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昭和千念投宿的华溪客栈,客栈老板娘正拿着一个玳瑁铜镜,凡是住店的客人都须对着这镜子照上一照,才让进门。

    门口,几个伙计正拿着撒灰簸箕撒灰驱邪,草木灰特意撒成弓箭的图样。这些人鼻尖上都抹了灰,看上去十分滑稽。

    “这是几个意思?”迎昭凑近千念小声问道。

    千念摇摇头也是不知。两人前面还排了六七个人,老板娘拿着镜子照的仔细,半天也没检查完一个人。

    “老板娘也小心过头了吧……”一个胖男人等的不耐烦,跟同伴抱怨道。

    “蓬莱出了凶灵那样的事,闹得人心惶惶的。”同伴低声说。

    “拿个镜子能照出什么来?”那人不屑。

    “都说玳瑁铜镜驱邪,现在市面上可抢断了货了,至少能驱一驱不干净的东西嘛,买来保平安。”

    “哟,那咱们是不也得买个……”

    两人说的热闹,旁边的人听到他们的议论,插嘴道。

    “要说,这次蓬莱可是栽了大跟头。”

    “拿一痴儿冒充剑神传人,蓬莱是没人了吗?”

    “当场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那位小菩萨,从头到尾可连法器都没召出来耍一耍,呸……”

    迎昭听着他们当面议论自己,并没什么反应,忽然感觉耳廓一热,她愣了愣,回头,看到千念拧着眉头,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很吵。”他说。

    那些人却根本没注意后头两人的动作,越说越来劲,窃笑不止,“自己女儿不成器,就想着慈恩坛招婿,这不是骗婚吗,我看这小菩萨以后怕只能真的出家了……”

    迎昭还是听到了,悠悠开口,带着点幽怨,“他们说的不错啊,我跟你回去,面壁思过,焚香吃草,不就是出家嘛。”

    不过,她没再拿掉千念的手,毕竟这么捂着耳朵,还挺暖和。

    终于临到两人接受探照,迎昭打量着眼前的这位无知者老板娘——毕竟相信玳瑁驱邪这种无稽之谈的,不可能是御灵者——老板娘长得很是冷艳,头发高高盘起插了两根竹筷,不加装饰,十分利落。

    老板娘放下镜子,左手抓着迎昭的手腕令她背对自己,再拿起镜子仔细探照。古怪的是,从始至终,她的右手都拢在袖子里,不视于人。她的左手指腹划过迎昭的手背,能感受到上面的硬茧。

    迎昭很快就通过了,只是千念被老板娘拉着照了好一会儿。

    起初,迎昭还有点紧张,难不成那玳瑁铜镜真能检查出凶灵来?好在千念还是通过了检查,如果迎昭没看错的话,那老板娘似乎借着这机会伸手往他腰上多摸了两把。

    千念脸颊飞起一团绯红,克制着不在无知者面前暴露灵力。

    迎昭看他被吃了豆腐一脸憋屈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千念瞪她:“你有没有点自觉?”

    狼群里,自己的伴侣被挑衅了,母狼可是会第一时间扑上去的。眼前这个小丫头却一脸幸灾乐祸,摆明了没把自己当成她的所有物。

    千念冷淡的眸子里泄出谴责的神色。

    迎昭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招惹到这头狼了,悻悻地不说话,降低存在感。

    两人住店,交钱,当然都是千念请客,迎昭身无分文。千念看看即将掏空的钱袋,权衡着是不是俭省些定一间房算了,毕竟回高山的路还远,某些人体力奇差无比,得睡觉,得休息,以后要花钱的地方肯定少不了。

    店小二等的有点不耐烦,“到底一间还是两间?”

