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叶程就受了一记眼刀。

    他面上变也未变,只浅浅盯着岑嘉的眼睛,其中三分恶意,五分坦然,好像并不觉着这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

    但听在林远堂耳朵里,不免就变了味道。

    商人重利。

    岑家在余河虽然一手遮天,但相比北海的叶家到底也是单薄。毕竟岑家到了岑嘉这一辈,也就只有岑嘉一枝独秀,家族里的好些人都潦倒散去,撑不起来场面。

    可叶家就不同了。

    政圈里面混得蒸蒸日上,子侄辈又各个出息得很,叶程就更不必说了。在余河虽没有什么脚跟,但即便是这样,圈子里的人还不都是捕风捉影,不敢怠慢。

    见微知著,不难想象到叶程在北海的地位。

    他心思活络起来。

    岑嘉的品行手段他是了解的,只是手段太毒辣了,小辈们总是喜欢跟着她玩,对她也好。可岑嘉心是冷的,这么多年玩归玩,却也从来没有当过真的。

    他是怜惜岑嘉,可这份怜惜落到叶程身上,也就多了一层避讳。

    谁不知道,叶程放着北海的家业不要,跑来余河做了生意。这国内就这么大的市场,他来做生意,必然是抢了别人的饭碗。

    原先他以为叶家和岑家有什么不对付,本想说和一下,到现在反倒觉着是小一辈们的琐事,也就不便再说。

    林远堂目光闪烁了一下,笑着:“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正好,程家那小子也来了,我过去看看。”

    岑嘉心里面将叶程骂了个遍,这会儿又不能再留林远堂说话,免得过于刻意。

    更何况,旁人看不出来,她还看不出来么?分明这林远堂也忌惮叶程!

    抑或是,叶程背后的叶家。

    岑嘉早先时候也知道叶程的身家,但叶程这人有骨气的很,打上学的时候作风就很干练,从来不拿家业说话。

    就是在一起的时候,岑嘉也听他说过,将来不会仰仗家里的势头,也不打算接盘叶家。

    更何况,就算仰仗了又怎么样?

    都是成年人,犯不着为了一段少年情事,伤了和气,动了利益。

    生意想要做下去,场面也得做下去。

    更何况,她不就是分手,分得过于干脆随意了一些么?

    傻子才会把爱情当饭吃——叶程拿不起放不下,和她又有屁关系?

    现在又将这事儿到处说,今儿捅到林远堂嘴巴里,明儿个估计整个叔叔辈都知道了。这样看来,少不得人又要打听,又得生出避讳。

    要么避着叶家,去请岑家。要么避开岑家,单独巴结叶家。

    在岑嘉眼里,显然是后者了。

    想到这里,她面上冷清下来,偏偏嘴角持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添了些摄人心魄的风情。

    “叶程,你真有本事。逢人就说我是你前女友,怎么,这么恋恋不舍?非得把当年那些破事闹的人尽皆知才满意么?”

    破事.....

    叶程也笑着,只是那笑意之下敛着冷酷。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岑嘉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沉思。

    那目光无端教人生出些畏惧,可岑嘉丝毫不在意,只是凉凉一笑:“别这么看我,叶程,真的没必要。”

    这话说完,她没再逗留,转身往外走去。

    说是生气也不尽然,她只是觉着叶程藏得太好了。

    让她看不出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些旧情被他裹挟在不经意流露的情绪当中,可却又不是那么分明。她知道叶程是为她而来,这是毋庸置疑。

    要不然国内那么大的地方,北海那么辽阔的家业,他脑子不好才找到秀玉,白手起家,只为了和她抢一块地。

    岑嘉说不忧虑是假的。

    更何况,那夜在十安晦暗的夜色中,她不是没有瞧见叶程眼中的阴狠。

    她想,与虎谋皮的下场终究不太安定,当时就不该贪那一口肥肉和争那一时的意气,到了现在反倒不太好收场了。

    可她要是不贪,不争,那还是她么?

    岑嘉嘴角扬起淡淡的笑。

    她转过身,叶程还站在原地,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

    灯影下,他眉目一如既往的英挺好看,分明在场的男人都是一身得体西装,只有他身上那一件,显得贵人一等,连垂落的线条,都显得矜持不苟。

    她心口忽而跳了两分,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岑嘉暗暗想,他有什么让她觉着着迷的地方?

