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长生宫陪了皇上一个时辰,也不见皇上醒来。她毕竟年事已高,又赶了数十日的路程,身子早就乏了,这会儿支撑不住,便在皇后的劝谏下,回万寿宫歇息。

    皇后作为儿媳,自然亲自陪太后回万寿宫,伺候太后洗漱更衣。

    等太后入睡后,皇后才退了出来,临走前还有意瞟了一眼昭月郡主,但见她安之若素地收拾行李,半点没有故人相见的慌张感。

    皇后很不放心,昭月那张漂亮脸蛋和南府那个乡下来的庶女太像了,莫不是鬼魂附身?

    皇后素来谨慎周全,她立即派人去南府请吏部尚书夫人赵遇青和女儿南簟秋进宫。

    且说昭月见太后睡下,她收拾完太后的东西,便走出来,吩咐碧珠煮一碗银耳雪梨汤,待太后醒来饮用。

    碧珠笑道:“郡主,您真贴心。难怪太后这么喜欢您。”

    昭月伸出手指刮了下碧珠的脸颊:“别贫嘴,快去吧。”

    昭月来到自己的房间,倒是布置得雅致,很符合她的口味。

    赤珠在里头收拾,昭月只需要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即可。她素来简朴,只要房间干净整洁,并没有太多的要求。

    赤珠将书籍摆在案上后,站在昭月旁边伺候。昭月想静一静,便笑道:“奔波一天,你也累着了,去歇着吧,有事我会叫你。”

    昭月素来宽和待下,主仆之间情同姐妹。

    赤珠捏了捏自己的肩膀,确实疲累,笑着退了出去。

    昭月自个倒了杯茶,轻啜一口,满嘴清香。皇宫里果然不同凡响,所用所饮皆是上等的好物,更何况她深得太后喜爱,尚食局自然不敢怠慢。

    忽有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昭月以为是碧珠、赤珠,扭头一看,竟然是二皇子楚江榆!

    他的身形比三年前更高挑,面容也硬朗不少,但眉眼间难掩憔悴。

    昭月心里怦怦跳,没想过会这么快单独面对任何一个仇敌。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提醒自己不可露馅。昭月蹲了下去:“臣女参见二皇子。”

    楚江榆逼近两步,目光含着殷切的光芒,声音明显不对劲:“念念,你不可能是昭月郡主,你就是南念念。”

    楚江榆是皇后娘娘的养子,打小就知道自己身份尊贵,无人能及,因此养出骄矜傲慢目无下尘的性子。他也明白,要借助皇后的力量登上帝位,就一定要娶南簟秋为妻,即便自己对南簟秋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宫廷之中很多婚姻都是利益合作关系,所以他可以接受。

    可偏偏上天让他遇到南念念,楚江榆很快被她吸引,她的天香国色,她的纯真不染,她和宫里献媚的女子不同,她静雅得如一朵白玉兰,让楚江榆忍不住想要靠近。

    但南念念从来不正面回应他的情意,眼神流转,似无情又有情。

    楚江榆的尊贵身份和傲然性子不允许他吃感情上的哑巴亏。

    所以他想方设法,联合南簟秋,设计了很多诸如英雄救美的陷阱,在南念念最脆弱的时候安慰她,终于让南念念倾心相待。

    那么明净那么耀眼的夜明珠被楚江榆得到手了!

    楚江榆以为自己成功,是爱情里的胜利者,可以任意凌.辱喜欢上他的南念念,将她贬得一文不值,以为她就是个玩物。

    再淑丽又如何,再清高又如何,还不是折服于本皇子!本皇子是人世间的至尊王者,没有本皇子得不到的东西和人。

    可没想到竟然直接逼得南念念跳湖,香消玉殒。

    楚江榆本以为得到南念念的喜爱,南念念这辈子就会是他的人,永远守着他陪着他,听他的话,如这宫里那些想要攀龙附凤的女子。

    万万没料到南念念性子刚烈如斯。

    在失去南念念的那一刻,楚江榆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喜欢这个小城里来的姑娘。

    可惜她死了,是被自己亲手害死的。

    在过去的两年多时光里,楚江榆无时无刻不思念南念念。他懊悔,他痛恨。他想念南念念看他的那种柔情眼神,是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没有的;他想听南念念和他谈论诗词歌赋,想听南念念柔柔叫他一声“二皇子”。

    楚江榆不知偷偷痛哭过多少回,泣不成声,头疼欲裂。可他永远都见不到那样鲜活的南念念了。

    直到昭月郡主的出现,打破了他平静而又沉重的思念。

    昭月压住脑海里浮浮沉沉的记忆,缓缓站起:“二皇子,臣女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南念念是谁?臣女和她长得很像吗?”