    “不会吧,不会吧,堂堂白……”迎昭刚刚无端被训了,心里还有气,只是她也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于是换了个称呼,“白哥,不会连两间房钱都出不起了吧。”

    千念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两间,要最大的。”他快速的说,“不,要最贵的。”

    “最大的就是最贵的,跟我来吧。”店小二上前要领着两人去客房,这时候老板娘过来了,一个眼色让小二闪到一边,笑道,“有贵客,我亲自招待。”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原本冷艳的双眼因笑意平添了好几分妩媚。迎昭心中大赞此乃美人也,不由得跟她攀谈了起来。千念因为刚刚的小动作对她倒颇为警惕,只贴着迎昭。

    “跟您打听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衡南城。”

    “衡南是什么地界?”

    “南荒。二位远道而来,是探亲还是……”

    “南荒?”千念脚步一顿,怎么越走越往南了?

    “噗……”迎昭强忍着笑,她想起来了,迎一才给她的册子上写着,这位白狼族世子一大好处,不记路。

    就这,还威胁她要让她瘫着上高山?

    迎昭心情大好,踏进她自己的房间,“老板娘,给来一桌硬菜,多放些辣子,驱寒。”

    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迎昭冲着对面的千念眨了眨眼,调皮的一笑,低声说,“世子大人放心,小的保证不会逃了。”

    一夜过去,千念那家伙倒是没有着急赶路,原因是昨天迎昭贪吃积食,害得他们只能多耽搁一日。迎昭胃里撑胀得难受,为了消食,她跟着客栈的美人老板娘,大名叫做花翎的,在衡南城里东西南北市逛了个遍。

    虽有隐魔卷土重来的阴影,但好在临近岁末,城里的御灵者们用灵力催得百花绽放,硬生生在寒冬之际营造出一副春来美景,加上赶早市的,杂耍的,倒别有一番过年的热闹滋味。

    两人逛街,闲聊,花翎打听迎昭和千念的关系,迎昭苦苦思考半天,他俩的关系?那可相当复杂了——

    他砸了她的道场,算仇家。

    她救了他一命,算恩人。

    于蓬莱,他们是族谱认定的夫妻。

    现如今,沦落成一对亡命天涯的苦命人……

    迎昭无法归纳这种关系,想了想,换了种思路回答,“带我回家,见他爹妈,的关系。”

    晚上,千念漠视迎昭无限期盼的眼神,吩咐小二把花翎赠送的一桌辛辣甜腻的菜式撤下去,只留了些清淡小菜。

    于是乎,迎昭就没吃饱。

    夜里,她偷溜去厨房找夜宵,潜行经过千念房间,听到里面并没有动静,于是放心大胆的下楼去了。

    千念房里释放着白狼防御场,整个客栈都被笼罩在内,一则可以警戒,二来也能隐匿千念身上的灵力踪迹,这也是他们不被蓬莱金箔灵符追踪逃亡至今的原因。

    千念在床上闭目打坐,他体内凶灵残蚀的内伤,经过慈恩坛上对战迎彻、聚灵阁地牢对战迎峰,变得更严重了,如果不是迎昭在身边平息着凶灵,他恐怕很难撑到高山。

    调息运转似乎到了某个关口,白狼的呼吸急促起来,额头沁出冷汗。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清冽的梅花香气飘散过来。

    熟悉的气味并没有引起白狼的警觉,反而让他紧绷的眉宇舒展开,体内灵力运转流畅了些许。他睁开眼,看到迎昭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微微意外——门开的声响就算他入定也应该能捕捉的到,难不成她用了潜行?