    以前是高不可攀,想要把他拽下来,弄脏他。现在么?她想,也许就是因为弄得太脏,沾染了她太多的痕迹,反而让她起了不该起的贼心。

    只可惜,她不喜欢吃回头草。

    她轻飘飘地收回目光,见苏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她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遥遥地往叶程那里看去。

    那目光夹杂着些许迷惘和怅然,让岑嘉眉头一皱。

    她问了一句:“你有心事?”

    苏沐这几天沉稳了很多,可惜没经历过什么事,藏不住心思。

    岑嘉好几次瞧见他低头玩手机,避着她回电话,但她没有多问。

    毕竟张雯马上要离开公司,堆在身上的事情也够多了,更何况现在美丽洲的事情迫在眉睫,她实在没工夫管他。

    苏沐回过神来,轻轻道:“就是觉着,我不该来。”

    看见叶程,除了自惭形秽,只有无地自容。可转念一想,没准叶程看见岑嘉找了个低配的替身,心里更为膈应。

    他自嘲地开解了两句,又想到先前徐秘书的交代,心思也通透起来。

    他牵着岑嘉的手,眸光和语气都带着熟悉的炙热:“姐姐都只看他,不看我了。”

    好吧。

    岑嘉压下心里的微妙,安抚似得捏了捏他的手:“生意场上,难免要敷衍几句的。”

    这样说着,她没再理会身后的叶程,拉着苏沐往远处走。

    而叶程,也在她转身的那一瞬,抬起了头。他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十指相扣的手上,心里面怒意翻了天,成了刺,生生地疼。

    偏周围人来人往,他也只能强压着胸口的灼痛,同身侧上来问候的长辈们交谈。

    他的余光一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

    其实想不注视都难。

    岑嘉从来是宴会上的主场。

    那明艳的眉眼同她身侧的男人一样刺目。

    依旧是肆无忌惮地调情,目中无人地厮磨——可是现在他没有再管着她的权利了,岑嘉也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他被岑嘉毫不在意地丢弃,丢弃在那年的盛夏,和盛夏那场熄灭所有心火的大雨里。

    他和岑嘉为什么分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忽而有一日,岑嘉什么都变了。不会在微信上给他发消息,不会用黏腻的语气和他说晚安,视频电话也不愿意打开摄像头,听筒里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些疏离的冷淡。他在校园里找不到她的身影,就会追到公司。

    可岑嘉总是说,工作太忙。

    大学结束,她就要彻底接管嘉庆,确实要比他们这些人要忙很多很多。

    更何况那个时候嘉庆内部并不安定,岑嘉的处境也不好,到处找人脉拉资源。

    所以叶程理解,也识趣地不去让岑嘉烦心。

    直到那一天,他已经有一周没有见到岑嘉。

    深秋干冷而凛冽的下午,他从设计院的绘图室走出来,就看见岑嘉从那条种满水杉的长路上走来。他身侧的同学们都寂了下来,默默揶揄地看着他。

    岑嘉好像也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道路中间,穿一身卡其色大衣,没有化浓妆,周身全是加班加点留下来的疲惫。这份倦怠却消减不了她的美丽,反而让叶程心里发苦生涩,想要上前揽住她。

    岑嘉只静静地立在原地,看了很久。

    她目光有短暂的迷茫,落到他身上,又落到他身后几个一同下课的同学身上,而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碎了。她眉眼扬起了一抹明艳的笑,可眼中却是那样的冷。

    叶程只记得,她走到跟前来,吐出来一句比秋日还要凉的话。

    众目睽睽,她说:“叶程,我们分手吧。”

    就是这样,很平淡,说完她就走了,好像只是来说这么一句话。

    叶程几乎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刚抓上她的手腕,却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那是叶程第一次看见岑嘉的恶毒和残暴,她眉梢全是刻薄的讥讽,对他除了厌恶就只有不耐。

    那一字一句,锥心在耳。

    “叶程,难道你看不明白吗?”

    “这么多天我都懒得搭理你,你非要装作不知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腻了,厌了,不想和你好了,咱们就到此为止,谁也不碍着谁,不明白么?”