    楚江榆念及前尘往事,眼中隐隐有泪光,暗道:难不成念念失忆了?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递上前:“念念,你看这块玉佩。在你的及笄礼上,我送过你一块一模一样的,你能想起来吗?”

    昭月当然记得。

    按理说,她的十五岁及笄礼,二皇子是不必送礼的,但二皇子执意用所谓表兄妹的关系来送,她只得收下,因此还受了南簟秋的一顿排揎。那时候她其实已经喜欢上二皇子,只是还没表露,得了玉佩后,常常对着玉佩发笑,思念二皇子。

    现在想起来,昭月真想回到那时候狠狠扇醒自己。

    昭月摇摇头,肃然道:“二皇子,你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

    楚江榆又从怀里取出一个老旧的褪色香囊,道:“这是你自己绣的香囊,你记得吗?我一直贴着戴着。”

    看到那个红青缎绣彩“岁岁平安”香囊,昭月不由得感受一阵惊寒,仿佛有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顶。因为那个香囊正是两年多前她被推下寒池那天,她身上的佩戴之物,是二皇子推她的时候从她身上扯下来的!

    昭月强压住反胃情绪,道:“二皇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南念念,我是宁王的孙女,昭月郡主。请你看清楚了。”

    楚江榆死死地盯着昭月,沉沉道:“你……果真……”

    从前南念念虽不太吭声,却总是一双柔情目盯在他身上的,她还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如今怎会……怎会这般冷漠?

    楚江榆惊愕至极,不敢相信从前那么温柔的南念念竟然对他疾言厉色。

    这两年多的牵肠挂肚,这两年多的思念成疾,已经足够赎回他犯下的错。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未来的帝王,施舍点爱,南念念就应该感激涕零,欣然接受。

    深深呼吸后,楚江榆眼神含了点怨恨,睨着昭月郡主,莫非她真不是念念?只是长得像?

    楚江榆咬牙道:“我会查清楚的!如果你是南念念,我一定会将你夺回来!”

    昭月:……你有病吗?何谓“夺回来”?我从来都不是你的!

    她神色漠然:“请二皇子自重。若你再这般无理取闹,惊动太后皇后可就不好了。”

    楚江榆不敢在皇上病重的时候惹事,只好悻悻离去。

    *

    另一边,吏部尚书夫人赵遇青和女儿南簟秋收到消息后,立刻进宫,来到未央宫,皇后将昭月郡主容貌酷似南念念一事告知。

    南簟秋不以为意:“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是长得像而已,姨母不必担心。”

    赵遇青却知道姐姐身在皇后之位,统领后宫,一向心细如发、小心翼翼。若只是像,姐姐不会专门将她们母女唤进宫来,必定是有不寻常的事。

    她和皇后姐姐对视一眼,随即问南簟秋:“两年前,南念念果真死了?”

    “那样冷的湖里,怎么能不死?她的尸身不是被村民发现,后来已经埋了吗?还是爹亲自去看的尸身。”回忆起和南念念有关的事情,南簟秋就觉得晦气。

    赵遇青后悔道:“话虽如此。人都在水里泡胀了,怎么还认得清?若是有人掉包,我们也不知道。当年我们就应该亲自去看看。”

    南簟秋还是觉得母亲和姨母皇后的担忧是多余的,道:“表哥也亲眼瞧见南念念掉进寒池,断无生机。”

    皇后怒视南簟秋一眼,说话也没个忌讳,这件事怎么能扯上她的二皇子?倘若被人听了去,闹开了,二皇子的登基之路便多了份凶险。

    如果南簟秋不是皇后的外甥女,皇后必定要发落了南簟秋,让她知道什么是宫规森严,什么话可说什么话不可说。

    南簟秋看出皇后神色不对,后悔自己嘴快,连忙捂住嘴,陪笑道:“姨母,您就放宽心吧。南念念胆小怕事,懦弱有余,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冒充昭月郡主的。”

    皇后想起二皇子对昭月郡主的失态言行,仍不放心,道:“本宫对南念念那丫头只见了两三面,记不太清。你们一个是她嫡母,一个是她妹妹,那三年和她朝夕相处,自然还是你们清楚。这样吧,等太后睡醒,本宫领你们去给太后请安,你们好好观察一番。”

    南簟秋点头答应,又问道:“表哥今儿个没在这吗?”

