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毒辣,炙烤着大漠。细碎的黄沙被狂风卷起,遮掩住视线。远处天边出现一片阴影,隐隐有雷电的轰鸣声。

    万樊探身眯眼看一眼,缩回石窟,摘下头上的斗笠扇扇风,叹口气,说:“那团云越发大了,看样子正朝着我们这方向来。”

    一人道:“要是雨倒好,就是怕有霖君子。”

    花十小侧目望去,说话的是一位黢黑的少年。

    众人纷纷回应,一时之间叹息一片。

    万樊:“以防万一,挤一挤,大家都尽量往里面走。”

    “把东西放在最里面护着。”说着,他的目光落在隐隐被簇拥着的花十小身上,“花兄也待在里面吧。”

    花十小摇头,握紧挂在腰间的刀鞘:“让孩子在里面吧。我身手不弱,与万樊兄一同守外面。”

    “也好。”

    六人顿时行动起来,把板车推到里面去。

    “石头,快往里走。”

    黑脸少年猛然瞪大眼,这才意识到他们口中的孩子指的是自己,脸颊顿时黑红,扭捏着走到板车边上,兀自低声反驳:“我都十五了……”

    边上一位壮汉拍拍他的脑袋。

    花十小与万樊并坐在最外边,一个抬头打量洞外的飞沙,一个低头闭目养神。

    “万樊兄。”

    万樊抬头看向花十小:“怎么了?”

    花十小悄声问:“何为霖君子?”

    “花兄有所不知,沙漠里有一喝人血的雨妖,半人高大,长手短腿,随雨来随雨去,雨不停死不绝。一来就是十多个。我们仟寨外出采买的,有小半都是折在它手里。也不是每次下雨都能碰上。总之,我们把它唤做霖君子。”

    “……这称呼还挺客气的。”

    万樊笑:“本就是半神半仙的角色,天灾人祸都倒到头上来,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捞得一个妖魔的名声。”

    后面有人接话,道:“以前还有霖君子的求雨庙,现在倒是没了。放到百年前,它哪里会稀罕喝人血。谁让现在仟寨成了禁灵之地,再供不起这些神仙了。”

    花十小垂下眸,若有所思。

    “花兄,等到了仟寨,你就住在我家吧。”万樊道,“阿元有道拿手好菜,百吃不腻,最适合下酒。”

    “好,那就劳烦万樊兄了。”

    仟寨。

    地牢。

    一进到地牢,这里的阴冷潮湿就使女子打了一个寒颤。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的肚子,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昏暗的环境。

    “阿元。”站在她对面的老人把手里的碗递给女子,碗里还搁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

    简元颤颤接过碗,拾起匕首,身子不住发抖。

    “刺在心口,一次扎深些,不要捅第二刀,用这个,”他指着碗,语调不变,“一滴不落,全部装到碗里。你以前放过血,这次也没什么不同。”

    “爹……”

    简元紧扣着碗的手指发白:“她会死吗?”

    “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不趁着这个时候捞点,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阿元,多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你愿意他生下来就是被诅咒的命格吗?”

    不……

    不愿意。

    见简元神情镇定下来,简树脸上露出一抹笑。他拍拍简元的肩膀,说:“我在外面给你看门,动作快些。”

    简元点头,简树折身上楼梯,关上外面的门。地牢更加昏暗,只能勉强辨清周围。

    简元深吸口气,握着匕首朝地牢深处走去。

    铁牢间,一双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猛然看向简元的方向。

    她的手脚脖子都被铁链锁住,呈大字被钉在石壁上。铁链深陷皮肉,连着铁链稍微一动便会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杂乱的长发垂到地上。她偏头看着简元,面无表情。铁链摩擦,脖子上的血痂裂开,渗出血。

    简元抑制住喉间的尖叫。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而被钉住的那人看着简元的动作,眼里竟难得出现一丝疑惑。

    简元握紧匕首,在心里安慰自己:她早就已经没了法术,早就不再是那个神女了……

    只是一个将死的妖孽罢了。

    简元冷静下来,掏出钥匙打开铁锁,拉开门走进铁牢。

    “妖孽”看着简元走近,扬起手里的匕首,朝着她的胸口狠狠一刺。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来放血的,是来要她命的。

    她嘴角留出血,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盯着简元的脸。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笑起来。

    简元满头大汗地拔匕首,却因为插得太深一时拔不出来。正慌张时,她听见栀桡沙哑的声音。

    “我……认识……你。”

    简元惊恐地抬头,对上栀桡的眼睛,霎时吓得坐在地上。

    “你是围着我要糖吃的阿……阿元。”

    “你还会说话?你还有记忆?怎么可能!”

    简元慌忙爬起来,退到门边:“他们明明抽了你的魂魄,你为什么还有记忆!”

    “还记得……糖。”栀桡低下头,看见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你把刀插到我的心上了。”

    她看向简元,说话迟缓,却逐渐清晰起来:“你要杀我,是吗?”

