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昭三人赶到聚灵阁的时候,家主迎彻带着两位大祭司,老莱老茂兄妹,还有迎峰已经在那了。

    聚灵阁正堂中央的石案上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亮整间屋子。

    几层楼高的石墙上,涂满了复杂的巫咒涂鸦,如藤蔓一般勾连着一颗颗圆润的蚌珠,那便是蓬莱一族的御灵者们觉醒后以鲜血点亮的灵灯。

    灵灯绝大部分都亮着,只星星点点有几颗是暗淡的。

    最中间最大的那颗属于剑神迎泉的灯,二十年前就灭了。

    蓬莱直系的灵灯在最中间,迎昭没有觉醒,她的灵灯是黑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离她很近的,应该是她哪一位哥哥的灯,隐隐约约闪着微光,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在外戍守附属岛屿,操劳得灵力都不稳了嘛?

    檀一的灵灯在边缘处。他不是蓬莱直系,只是旁支的族人。

    此刻,他的灵灯暗淡无光。

    “唵,修唎修唎,摩诃修唎,修修唎,娑诃。”

    瘦小的老妪念动咒言,她乃是蓬莱的大祭司,老莱的同胞妹妹,老茂。

    伴着苍老的声线,檀一存留在蚌珠里属于他的血飘散出来,凝聚成石壁上那一笔笔咒言涂鸦,也是老茂口中所念的那句。

    迎一才看着檀一的生命最后只化成草草几笔虚无的文字,闭上了眼睛。

    “三哥切勿过于悲伤。”迎峰走到迎一才面前,满脸的关切,任谁看了都以为他是个真心关心兄长的好弟弟,“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檀一,查明他是为何人所害。”

    迎一才眉心一跳,面上是少见的冷淡,“公子峰和檀一很熟吗?”

    “自然不能与三哥相比,三哥与檀一是知己好友,只不过……”迎峰压低了声音,“若换了我是他的知己好友,明知他死有蹊跷,拼了这副性命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迎峰话里话外怂恿的意思,连一旁的迎昭都听的分明,她忍不住呛回去,“檀一他不是在神庙吗,谁会害他,谁又敢害他?”

    “夭夭。”迎一才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话。

    迎彻听到这边的动静,转过来,看到迎昭几人,“今日的药可吃了?”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在关心女儿的身体,但那难掩厌恶的神情出卖了他。

    迎昭这才想起来吃药的事,低下头不敢与迎彻对视。迎笙见状替她分辩,“少主是因为听到檀一出事,才误了吃药的时辰。”

    “什么时候她能顾好自己,再来操心旁人的事。”迎彻说完,再不给迎昭一个眼神,带着两位祭司大人往外走去。

    迎峰自然而然地跟上去,还不忘扯上迎一才,“三哥,你我兄弟不如少主,无法为蓬莱延续血脉,这种时候自然要为家主分忧。”

    迎一才被架在那,只好也跟着去了。

    迎峰走时一脸得逞的样子落在迎笙眼里,他不免担心起他家那傻白甜哥哥会不会被人卖了,“这一趟肯定没好事,你说呢?”

    无人应声。

    迎笙回头看去,身边哪里还有迎昭的影子?

    聚灵阁外。

    海面上弥漫着大片的雾气,烟波浩渺,恍若仙境。

    聚灵阁是丹崖石宫唯一建在海里的建筑,以栈桥与岸边相连,栈桥栏杆绳索皆被冰封,晶莹剔透,还结了长长的冰凌。

    桥面冰封难走,迎彻几个御灵强者倒还健步如飞,但后面潜行跟着的迎昭可就惨了。来的时候有迎一才带着,现下没了灵力,稳不住底盘,她脚底打滑几步一个趔趄,只能猫着腰张着手保持平衡。

    北风吹的她衣袂翻飞,那样子活像一个溜冰的扑棱蛾子。

    迎昭艰难地跟在迎彻几人身后,一路下了栈桥,走过绵延的海边滩涂,拾阶而上,来到整个丹崖宫的最高处,迎彻的寝宫,摘星殿。

    从这里,可以俯瞰到不远处的悬崖峭壁上,重新修葺的大平台。

    平台可容纳万人,台壁上绘了剑神斩杀九头鸟的图腾,栩栩如生,只待九日后“慈恩坛”开坛。

    摘星殿随处可见蓬莱“神蚌明珠”的家徽纹饰,中央长桌上铺着一张大陆地图——

    最中间是蓬莱及附属三十六岛,与蓬莱隔海峡相望的是中土,法神周勿的领地。再往西是西岭地界,因为九头姑获鸟吞噬地之灵气,如今已是一片荒芜。北边大片的高山冰原,常有精灵出没。南荒水泽部落繁多,迁徙不定。

    迎昭藏在侧面的屏风后,远远看着殿中诸人。

    迎彻盯着地图中位于中土的神庙,沉思着,“檀一的死,你们怎么看?”