    皇后随口应道:“他在长生宫……”顿了顿,她面色严肃,口吻利落:“如今太后回宫,我们还该事事谨慎,你别唤本宫‘姨母’,也别唤榆儿‘表哥’,落在太后耳中,她老人家又得排揎本宫一顿。簟秋,你和榆儿少见面,毕竟你们的事没定下来。”

    南簟秋闻言,心里很不痛快。自从那夜她和二皇子联手将南念念推下寒池后,二皇子便似乎和她生分了不少,她来皇后的未央宫请安时,总见不着二皇子。再说他们的婚事,本来说今年春天定下来,偏偏碰到皇上病重,又耽搁了。

    不过就算有这些麻烦,她还是觉得自己来日必定是二皇子妃,将来会是大周朝的皇后,因为她的母亲和皇后是姐妹,她的外祖父是当朝丞相。她身份尊贵,不比寻常女子,便是太后膝下的昭月郡主,不过是封号好听罢了,无父无母的臭丫头,哪里比得上她?

    南簟秋的这些小心思自然没说出来,而是和母亲赵遇青一同应下皇后的话。

    等太后醒后,皇后果真领着赵遇青、南簟秋一同来万寿宫请安,还带了价值连城的玉观音。她们知道太后喜好佛法,便投其所好。

    因皇上病重,太后心里始终开心不起来,见了这通透精致的玉观音,也不过尔尔,命人收下存起来。喝了杯茶,太后又问起吏部尚书南晚峰的身体如何。

    赵遇青回话尚好,南簟秋则悄悄东张西望,找寻昭月郡主的身影。

    太后叹息道:“哀家记得皇上和南大人年龄差不多,可怜皇上不到四十,竟然卧床不起。”

    赵遇青道:“太后不必担心,皇上洪福齐天,定能转危为安。”

    这话太后听了太多遍,已经麻木了。她问左顾右盼的南簟秋:“你找什么呢?”

    南簟秋神色恭谨,嘴倒也甜:“太后在普陀山为国祈福,佛祖庇佑太后,庇佑大周朝的江山,更庇佑皇上,请太后宽心。听闻太后将宁王的孙女昭月郡主养在身边,那昭月郡主也和太后一样,一心向佛。臣女近来也读了几本佛经,想向郡主讨教讨教,望来日青灯古佛畔,更加虔诚敬重。”

    太后了然,原来南簟秋是想见一见昭月郡主。

    未等太后传唤,赵遇青和南簟秋听得门帘一阵清脆响动,帘动处,一位容颜绝色、姿态曼妙的女子姗姗而来,她穿了一件绣栀子花的青色绸缎宫装,乌发间并无许多珠宝,只有一枚绿莹莹的玉簪,便是这样素净的打扮,却让整个房间如有光照。

    无论是赵遇青还是南簟秋,都觳觫得睁大了眼睛,这不是南念念是谁?

    南簟秋先前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是长得像而已”,但此时她无比震惊,天下绝没有两个人会长得这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是昭月郡主比南念念娇丽,比南念念容光焕发;再就是举止上,昭月郡主比南念念从容淡然,尤其两个人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南念念来到京城后,刚开始还敢看着人的眼睛说话,半年后,从不看人眼睛,怯懦呆板如木头。

    但昭月郡主眼若秋波,盈盈含水,绽放着自信的风采,一眼就能瞧出其矜贵的教养。

    从前南念念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但昭月郡主纤秾合度,该丰满的地方非常丰满,南簟秋自愧弗如,甚至顷刻间心中升腾起一股妒意。

    要说这是两个人,赵遇青和南簟秋怎么也不信。她们对南念念和她的母亲无比憎恨嫌恶,怎么也不可能忘记这张脸!这张美到妖媚让人想划破的脸!