    腻了,厌了。

    这就是岑嘉的说辞。

    可惜叶程不死心。

    他相信,岑嘉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

    从秋天到夏天,他不知道换了多少张卡,给岑嘉打了多少个电话。除夕那年,他第一次没有回北海,等在岑嘉的楼下,熬着大雪,等了一夜。

    他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为什么可以头也不回地走了。

    难道那些喜欢,那些情动时候说出来的话,都是假的吗?

    他不信,所以他一直等。

    等来了第二天发高烧,保洁拂去他身上的雪,将他带到了附近的诊所里,告诉了他真相。

    “岑嘉小姐早就搬走了呀,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只是来她家打扫卫生的。”

    叶程烧得都看不清楚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诊所,打了一辆车,去了嘉庆公司。前台认出来他,但没拦住他。

    他冲到总裁办,就对上岑嘉讥讽的眼睛。

    他忽而发现,那么迫切想要问出口的话,最终反而变成了热泪,从他眼里滚落下来。

    带着一身凛冽的雪,把她抱到了怀里。他记得,他是那么的卑微,那么用尽全力的恳求,他说:“岑嘉,我们不分手好不好,你再等等我,我不去留学了。等我毕业就可以接手叶家,到时候我帮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再等等我.....”

    好不好。

    那三个字最终没有说出口。

    岑嘉推开了他,点了一根烟,淡漠而薄情地道。

    “不需要,叶程,我从来不需要靠一个男人。”

    “没必要,叶程,你家世那么好,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回去吧,别那么幼稚了,好不好?去上学,去完成你的梦想,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烟雾缭绕,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只要无穷无尽的冰冷。

    那根烟燃尽,她起身说了一句。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再然后,她离开了办公室,不知道去了哪里。

    叶程就带着一身高热,坐车回到了北海。

    他觉着岑嘉说得对,是他逼得太紧了,也许他需要静静,才能知道岑嘉为什么分手。也是那一次回去,他开始尝试接手家里的家业。

    父辈们没想到他会参与家族的事情,总以为他读书读得心气高了,看不上生意人。虽说家里出了个读书人设计师也是好的,但远不如接管家产来得朴实。

    更何况,叶程又是家里面独子,不可谓不让人庆幸想开了。

    寒假过去,他回到了余河,岑嘉已经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

    他试探性地给岑嘉发过邮件,全都石沉大海。

    岑嘉不会再见他。

    可他不甘心。

    辗转不知道多少回,他终于找到了岑嘉的新家。

    盛夏的光影下,他站在洋房跟前,沉默地盯着岑嘉。

    岑嘉看见他也是一愣,似乎没认出来,片刻后又成了漠然。

    她眼里全是嘲弄:“想不到,叶少爷这么痴情呢。”

    叶程拉住了她的手,问她,为什么。

    岑嘉还是那句话:不爱了,腻了,厌了。

    叶程说,不信。

    岑嘉的红唇是那样的鲜明,她似乎也笑了,但却甩开了叶程的手:“放开,我的男朋友要来接我了。”

    再然后,叶程听见了身后传来汽车鸣笛声,西装笔挺的男人坐在车子里,诧异地望向眼前的纠缠,而后下了车,将岑嘉拉开。

    余河的雨来得那样汹涌和迅疾,劈天盖地地砸在他的脊梁上。他立在大雨里面,注视着那辆车渐行渐远。只有在拐弯的时候,他看见落下的车窗里,女人那张秾艳美丽的脸,和嘴角那妩媚的笑意。

    那些曾经给过他的,又毫无保留地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也是那一天,他才知道,岑嘉是没有心的。

    红唇在雨幕中逐渐朦胧,他一直盯着,直到紧攥的掌心溢出鲜血,他才缓过神来。

    于是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好像世界末日之后,所有山崩海啸陡然成为了无法复燃的死寂,世界一碎再碎,少年的喜欢再也拢不起来,成了扎进心里的余烬,日日夜夜煎熬着他的魂魄与心肺。

    他收回目光,转身,在大雨里往回走。

    他想,没关系,岑嘉。

    是你先不要我的。

    所以,就别怪我,将你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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