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嘉从便利店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大街上没有几个人,只有一辆黑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街道上横挂起来一阵风,倒添了几分凉意,岑嘉没带外套,被这风一吹难免起了鸡皮疙瘩。她手机快没有电了,但又不想过于狼狈,就去了车子进不去的公园。

    好在公园里有路灯,岑嘉找了个长椅,勉强歇了一会儿。

    高跟鞋已经把她脚后跟磨出血,一坐下来,那疼才缓过来。她望着远处的湖面,没有月亮,乌漆嘛黑的一片,只有路灯照着被风吹动的树影,显得幽深可怖。

    从小到大,岑嘉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露宿街头的这一天。

    怎么说呢,家财散尽,众叛亲离,她潦倒街头,真正成了一个笑话。

    她气得发苦,可却哭不出来,只勾起来一抹笑,斜斜地仰靠在长椅上:“岑嘉啊,你是真够出息的,能被逼成这样。”

    也许是今天走的路太多,她听着过耳的凉风,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了没一会儿,岑嘉只听见耳边炸开一声隆隆的雷,惊得心魂一颤,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她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雨已经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雨水几乎一瞬间就将她淋透,岑嘉缓了很久,忽而不想去躲雨了。

    她去哪躲雨呢?

    在凉亭下?在回廊里?和流浪汉挤在一起?还是说去买一把伞,继续流浪街头?她自暴自弃地坐在原地,望着远处的湖面。

    大雨落成一个又一个泡泡,雨幕里根本看不清楚人,只有被大雨压倒的峥嵘草木。

    岑嘉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道自己的妆还有没有,但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她固执地坐在雨里,盯着那破灭又升起水泡,脑袋里却一片迷茫。她想,叶程是真够狠的,说让她丢人,真是一点活路都没给她。

    和叶程硬碰硬根本不可能,但要是服软?岑嘉冷笑一声,那还不如玉石俱焚来得痛快。

    她坐了会儿,觉着这样下去十有八九得感冒,正想起身去卫生间换个衣服,头顶上的雨却停了。她愣了一瞬,回头看去。

    叶程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将明未亮的晨光里,衬衫湿了一半,脸色也不好看。

    “疯了?”

    “......”

    岑嘉愣了愣,她又转回了脑袋,语调很淡:“叶总就这么点手段么?”

    叶程早就知道,自己一旦心软,面对的就是岑嘉无穷无尽的嘲讽。

    可他偏偏,一次又一次地低头,把岑嘉这块南墙撞了又撞。他想,也许在这商场上他赢了,但他永远都是岑嘉的手下败将。

    他就是一条岑嘉的狗,只要岑嘉探探手,撒个娇,他就能摇着尾巴过来。可该死的,就算是岑嘉不招手,他也跟见着骨头似的,围着岑嘉乱转。

    也许苏沐说得对,像他们这样的人,就是不得好死,不得善终。

    他扯了一抹笑,临到这里,反而愿赌服输了。

    大雨作响,从伞骨末端,灌入他的脊背,是夏日里前所未有的凉。

    叶程盯着她那苍白的唇,轻缓地道:“岑嘉,再和我赌一场,怎么样?”

    他大手托起岑嘉的脸,目光带着痴迷,又夹杂着疯狂。

    “赌赢了,我离开余河,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只当陌生人。”

    “如果你赌输了,那就成为我的情人。”他将尾音咬重,又重复了一遍:“你记好,是情人,不是恋人。”

    在这样的大雨里,再大的伞也躲不了四面八方的水汽,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那些雨顺着叶程的轮廓滑落,砸在岑嘉的眉眼上。她又一次隔着大雨凝望这张脸,分明不再是少年,但眉眼里的偏执和阴狠,却从来没有变。

    其实,这场赌约,岑嘉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问:“赌什么?”

    叶程将伞递给她,握住了她的手。

    “就赌,你会不会求我来救你。”

    岑嘉笑得凉薄:“那我赢定了。”

    他松开了手,站起了身子。

    岑嘉顺着他的背影望过去,才看见后面原来是停车场。昨晚上天太黑,她压根没有注意。也就是说,昨晚上叶程在这里看她一夜?