    只听昭月郡主声音圆润如莺啼:“太后,臣女听见您晨起时咳嗽了一声,便命人炖了银耳雪梨汤,您用些吧……”

    声音也极其相似,没法让人认为这是两个人。

    昭月郡主感受到嫡母和嫡妹不善的眼神,但她连一瞥也没有投去,而是顿住脚步,目光望向再次见面的皇后娘娘,盈盈行礼:“臣女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见赵遇青和南簟秋神色巨变,便知她们受了惊吓。这位昭月郡主果然不简单!皇后到底心思沉稳,从容不迫地对昭月道了声“请起”。

    昭月起身,微微抬眼,这才看向赵遇青和南簟秋,心中的仇恨立刻如大火般汹涌澎湃,恨不能扑上去喝她们的血啃她们的骨头。但眼神却干净得如天池,甚至嘴角含了一点自然的笑容:“这两位是?”

    这番姿态,任何人见了也不会觉得她们是旧相识,更别说是仇人。

    太后道:“这两位是吏部尚书南晚峰大人的夫人和女儿。”

    昭月福了福身子,赵遇青已经有了诰命在身,便也福了福身子还礼。

    南簟秋却应该跪下行礼的,但她向来瞧不起南念念,如何肯向眼前这个不知真假的昭月郡主行跪拜礼,再者她还处在极度震惊之中,哪还顾得上礼仪?

    昭月微微一笑,似乎浑然没放在心上。

    太后在昭月的伺候下,喝了一口银耳雪梨汤,幽幽看向皇后:“皇后,即便如今皇上病着,宫里的规矩不可乱。”

    皇后立刻明白太后的意思,对南簟秋使了个颜色,南簟秋再也不情愿也只得咬牙跪了下去:“小女子拜见昭月郡主。”

    从前都是她将南念念踩在脚下,恣意磋磨,如今却要她跪在长相和南念念一模一样的人面前,南簟秋心中酸醋极了,窝着一把火,却不敢表露分毫。

    昭月微微含笑:“南小姐,请起。”

    皇后委实没想到太后这么护着昭月郡主,微微笑道:“太后,秋儿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只是昭月郡主和南府的庶女南念念长得太像了,秋儿才会看走了神。”

    皇后心想,既然昭月郡主要和太后长住宫中,那她和南念念模样相似的消息迟早会不胫而走,传到太后耳中。与其等太后从别人口中得知,不如主动告知,免得像是有意隐瞒似的。

    太后道:“南念念?那是谁?哀家仿佛听谁说过吏部尚书南大人曾有过一位妻子,还从南方赶来京中。”

    太后虽在普陀山修行,但朝堂一举一动都有人给她递消息。

    昭月听得太后提及她的母亲,心中一动,险些鼻酸落泪。她勉强控制住,乖巧自如地喂太后吃着银耳雪梨汤,仿佛只是个听故事的不相干的人。

    问到自家门府上的事,赵遇青自然得开口:“太后,那女子算不得妾身家老爷的妻子。老爷入京前,在老家一心只想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但那女子王氏喜欢老爷,遂用了一些不正当的法子怀了老爷的孩子。老爷并不知道此事,后来老爷在京中为官多年,被人参了一本,说的就是这件事,老爷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不得已,才将王氏和她女儿南念念接进京城。妾身真真正正是将她们当亲人对待,但可惜王氏悍妒,在府中不安宁,身子又不好,后来去世了。至于她的女儿南念念倒是很乖巧,和老爷很像,可惜在王氏去世后也跟着走了。妾身和老爷为此伤心了很久,见了昭月郡主,不由得也恍惚。”

    赵遇青有条不紊地说了这许多,昭月郡主听得心里直打哆嗦,怎么会有人可以撒谎撒得如此胆大!把黑说成白!简直无法无天!

    昭月在心里告诉自己无数遍:不要慌,不要急,报仇来日方长,现在表露出来,可就一切都完了。

    忍住,忍住。

    垂眉间,她发现太后定定地看着她:“别拿那晦气人和哀家的月儿相提并论,哀家的月儿是要长命百岁的!”

    昭月眉眼笑意浓浓:“谢太后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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