    但他没时间多想,因为面前的迎昭满脸泪痕,轻声抽泣着。

    “怎么了?做噩梦了?”千念朝她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她过来。迎昭顺从地过去,坐下。千念的声音无奈,“是谁非要两间房的——”

    迎昭像一头受惊的小兽扑进他的怀里寻找慰藉。千念被她忽然的亲近吓了一跳,却并不排斥,但反应过来却眉头一皱,因为有一种更加奇异但却陌生的香气充斥他的鼻腔。

    千念一惊,觉察到不对劲。

    那个小丫头向来倔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憋红了眼眶都不曾掉过眼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身体无法动弹,像是中了蓬莱的咒水一般,千念突然意识到他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被绑在了床头两侧。

    他看过去,发现自己手腕上缠着的正是迎昭腕袖上的丝带。

    再抬眸,对上迎昭的双眼。

    迎昭的脸上露出不属于她的媚惑,轻浅浅嘘了声,“睡吧。”

    难以抵抗的困倦袭来。上古灵兽被暗算,爆发狂怒,挣扎着不让自己晕过去,低吼出声:“放肆——”

    门外,猫着腰上楼的迎昭被千念房里传来的一声怒喝吓得脚下绊了一跤,兜在裙子里的糕点撒了一地,心里暗骂这头狼怎么这么警觉,她提气潜行的步法没有半分声音,他是怎么听到的?

    那边话还没说完,“还不现身!”

    迎昭灰溜溜过去准备挨训,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她想到一个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头狼啥啥都要管她?她还咋就听呢?

    外廊微弱的油灯光线照进房间,千念眼前的“迎昭”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绑着他手腕的丝带也消失了,只是勒痕还在。

    而迎昭一进门就看见千念张开双臂一副要抱抱的姿势,懵了。

    她不太懂,精灵族都是用爱教化人的么?

    还没等迎昭的小脑袋瓜理解千念摆出这副姿态的意图,千念已经从床榻瞬移到了她面前,再一瞬,她就被扯着推倒在了床里。

    千念不会潜行,这是他盛怒之下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的效果。

    他二话不说,按住迎昭扯开她的衣袖,覆手上去握住灵脉——没有灵力,他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是真货。

    那,刚刚那个假迎昭又是谁?

    迎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眼下的处境很危险,虽然她被摁倒毫无还击之力实在丢脸至极,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软着声音求饶,“我错了!真错了!我保证再不贪吃了,你别打我……你堂堂白狼世子打我一个灵痴,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的……”

    白狼族一向光明磊落,最厌恶藏头露尾的暗算,所以千念出奇的愤怒,听到迎昭的喊叫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她吓到了,他收手,按了按酸胀的脑仁,“此地不易久留,往南十里,城外树林。”

    迎昭虽然疑惑,但还是十分乖巧地发动潜行,和千念消失在黑夜中。

    两人在树林幻形,找到了一处山洞落脚。在外面不比在客栈,没有暖暖的炉子烘着,千念像普通的无知者那样,找了些树枝架起火堆,勉强驱寒,又把身上的半袖长袍脱下来给迎昭铺在地上。

    迎昭钻进他宽大的袍子里,显的格外娇小,翻来覆去的却睡不着,“你是说,刚刚有人偷袭你?怎么可能呢?客栈里都是些无知者,有人混进来,凭你的防御场都无法察觉的吗?”

    白狼引以为傲的防御力遭到质疑,千念睨了迎昭一眼,心里却想到一个关键——难道因为那个人变幻成迎昭的模样,让自己降低了警惕?

    迎昭被斜楞一眼,意识到她的话可能伤及这头狼薄如蝉翼的自尊心了,轻轻咳了一声,“那人怎么偷袭你的,能力是什么?”

    很多家族的能力都是世代相传的,比如蓬莱擅水,中土奔雷。以此可以推断对方的势力。

    千念面色更不好看了,摇摇头,“尚未确定。”

    迎昭愕然,能让白狼晕头转向不知所谓的想必是个高手。她忽然坐起身,一副很急的样子。

    “我想起一件要紧事!”

    “你欠我的狼毫,是不是该兑现了?”

    “我也不多要,七根即可。”

    千念一愣,“你要我的……做什么?”