    她心口微微发堵,却听叶程丢下来一句话。

    “话别说得太早,岑嘉,你太低估自己的危险性了。”

    他没有再理会岑嘉,转身,又一次淋着大雨往回走。徐宇从车子里跑出来,拿着伞,将他迎进了车子里。

    岑嘉看见他坐了进去,而后降下了车窗,目光平静地望着她,甚至是带着一种漠然。

    她眉头微皱,眼前的画面骤然和记忆里重叠。

    只是这一次,站在大雨里的,是她。而那一次,她也没有从车里走下来,给叶程送一把伞。

    时间恍然重叠,她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叶程发着高烧,给她打过的一次电话。

    接通的时候,岑嘉就听见了一句话。

    他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只有我,一直爱你爱得很痛苦。”

    岑嘉沉默了很久才挂断了电话。

    她不懂,为什么爱得那么痛苦,还要继续。

    放开和结束,不是更适合他们么?

    她不以为然地将那个号码拉黑,再也没有理会过叶程。

    雨还在下。

    她攥着手心里的伞柄,有那么一瞬间,她觉着自己挺不是东西的。

    然而,对于岑嘉而言,这一瞬间也弥足珍贵。她理所当然地伤害别人,自然也心甘情愿接受别人的报复。岑嘉想,也许情场和战场也一样,上战场的人,就不能怕死。

    叶程不洒脱。

    所以他活该痛苦。

    她垂眸,将那柄伞丢在原地,起身离开了长椅。

    .....

    岑嘉没有离开公园,只是找了个卫生间,从行李箱里掏出来干净的衣服换上。还好箱子是防水的,要不然还要去买衣服。

    她坐在凉亭里面等了一会儿,到了中午的时候,雨才小了一点。

    岑嘉手机没有电,又将近一天没有吃饭,她琢磨着找了一家小饭馆,给手机充上电,才点了一碗面。不算难吃,但也不好吃。

    草草吃了几口,岑嘉往外面看去。

    余河的雨一下就是三五天,这个天气她是不可能去睡长椅的,想找个住的地方很简单,就是把自己搞生病,去医院蹭个病床。但岑嘉短时间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更害怕真生病了,会动摇她的理智。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很软弱。

    她静静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雨,手机上传来两条消息,是陈石的。

    “姐,苏沐那里我安排好了,找了几个律师开庭,判决书已经下来了,判了三年。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岑嘉想了想,回了一句:“不去。”

    现在她和苏沐一样狼狈,去了也不过是落水狗看落水狗,没什么必要,也没什么好说的。

    陈石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岑嘉又敲了一段字发过去。

    “张雯的下落有了吗?”

    陈石回得很快:“她现在已经去了国外,我托朋友查了一下,是在为YDP工作。”

    听到这个消息,岑嘉也不意外。她没有再多说,回了个表情,就摁灭了屏幕。

    隔了一会儿,陈石才发来一段话。

    “嘉姐,以前你也都照顾着我们。现在嘉庆出事了,我们虽然都帮不上忙,但你老是没有消息,我们也都担心。大家都知道你性子硬,但有些事情服个软就行了,犯不着和叶程斗狠。其实大家也都能看出来,叶程确实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干嘛非要这么折腾呢?”

    岑嘉顿了顿,她觉着好笑:“喜欢叶程?”

    陈石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就换了个说辞。

    “再说,不就是谈个恋爱么,他不就是复合么?你不是一直都觉着无所谓的事情,干嘛要在感情的事情上较真?和他复合,余河风平浪静,何乐而不为呢?”

    岑嘉语气很硬:“我就是要较真,我为什么要服软?”

    为什么要让他如愿?

    陈石反问:“那嘉姐,你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钻这个牛角尖呢?你要不是喜欢他,又怎么会较真呢?我不觉着你是一个因为感情,忘记利益的人。除非这个感情,大过你的利益。”

    “.........”

