厚,腰圆膀阔,抗打得很。

    “下次让原定的人来,你身形太过显眼,万一被发现行迹,再惹出麻烦坏了主子的计划。”

    “是是,大哥。就这一次,以后不敢了。”

    “我等下说的,你好好听着。”

    “是!”

    …

    不多时,瘦弱男子交代完,又颇为不放心地问道,“你都记全乎了?”

    “大哥放心,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记下来了。”

    “也记牢靠了?”

    “回去路上忘不了!”

    “那好。你速速离去回禀,小心一点,不要惊动了房府的人。”

    “是,大哥!对了大哥,这些是伤药,你拿着。”

    …

    月至中天,隐往了层云之后。

    渐起的雾色,仿佛可以藏下种种不可见光的暗涌。

    瘦弱男子身形挪闪,灵活迅捷,宛若鬼魅潜行于夜,悄然间便已归至来处。

    蹑手蹑脚地挑开后窗,提气屏息,轻身一跃,紧接着脚尖落地,不带一丝异响。

    一举一动契合得行云流水,毫无勉力之处,完全不像是伤重之人,与被鞭笞后应有的样子,可谓大相径庭。

    一息、一字、一刻…

    良久。

    黑暗暗的室内,灯烛皆熄,只些许透窗而过的月色映照其中。瘦弱男子维持着屈身落地的半蹲之姿,凝神细听着周遭的动静,直至确认不存险象,才挪动脚步,缓缓起了身。

    按照原样关封好窗扇,瘦弱男子反手摸了摸背上的伤处,在没有触到任何湿意之后,终是彻底放下心来。

    在他的预想当中,今夜所行必会使得伤处开裂,应事先裹缠多圈布条,紧束皮肉,以防渗流的血渍洇透衣衫。若是被人发现有血迹滴落,出现在了不该在的地方,定然招惹怀疑。

    万幸,一切顺利。

    凄惨不已的卑微之状,膝行哀求的声声悲哭,让那位房公子在众目之下,施舍了恰到好处的悯恻,“善心”大发地于人市买下他。又因着他太过严重的伤处,不能立时得用,还命人安排了养伤的厢房。

    可一时的善心,不代表愚蠢蒙昧。

    圜庭多年教导,让瘦弱男子养成了谨慎无比的细腻心思。早做准备,防患未然,深刻在往日的言行中,如同举手投足间皆已化作寻常一般。

    任务,绝不容有失。

    一番清理,收好大个子送来的伤药,又细想过一遍有无错漏之处,瘦弱男子这才躺回了席床上。

    他不需要多做什么,扮演好一个得救后忠心耿耿的下人,留在房府,留在房云嘉这位“善心”公子身边,就足够了。

    “荣平…”

    瘦弱男子默声念着。

    这是他新得的名字。

    入府的杂役奴仆皆需登注于册,管事的便照例赏了新称,指给他荣平二字。

    平平无奇也好。

    今后,他在房府就是荣平。

    *

    冬月十二,月圆夜,前三日。

    暮色四合,长夜即至。

    …

    “郡主为何一直盯着小僧看?”

    “禅师好看。”

    “郡主在想什么?”

    “在想禅师。”

    …

    佛堂内青烟攀绕,雾霭缭缭,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矗立的神像依旧高踞,任年月长久,宝华金身塑就出的慈悲怜世之状,好似不会更改一分一寸。

    琉璃灯长燃不烬,烛火也依旧明亮,可在沉寂晦暗的灯影之下,一些阴翳祈愿,一些虚假真心,已滋生良多。

    “色心诸缘,及心所使。”

    “诸所缘法,唯心所现。”

    念至此,观真抬手翻覆面前的经卷,眼眸转而低垂,不经意地落向铺散开的袖襟处。

    月白色的衣袍,选料上乘,尺寸合宜,细密的银丝勾画成莲瓣之形,栩栩欲活。胸前的碧玺珠串置于其上,更衬得翠绿莹泽,剔透无瑕。

    观真出神地看着颗颗圆润,想要触碰的手指却于一瞬之时猛地收回,恍然片刻后,犹如堪堪惊醒。

    看似毫无缘由的举动,使得聚作一团的青烟漫散纷纷,乱及一片。宽大的衣袖下,双掌渐握成拳,愈收愈紧,继而泛起青白之色。

    落日将斜之际,雾气突升,半明半暗的光斑交织叠递,于烛火映照下,变得驳杂无序。

    观真眼瞳澄澈,映着点点光斑虚影,可极深处掩盖埋藏的,却是一份不可言说的幽诡妄念。

    不愿明家郡主改变心意。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晰地知晓后果——

    承受禁蛊,剧痛临身,犹胜断骨剜髓之刑。

    可他仍不愿。

    改了心意,便见不到了。

    若见不到,又如何骗取让他贪恋的真心。

    自开端之初就不对等的交易,斡旋转圜,或者虚与委蛇,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残喘伎俩,没有根基的弱势一方,最终只会沦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但幸好,这盘棋局里,必不可缺的关键筹码,唯独握于他一人之手。