    身为白狼精灵,毛发是异常珍视的护身铠甲,还从未有人主动剥离过。即便亲如夫妻,也没听说过要自家夫君的狼毛的。

    “做金丝暗影的材料。”迎昭坦坦荡荡。

    千念呼吸一滞,“你说的,可是无为大师的……”

    “正是。”迎昭很大气地找出图纸递给千念,开开眼。

    “此等绝密图纸,怎会在你手上?”千念意外不已。

    “你们白狼族多少年不出山了,连八年前铁铸城失窃案都不知道?当年那轰动程度怎么说呢……仅次于这次你在慈恩坛闹出凶灵,再加上我是灵痴。”

    “八年前……”千念想到什么,“那位‘不穿墙’难道不在城内?”

    那可是铁铸城,怎会失窃?

    “在。”迎昭说,“那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失守。

    铁铸城,号称天下最安全的城池,藏尽百宝,却从没有贼人敢惦记,正是因为那坚不可摧的三道城墙。

    最外围是百米高的精铁铁墙,往里,是更高的赤金金墙,而最核心则是有着“不穿墙”之称的大守令所带领的护卫队——这也是铁铸城最坚固的防御线。

    有此三墙,没人能强行进得去,也没人能自如出得来。

    除了那一次。

    “铁铸城到现在也没查到当年的窃贼是谁,对外也从未告知被偷走的到底是什么宝贝。后来,迎一才偶然遇到一个无知者拿着这图纸当护身符卖,就被他收了来送给我喽。”迎昭对着千念眨眨眼睛,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来吧,我仔细推演过,你的狼毫绝对可以复原这金丝暗影。”

    “现在?”千念不觉得这是好时机,之前在客栈,他的防御场遭遇暗算破坏,他们的灵力踪迹随时可能被探查到。

    迎昭自然也知道,但暗夜里危机四伏,她必须要变强,“万一遭遇追杀,我可不想成为累赘。”

    千念看出她因为曾经在丹崖的经历而隐忍已久的,不想当废物,不想再成为别人拖累的渴望。

    “你要,怎么做?”

    迎昭从千念长刀刀鞘中取出自己的小包袱。精灵和御灵者一样,都拥有灵储空间,比如迎一才之前就是把东西藏在袖子里。

    她从那个包袱里掏出自己珍藏已久的药丸,接着是火罐、镊子、棉布……都是白天在集市上买的。

    “放心吧,不会弄疼你的。”迎昭拿出一颗迷药药丸喂到千念的嘴边。

    “这是何物?”千念本能感觉这颗小药豆不是什么好玩意。

    “好眠,一种迷药。”迎昭也没隐瞒,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你的防御力那么强,需得卸掉一些。吃了以后要微微运转灵力,以你百毒不侵的能力,这点毒素应该很快就能排解掉。”

    不过一点毒素。千念吞下迷药,幻出白狼原身。

    霎时间,一头高大的白狼出现在迎昭面前,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又漂亮又威风,通身银白色的毛发,比外面的月色还要皎洁。

    迎昭虽然见过一次,但还是不免惊叹——

    太漂亮了!

    据书上记载,白狼最坚韧的毛发应该在尾部。迎昭顺着他肌肉的纹理一直摸到尾巴根,手感真不错,忍不住拍了两下。

    千念只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酥麻感直冲脑门而来,令他闷哼出声。

    “……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千念脸色十分难看,迎昭手欠后心里不免有点发毛,生怕他反悔,取火罐压于他腰眼之上,“我要开始了。”

    迎昭随后极快的封住周围的穴道,造成白狼身体局部气血翻涌。本就因为迷药消了大半防御的千念,终于被迎昭找到了突破点。

    没了防御力,拔毛便十分容易了,迎昭小心的用镊子扯下了七根狼毫,放到棉布上,接着给千念解了穴道,去了火罐。

    千念幻回人形,一向清冷的脸色此时却难得的泛红,运灵对抗着身体里因为服用了好眠而带来的一种异样的空虚烦躁的感觉。

    “你确定给我吃的只是迷药?”千念感觉很不对劲。

    “哦,好像稍微有点副作用。”迎昭回想道。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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