    窗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

    岑嘉停在键盘上的手指,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她甚至想不出反驳的话。

    可她也不想承认陈石说得有道理。

    沉默了好一会儿,岑嘉说:“我不会服输的,更不会服软。陈石,你要知道,比利益更重要的,是我的骨气。”

    她退出了消息界面,不想听任何人的劝解。

    不知不觉,她竟然在面馆坐了一下午,顺带吃了晚饭,等到了老板打烊,她才起身离开。

    岑嘉没看见那辆跟在身后的黑车,试探性地找了家酒店,还是被告知满员。

    她心里骂了一句,盯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到底是撑伞走了出去。

    倒不是不可以去朋友家借住,但叶程就咬定了她不可能舔着脸上去,说自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来借住。

    就算她不说,叶程也会想办法让她的狐朋狗友知道,到时候下不来台的还是她。

    岑嘉撑着伞,立在路灯下。

    她想,要不跑吧。

    离开余河,去国外待一段时间。

    可余河就是她的根,她能躲过一时,躲不过一辈子。

    叶程不是要和她赌么,她倒要看看,叶程到底有什么自信一定会赢。

    岑嘉转身去了超市,将自己的行李先寄存起来,她买了个小帐篷,在公园附近搭了起来。就算被人看见了,也可以说自己是露营的。

    做完这些,岑嘉才得空休息了一会儿,她困意渐渐上来,迷迷糊糊间,却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岑嘉本来没当回事,反正叶程一直在跟踪她,这会儿没准又犯病了。

    但顿了一会儿,她才觉着不对劲。

    外面传来了男人的低语。

    “三哥,你没看错吧,她是睡着了吗?这里有监控的啊!要是被看见了,咱们不得完了?”

    “狗屁的监控,你没看见么?昨天打雷,公园电路坏了!这会监控没一个管用的。”

    岑嘉微微皱起了眉,惊起了一身冷汗。

    外面的交谈声在雨里朦胧不可辩,可岑嘉精神紧绷着,听得是分毫不差。

    “别吵醒她了,昨天我观察过,这姑娘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来露营的。今天她男朋友没跟过来,啧啧,待会我先来。你蒙住她的眼睛。”

    岑嘉慌了神。

    黑灯瞎火,没了监控,她一个人对两个流浪汉,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昨天叶程的话骤然浮在脑海里。

    低估她的危险性.....

    这两个人昨天就盯上她了!只是叶程在,他们才没有出手!

    叶程肯定也看到了这两个人,要不然他肯定不会那么笃定和她出什么求不求的赌注!这要是稍有不慎,没准她就要死在这两人手里了。就算是侥幸活下来,她....

    她深吸一口气——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有侥幸心理。

    岑嘉紧咬牙关,一息之间,脑袋里是千头万绪。

    报警?这个时候就算报警,等警察赶过来她就凉透了。

    陈石那几个人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害怕被人撞见,她特意选了一个偏僻的公园!

    从余河南边赶过来,估计天都要亮了!

    她深吸一口气,听见外面传来刀具划破帐篷的声音。

    帐篷统共有两层,岑嘉心里漏了一拍,她攥紧了手机,心里面是无尽的屈辱。她知道,叶程就在附近,只要她打电话,叶程下一秒就会出现。

    叶程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流浪汉侮辱么?

    岑嘉不知道。

    也许会。

    毕竟如果她赢了,叶程就与她是陌生人,他没必要管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手心里全是汗,岑嘉心口砰砰乱跳,她闭了闭眼,到底是扯出来一抹悲凉的笑。

    原来从一开始,无论是嘉庆,还是她,叶程都是稳操胜券。

    她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根本就没有。

    .....

    车厢里一片寂静,饶是徐宇都心急如焚,可叶程只盯着窗外的雨,一动不动。

    徐宇刚要出声,电话铃声蓦地响了起来。

    只响了一秒,叶程就摁了接通键。

    徐宇想,也许他的老板,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胜券在握。

    电话那头的声音压着颤抖:“叶程,你够狠的!”

    叶程语调很平淡。

    “想好了吗,岑嘉。”

    长达三秒的沉默。

    而后是一些混乱的争执声。

    岑嘉的声音是那样的绝望,甚至是带着尖叫,她嘶喊着。

    “求你!我求你!来救我!”

    几乎是下一刻,徐宇就看见叶程跑下车,冲进了大雨里。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仍旧愿赌服输地,去往那个坍塌的酒窖,淋着同样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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