    老莱和老茂对视一眼,老迈的双眼全然不现浑浊,闪着精明的光。须臾,还是老莱开口,“檀一代蓬莱戍守神庙,而神庙又是法神周家的圣地,若是有谁敢动檀一,等同于同时向中土权威挑衅,与蓬莱全族为敌。是问,哪个家族有这个胆量?”

    “所以,只能是他们中土自己下的手。”迎彻手上幻出冰晶,直直插中地图上中土周家的主城。

    “剑神陨灭,我族式微十八载,中土独大,如今重开慈恩坛,已经犯了中土的忌讳,他们更不能让我们的人抢先一步找到归隐心诀残卷。”

    老茂的一句话让屏风后的迎昭倒吸一口冷气。

    归隐心诀竟还留有残卷?

    不是说它随隐魔的死,消失了吗?

    刚刚老茂说他们一直在派人调查归隐心决的下落,难道,这才是檀一真正的任务?

    “也或许,是隐魔余孽干的?”一直不作声的迎一才此时忽然开口。

    “三哥为何有此猜想?咱们可从未听说隐魔族卷土重来的消息。”迎峰滑腻的声音,似乎在嘲讽迎一才唯恐天下不乱。

    “前日夭夭遭遇刺杀,听闻公子峰就在一旁袖手旁观,怎么,你没发现那女奴的死状与中了附身咒一般无二吗?隐魔族猖獗之时,常以附身咒控制残害异族……”

    “会附身咒的可不只就隐魔族。”迎峰还是不咸不淡的与他打着太极。

    “行了,未知之事不得妄加揣测。”迎彻似乎很避讳谈及隐魔族的话题,他看向自己最出色的两个儿子,眼中毫无温情,“不论如何,檀一死的蹊跷,归隐诀也不能没人继续追查……”

    迎昭心陡然提了起来,她意识到迎彻要干什么了。

    “你们俩,可愿为我蓬莱效力吗?”

    “家主有令,峰,定欣然从命。”迎峰率先表态。

    屏风后,迎昭暗暗咬牙,这厮摆出这样的姿态,让迎一才怎么接招?一个初级剑使,一个大剑士,傻子也知道应该派谁去打怪吧。

    迎昭心道不好,一溜烟儿离开了摘星殿。

    老顶山上。

    迎笙正在院子里着拣选着前日收来的毒蜂,品质次等的直接扔到炉子里烧火,品质最好最毒的,留着捣碎,然后用纱布滤出毒液。

    一蒲盖的毒蜂,只能漏下一小滴金黄的毒液。

    迎笙珍惜地把毒液收进小瓷瓶中。

    迎面,迎昭急三火四地跑了进来,“菜芽,有什么药能把人撂倒的,尽管拿来。”

    “谁又惹到你了?”迎笙不明就里,手上握着捣药杵,动作不停。迎昭一把拉起他,差点弄洒了他好容易收得的毒液。

    “哎哎,我的毒,等一下……”

    迎昭不由分说,扯着迎笙去了地窖。

    地窖里光线昏暗,高高低低的架子上存的全是各色毒药。迎昭穿梭其间,终于在一瓶瓶致死毒药中找到了一罐相对温和的。

    “好眠?”迎昭拿起来晃了两晃,“吃了就能睡个好觉?”

    “正是,闻一口直接昏迷。”

    “能睡多久?”

    “少则七日,多则一旬。”

    “不错。”

    “不过,稍微有点副作用。”

    “什么?”迎昭茫然地看向他。

    迎笙欲言又止,总不能直说这玩意吃了就再也不能跟女人睡觉了吧,他们姐弟之间不要面子的吗?他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那什么,你要给谁吃啊?”

    “迎一才啊。”迎昭正要从药瓶里倒两粒药丸出来,被迎笙夺了回去,随便塞到一个犄角旮旯里,“那还是算了吧,不要吃这个。”

    迎昭没注意到弟弟的异常,只一心想着不能让迎一才在这个节骨眼儿出蓬莱,继续凑在架子前挑选着,“忘忧?”

    “就是让开心起来的,副作用会让人变傻。”

    “天青?”

    “吃下后情绪不稳暴怒致死,副作用,脸会憋得发青。”

    迎昭换了一排再看,迎笙直接把她拉开,“这一排你都别看了。”

    “又怎么了?”

    “或多或少都有点副作用。”

    “我说你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一点保障都没有?”迎昭一脸嫌弃,“花里胡哨起了这么多名字,有这个闲工夫不能精进一下品质吗?”