    观真曾以为,借助定北王府,利用明家,与其划归一处,自己求的只是所期如愿,复仇得成。可现在,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了。

    不仅仅是寥寥恩赐,而是贪求从未见过的真心。

    甚至是,比贪求还要更多的真心。

    贪得无厌,不肯知足。

    就像,无法填满的扭曲欲壑。

    窗外的雾气愈加浓重,氤氲着盈满天地,让人辨不清当下。而这一日光景,因等待度过,似乎也变得分外漫长。

    观真敛了敛心绪,重新翻过一册经卷,继续未完的晚课。

    许是已近月升时分,在不及往日畅顺的咏诵中,随着几许环佩轻击之音传来,等待了整日的人,便这样一步步走至身旁。

    纤长的暗影由远渐近,紧接着,坠满青黛的罗绫裙摆出现眼前。

    同样的月白之色。

    不同于佛堂里宁神静心的香烛旃檀,甜腻的蜜果味沁入鼻息,随之是衣衫上惯常有着的熏香气。

    可还未等观真有所动作,未能及时起身行礼,来人就已径直坐在了一旁的莲座蒲团之上,对他说着,今日好累。

    繁复的裙摆层层叠叠,随意散开,其上的青黛之石似落满地,也落在了他触手可及的旁侧。

    四目相对。

    一人眼中带着些许错愕惊诧,不曾料想的情状,如同应付不来一样,起身不是,落坐也不是,欲起未起的身姿微微前倾着,生生成了僵持难移的模样。

    是少见的慌乱。

    而另一人眼中多了点点笑意,半撑着侧颜,抱膝而坐,少了郡主的威仪,抹去了几分防备试探 ,更不见了行狠厉手段时的果决冷冽。

    是发觉新奇有趣之事的愉悦。

    …

    “禅师好看。”

    “在想禅师。”

    观真率先开口询问,得到的便是这般回答。

    香塔灯烛下,月白裙衫渐染烟霭,琉璃为制的凤形步摇闪过零星羽光,面前之人弯了弯唇角,带起更为惑人的绝色笑靥。

    种种细微,映进观真的眼瞳,已不再是片片虚影。

    但此时描摹映下的每一寸,皆让极深处的妄念加剧,扭曲得更为晦暗。

    .

    明鸾踏浓雾而来,几份密报接连送抵,着实耽误了不少时辰。

    越氏部族的禁蛊,若强行施为,猜也能猜到后果。

    遑论,再累加上西域鸩毒。

    无法确保今日之后,自身是否能一切如常,明鸾便于早些时候,亲手去制了些果脯蜜饯。想着,阿爹、阿兄还需饮苦涔涔的补汤,尤其阿昭,自小喜爱,多备点也好。

    偌大的灵光殿,广阔富丽,一路行来,至与其相连的佛堂前,均空无一人。今夜,此地屏退了一众王府暗卫,就连灵玉都被遣离得甚远。

    当明鸾独自步入佛堂之时,见到的便是青烟浮浮中,半笼着一方月白之色。

    禅定端直的背影,动静无碍,似无杂念,可不过一段寻常经文,非晦涩难解,竟能诵持成不甚连贯的语句。

    禅师又有心事了。

    明鸾觉得有趣,不禁坏心肆起。

    “今日累了。”

    失了规矩的坐态,以及没头没尾,无有任何关联的一句,使得面前之人的神情越发有趣。

    澄澈的眼瞳中是难掩的错愕,盯着看过片刻,明鸾好似想到什么,突然转了话语。

    “年少幼时,我以为出家人的眼里什么都不会有,因为书中注写,缘法无物,五蕴皆空。”

    “后来,见多了各般僧众,他们眼里装着信善救度,装着慈悲法门,我便以为禅师也是如此。”

    “可我方才看了许久,禅师的眼里,是空荡荡的。”

    “那无法窥见的地方呢,禅师心中是不是同样不存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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