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虽然不算痛,可柳萱长这么大还没被咬过,挨一头眼冒红光的神兽咬更是头一遭,吓都要吓哭了,还不敢喊,抖得筛糠一样,再也装不了假,心道自己的命数也就如此了,忆起老爹与亲友们的面庞,刹那间,视死如归地双手合十,抖着嘴唇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

    敖澈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边笑边抓着她肩膀晃,想把她眼睛晃开,一看柳萱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不知又怎么让他心情大好了,也不晃了,直接躺倒在她膝上,捂着眼睛笑,笑得连脑袋底下的大腿都在抖:

    “好诚心的小姐,你念什么佛呢?菩萨管不着这事。”

    柳萱羞愤地睁开眼睛,仍没忘往威胁最大的地方瞄一眼,才敢放松浑身绷着的肌肉——看来敖澈成功克制魔性,刚想再念一句还愿,又见他含着笑意盯着她,盯得脖子上的牙印隐隐作痛,这下真气急了,把脑袋别到一边:

    “我乐意念,天天早晨醒了都念,碍着您什么了?”

    “……好吧。”敖澈止住笑了,仍不愿挪动他沉重的龙头,“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一听这话,柳萱就想起这一宿的辗转腾挪,大腿发酸,一点好气都没剩,伸手要搬他的脑袋,“都什么时辰了?您还不急着往书房去呢?”

    “忙什么?若有好梦,谁上赶着去点卯。”

    敖澈不动如山,压根没觉得柳萱能搬得动他,且妻子的指肚捏得他脸上颈上都麻麻的极舒适,躺得更加心安理得,讲话都懒洋洋的。实际上他话里的“好梦”并无所指,只是说枕在她膝上更易入眠、还没有之前那么多梦魇罢了,可听在柳萱耳朵里又是另一层含义,于是软的指肚很快翻了脸,将十块硬的蔻丹明晃晃地亮了出来:

    “您做的梦我一点都不想听,趁早别讲!”

    这个稀奇。敖澈眉毛一挑,他之前确实没多留意柳萱的指甲,如今见了那些点在指尖上俏皮的橙红色,不知怎的心头一动,巴不得她真翻脸挠自己两下,但切实编不出什么能冒犯她的梦境内容,笑了,服了软,并申明自己是一夜无梦地睡到了刚才。柳萱仍充满戒备心地看着他,她决心不因为昨夜见了敖澈貌似不设防的样子,就真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免得再在脖子上添两口圆滚滚的、又红又痛的牙印,就算他有一对极富欺骗性的柔软嘴唇,也休想骗得过自己!

    被判了受监视之刑,敖澈浑然不觉,且觉得她红着脸、气呼呼的样子很入眼,因此是一句好听的也没说,反倒突发奇想,若这时故意让她服侍更衣,她会用涂着蔻丹的手指给自己拉平衣褶、扣好带钩吗?

    想是这样想,不过眼看柳萱像个引线快要烧尽的爆竹,敖澈还是没敢尝试,他觉得这种芝麻小事什么时候实现都不迟,没必要步步紧逼,而且眼下有个更要紧、更急于实现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夙愿,必须立刻付诸实践了才算完。而柳萱不知他到底想些什么,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只觉腿上一轻,敖澈突然坐了起来,并向自己伸出了一只罪恶的黑手——

    ……

    其实敖澈的手只是轻轻穿过她的鬓发,温柔地梳到颈后,可柳萱如临大敌,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吞咽,一小块空气滑过已经流失痛感的牙印,她看到敖澈鸽血般的眼睛又暗红了几分,不得不将注意转移到他柔钝的嘴唇,和同样柔钝的嗓音:

    “三日后,小姐要到宫门……不,到城门外来迎我。”

    “……迎您?”

    “着品服,到城门外迎我。”

    敖澈又强调了一遍,像是等着她点头,柳萱只好迟疑着点头:

    “……好倒是好,您是要出门么?”

    “嗯,不是什么大事。”

    “那让仪仗送您回宫就好了呀。”

    “不一样。”

    敖澈摇摇头。他本可以编出一百个冠冕堂皇的来由,用公家夫家皇家娘家各种责任绑着柳萱品服大妆地出城,可到了真正开口说服她的时候,却只是一句柔声许愿:

    “归时若能有发妻相迎,纵使离宫千日,日日皆是归心似箭。”

    22.

    柳萱反应了好一会,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思路。往常敖澈虽然和气,但对她如此温情是头一回,更从来没讲过“归心似箭”之类的肉麻话,怎么只在自己大腿上躺了一宿,就性情大变?将线索拼凑起来梳理了一下,柳萱最终武断地认为:敖澈并不像凡人那样理解“发妻”的意义,而只是用这个词指代人肉枕头——也就是自己的一双腿。这就奇怪,两块被压得麻木的肉而已,真有这么值得眷恋,眷恋到离了一天也要想?