    “我这是毒药,杀敌的,效果到了就行,管它什么副作用呢。”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今天他回来了绝不能让他下山。”

    迎一才回到老顶山的时候,天边已经擦黑了。

    草堂里迎笙烧着炉子,暖烘烘的,一进门,迎昭就迎了上来,殷勤地给他掸去肩头的雪,“哥,你可回来了,快坐下歇歇。”

    迎一才眉头一挑,这丫头向来没大没小,无事从来不喊哥。

    更从来不会在门口等他,还……

    迎一才揉了揉眼睛,他没看错吧,丫头手里捧着的是一杯热茶?

    迎一才的江湖经验告诉他,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喝陌生女子的陌生茶。但眼前站的,是他货真价实的亲妹子,端的也不是茶,而是迟来十余年的懂事与孝敬。

    某傻白甜一瞬间感慨不已,孩子终于长大了。

    迎甜甜接过茶,一口喝了个干,“真甜。”

    “哥哥喜欢,我天天给你泡。”迎昭挽着迎一才走进屋里,暗暗给了迎笙一个眼神,搞定。

    晚饭照常,闲谈照常,直到就寝时间。迎昭没有灵力,一天不睡两天都不清醒,但御灵者不同,迎一才经常通宵修炼,迎笙炼起药来也不眠不休。

    迎昭在桌边守着迎一才,他正看着一副地图,“困了就去睡。”

    迎昭努力睁开眼皮,嘴硬,“不困。”

    迎一才无奈摇摇头,继续看着地图。那地图中插着许多黑色木桩,木桩上画着硕大一只眼睛,看上去很是瘆人。中土势力急剧扩张的这些年,以神庙为中心,于大陆各处设立瞭望塔,名义上是监察隐魔族余孽,不过,更多时候用来监视各大家族异动。

    迎昭揉了揉眼睛,看向一旁熬药的迎笙——这药都下了多久了,迎一才这货怎么还没动静?

    迎笙比了三个指头,三,二,一。

    迎一才那边应声而动,一阵旋风似地冲了出去。

    迎昭欣慰地看着她哥冲向茅房的身影,“你那药劲儿够吧。”

    迎笙并不抬头,“一整袋巴豆才炼出那一小杯茶,别说今天,一个月他也别想直起腰来。”

    迎昭满意地点点头。

    十几年前,各族之间抢夺归隐诀,你死我活,何等惨烈,她绝不能让迎一才被牵扯进这样的漩涡之中。

    迎昭安心回了山洞准备睡觉,人都躺下了,却陡然一阵心惊。

    不对,迎一才被整得这么惨,以他的脾气早过来找她算账了,虽说他每次也舍不得罚她,只会拿迎笙那个帮凶出出气,那也不会这么安静……

    迎昭一个潜行来到迎一才的房间,无人。

    草堂中厅,无人。

    院子,无人。

    直至老顶山山脚,她看到了迎一才。

    迎一才见到她,展颜一笑,“夭夭来送我啊。”

    迎昭脑子里飘过无数句话,你怎么吃了巴豆茶没反应?你是不是知道我偷偷跟去摘星殿了?你当真要去寻归隐诀?你就这么走了?

    然而到了最后,她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在夜色中对峙着。

    迎一才看着迎昭急匆匆跑出来,连外裳都没穿,暗暗叹了口气,走过去,想把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迎昭却退开一步,一字一句问他,“一定要走吗?”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归隐心诀如果再落入隐魔族手中,这天下又没有什么平静的日子过了……”

    当年剑神拼了形神俱灭,法神重伤,才勉强剿灭隐魔,由此可见,修炼了归隐诀的隐魔,功法远在法神、剑神之上。

    “天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迎昭脸上尽是冰冷,“我们在这个吃人的魔窟里手足相残,可见有哪个天下人来为我们伸张正义吗?”

    “蓬莱毕竟是剑神后裔,有责任阻止隐魔族……”

    “迎彻是这么跟你说的么?他都是骗你的,他才不是为了阻止隐魔族祸乱天下,他是为他自己!他是要借此机会与中土争权!”迎昭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檀一走的路是死路啊,他已经死了……”

    “至少,我得找到他,”迎一才看着茫茫海面,眸色深沉,“带他回家。”

    迎昭愣了愣,顿在原地。

    蓬莱的人信奉海葬,人死后乘竹筏漂于海上,以□□喂食海鸟,灵魂才能入轮回,否则只能是孤魂野鬼。

    “可万一你也遇到什么危险……”

    “放心,哥的命是有人好容易救回来的,不会不当心的。”

    迎昭知道,他说的人是英姨,是那个在他8岁受伤流落在外时,救了他,给他一个家,让他至今仍念念不忘的,英姨。

    迎昭心里不可抑制地出现一个念头——如果是英姨在这里拦他,他是不是就能为了英姨,不走了?

    但她没有问出口。

    迎一才把披风给她披上,顺手又揪了两把她的发髻,最后召出冰晶宝剑一跃而上,眨眼间消失在老顶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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