    但敖澈要出门,这事很快占据了柳萱的内心,她暗自雀跃,不敢表现出来,抬头一对上敖澈的眼神,不知怎的耳后发烫,嘴里不得不接着他的上一幕:

    “瞧您这话说得,我去迎就是了……”

    她的任何反应敖澈照单全收——都在他预料之中。天已大亮,荣儿很快来到,敖澈本该立刻去更衣,但看柳萱坐在床边扬着脸让荣儿梳洗,突然很想亲自隔着布巾揉揉她的脸颊,想着想着,就差点误了更衣的时辰。等他穿戴整齐,稍显急促地回到东配殿,柳萱已坐在桌旁漱口,竟对他的盛装小小地惊叹了一下,而后立刻摆出一副思君相,很像是装的,但又有几分心不在焉的真切。

    他不知道的是,等送自己的仪仗出宫,柳萱回去的路上也一直装得忧愁满面。荣儿问,她就叹气:

    “龙王走了呢,我担心他睡得不好!”

    叹得连她自己都快信了,荣儿也信以为真,轻声安抚道:

    “区区三日,可不是一晃就过去了?龙王勤谨,三日不合眼根本不算一回事。”

    “当真?”

    依照敖澈往日的作息,柳萱虽然或多或少能猜出来,但亲耳听到别人这么说,依旧很难不吃惊。

    “别说是三日不眠,根本连眨眼都很少。”荣儿继续语出惊人,“龙王幼时和宫人们玩瞪眼游戏,谁都没赢过他,如今虽然长大了,可若是娘娘想玩,他应该很乐意陪着您的。”

    那可真是活腻了才跟他玩。柳萱打了个冷战,回忆起敖澈血色的虹膜,讪讪地略过了这一话题。

    她很理解敖澈为何在瞪眼游戏里百战百胜,平时在书房里和他讲话,一旦对上视线,自己的舌头一准打绊,而敖澈又是个喜欢直视他人的,甚至都没改变什么神色,只是一如既往地注视她。总这样是不行的。柳萱有次试着进谏,让他也偶尔看看别处,敖澈听了,罕见地移开视线,垂眸笑道:

    “小姐,我若看了别处,你心里更会骂我,倒不如看你的眼睛。”

    柳萱看了他两眼,到底是什么也没说上来。

    想到这时正好路过书房,敖澈一走,宫人扫地扫得格外有劲,隔着院墙也听得真真切切。荣儿正对此说笑,柳萱没听,心里有些乱。从新婚那夜她已下定了决心:敖澈要是漠然,那自己对他只尽本分。她认为敖澈不该温和,起码不会表里如一地温和,其中必定憋着什么坏。因此他一旦流露柔情,柳萱也不得不假作小意,免得哪一次没接住人家的话就招致祸柄。

    这场戏从新婚第二日开演。起初,她只敢和敖澈假装相敬如宾,后来发现他没有和自己相敬如宾的意思,就改成偶尔顶两句嘴,乃至平日被拉着坐怀、或被要求推拿的时候,也并不全顺着敖澈,他反而更受用,一副已然被美色俘获的昏君模样。有次柳萱故意抱怨给他按头按得双手酸痛,敖澈竟大发慈悲,反过来给她揉了一下午手腕,也就是在那个下午,柳萱被他盯得后背发凉,不得不出言劝阻,结果话被有理有据地驳了回来,腕子还在人家掌心里被攥得火热。

    演得多了,在他人看来真有七八分恩爱——起码荣儿对此深信不疑。而每次她感叹,柳萱都笑,笑中还有几分对自己演技的谦虚:

    “哎呀,连荣姐姐都骗过了……”

    她越这么说,传闻就越真,宫人们甚至认为王妃与自家龙王一早就相识,且有颇深的恩源,订婚乃是水到渠成之事。这说法很快被编得有鼻子有眼,不知怎的传到了长安城中,连王元宝都在信中旁敲侧击地问她。柳萱看完乐了,不知该作何回应,倒是敖澈皱起眉头,传主管内侍的官员进书房,发了一场火,还惩责了与此相关的一百来号宫人。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如此“大动干戈”,柳萱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敖澈却认为势在必行:

    “流言难控,今日说你总去草场遛马,明日就能编排你野浴遇龙。再不干涉,若有人造起艳谣来,小姐的功德往哪里放?”

    柳萱从那时开始就不太明白他,到今日更甚——都是因为昨夜沐浴后敖澈破门而入,虽然是无意,可他发现之后不仅不避讳,还要过来扶着她出浴,这怎么看都和“艳谣”里的情节差不离,怎么只许他自己做却不许别人说?

    最终,柳萱只好将一切归结为异族的缘故。她不敢去当面质问敖澈,一半是羞于启齿,一半是怕这个问题触发某个奇怪的开关,反倒把自己搞得下不来台。

    23.

    敖澈一走,柳萱白日里得空,尽可以在龙宫里逛,自由自在的,三日之期也就过得飞快。等敖澈归来那日,她还感觉不太真实,王妃礼服又宽又重,配上高髻和全套头面,压得人肩酸臂痛。好容易穿戴整齐,荣儿牵来一匹高头大马——按敖澈的意思,由王妃骑马牵头,引领众官到城外相迎。

    书房的某个午后,敖澈的确不经意地问过她会不会骑马,那时她没想到是作此用途,学过就当会了说,而实际上,柳萱只上过一个月的骑术课,还是跟父亲软磨硬泡求来的,如今见到马匹,虽然心中无比雀跃,可想到技艺生疏,极有可能当众出丑,只好摆手说自己身体不适,而改乘步辇。

    轿夫们临时上场,倒也抬得稳妥。身后乌压压一片全是人,柳萱突然感慨万千。若在长安城中,她算是个年少的新妇,头上若无公婆,还有无数经验老到的亲族妇人,怎么也轮不到她做这种“挑大梁”的事,而到了泾河龙宫,仿佛她成了顶有分量的那位,尽管她年纪这样轻。

    众人至龙宫城门外列队,龙族人无论男女身量都很高大,由柳萱带头,像一只羊羔领着一群骆驼。身后很安静,却有一股不可忽视的人群气场,柳萱强撑着王妃的架子,不敢前后乱望,侧着眼只见荣儿带着另外四名婢女,手持描金提炉,目视前方,屏息而立,她就更加焦灼,心里直骂敖澈的排场大,出趟门也要这么多人排着队迎接,回去时还要走那条大路,若是让自己出了丑,身后无数官员,四周水族人众,都不够她丢这个脸的!

    骂归骂,柳萱不愿承认,当敖澈的仪仗远远出现时,她的确心头一动,且全忘了头上和身上的首饰衣裳是多么沉重,往前急促地迈了一步。仅仅一步,离那么远,敖澈也不知怎么就看见了她迈出这一步,突然扬鞭策马急奔她而来!背后亲兵也一呼百应,黑压压的,冲阵一般,只有敖澈的披风内里翻出鲜红一片,猎猎作响。

    柳萱被这阵仗煞住了,迈出那一步眼看就要收回,荣儿轻轻推她,大有鼓动她跑起来的意思:

    “娘娘,去呀!”

    去哪?跑着去?那未免也太……

    想这三句的工夫,敖澈的队伍已经冲到她跟前,柳萱只感到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人已在马背上。她听见敖澈低低的、满足的笑声,有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背,有些湿意,分不清是自己背上的汗还是他掌心的。她身子坐进了他右半边披风里,有些羞臊,找了个背阴处埋起脸来,抬头,刚好瞄到敖澈上扬的嘴角、和平日里并不咧出来的一边尖牙。

    柳萱的耳尖更烫了。

    24.

    敖澈娇妻在怀,正是得意的时候,柳萱本来想了几句接风的客套话,留着哄他的,可一看他满面春风地与沿途水族点头致意,又觉得不能多给他脸,就憋着没说,只是微笑着夫唱妇随。

    奇怪的是,起初敖澈不仅应和他人,还有心情打趣她骑马紧张,一到了龙宫门口,他不再说话,呼吸也急促了许多,扶在柳萱后腰的手越来越湿、按得越来越紧,五指像要抠进她的皮肉。刚能远远看到柳萱寝殿的屋檐,敖澈就挥退众人,连荣儿都遣走了,从鼻管深处呼了一口气,自己先下马,柳萱扶着他的左臂刚蹦下来,就被攥着手腕急匆匆地往殿内拉——

    这这这这是做什么!柳萱胸口噗噗狂跳,实在想不通哪个瞬间又让敖澈兽性大发了——这么急着就要与她独处,果真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早知如此就该骑马去接,再不济至少自己能跑!

    理所当然地,进了内室门一关,换成敖澈埋进她的颈窝,鼻息颤抖,又粗又促地喷在那圈淡红的牙印上,柳萱欲哭无泪,该先讨饶把发髻拆了还是应该主动服侍他更衣?可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手也并没往别处溜。柳萱觉出不对劲,试着推了推身前的高大躯体,就有一滴冷汗滴到她裸露的锁骨处,敖澈吸了一口气,微微擎起头,想撤出右臂给她瞧,却难以维持,不得不卸了力,声音像是从肺里漏出来的:

    “小姐……”

    不是那种语气。

    柳萱心下一沉,壮起胆子托起他垂着的右臂——一道细长血口!鲜红争先恐后从护臂里往外涌,连着掌心的一片,噼里啪啦地滴到地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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