    “我没有要杀你!”简元痛哭流涕,“我只是……只是取一点血。”

    “可是我快要死了。”

    是啊……

    她不过就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死人”。

    简元呼吸几乎顿住,在这短暂的沉寂间,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栀桡还在那里缓慢地说话。

    简元捡起摔在地上的碗,爬起来,抹了把眼泪,走到栀桡跟前,拼尽全力把匕首拔出来,扔在地上。

    鲜血从伤口处滋出来,又汩汩地流。简元赶忙拿碗接住。

    “我流了好多血。”栀桡慢吞吞地说。

    简元不管她,只顾着接血。

    “如果我死了,你能帮我解开这铁链吗?我想死的时候能躺在地上。因为我是一株草,没有草是死在空中的。”

    “阿元,我的心能治百病,我的眼睛能看破虚妄。我的心你已经得了,你不要我的眼睛吗?我记得,你最喜欢这双眼睛了。”

    简元的动作一顿,她抬头看向栀桡的眼睛。

    她记得这双眼睛。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忘。一望进去,就会溺死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栀桡笑,眉眼弯弯:“你放我下来,我送你。”

    不过就是个失了法术的普通人……

    简元手一抖,不自觉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钥匙。她敛眉,后退几步把碗放在门口,满脸警惕地盯着栀桡。

    “你别想耍小心思。”

    “我已经快要死了,你还在怕我。”

    简元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走上前。她拾起地上的匕首,狠狠插入栀桡胸口,插入,又拔出,再插入。如此反复三次,每一次都使出她的全部气力。

    栀桡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简元终于放下心,拿出钥匙解锁。

    她先解开双脚上的锁,再是双手。每解开一个锁,栀桡的手或脚就立即垂下来,不再动弹。

    只剩下脖子上的那道锁了。

    栀桡双脚悬空,离地一尺。

    简元却放下钥匙,看也不看一眼,折身就走。一直走到门口,她端起那碗血,回身去看,栀桡被悬在空中,胸口还插着一把匕首。

    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简元犹豫片刻,放下血碗,踮脚解开最后一道锁。

    咔嚓一声,栀桡整个人倒在地上。

    简元低头凝视片刻,道:“我不要你的眼睛。栀桡,你一生行善,更是于我有恩,我留你全尸。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恨我。”

    说完,简元转身走到门口,俯身去抬地上的碗。

    此时,身后似乎有一道轻微的噗呲声响起,简元偏头望去,一道血刃径直袭来。她尖叫后退,把手里的碗扔向栀桡。

    栀桡挡也不挡,任由鲜血泼了自己一身。她本就浑身是血。

    她纵跳一下扑到简元身上,把匕首推进她的胸口。拔出,再插入。

    简元瞪大眼睛,绝了气息。

    栀桡伏倒在简元身上,轻声呢喃:“我让你在我死后再开锁,可惜,阿元,你太不谨慎了。”

    说完,她拔出匕首。她的手还在痉挛着抽动,似乎泄了全身的气力。

    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温热尸体,顿了顿,栀桡颤着手,把简元身上的外衣扒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她被锁了很久,久到她忘却了该怎么穿衣服。只勉强套住。又把匕首在简元身上简单擦了下,手撑着地艰难起身,跌跌撞撞跑出铁牢。

    守在地牢门口的简树听到声响赶忙打开门,走下楼梯来接人。

    栀桡捂着伤口,与简树隔了十步,站定不动。

    昏暗中,简树看不清对面人的身形,只能闻到栀桡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见“简元”不动,他跑几步,扯住栀桡胳膊把她往外拉着走,脚步匆匆。

    “怎么用了这么久?再有半刻就该有人来了,我们快走,现在还来得急。”

    说着,简树脚步放缓。他松开栀桡的胳膊,轻轻一握,满手粘腻的血。他回头望向栀桡:“你把她杀了?”

    “杀了。”

    晦暗间,栀桡的脸与简元的脸似乎有一瞬间的重合。

    简树摇摇头,再看时,猛然瞪大眼睛。不等他的惊呼吐出喉咙,栀桡一把把匕首插进他的胸口,一直怼到墙上。简树身体往上顶了下,眼睛还大瞪着,随即瘫软在地。

    栀桡俯身拔匕首时仔细看了看简树的脸。她握紧匕首,扶着身侧的墙壁咬牙站起,说:“我也认识你。那年躺在病床上求我救命的老头子。”

    时间不多了。

    栀桡深吸口气,爬上石阶,将铁门推开一些。刺眼的阳光晃到她的眼睛。她抬手遮挡太阳,小心打量周围。

    大片堆积的黑灰云团缓慢扩张,似乎正要把笼罩仟寨。闪电在厚厚的云层间游走,极高极远处的深处传来厚重的雷鸣。

    听到雷鸣的瞬间,栀桡抬头望向天空。

    有雨滴落下。紧接着似乎要倾盆而来。

    四下吵闹,许多人脚步匆匆寻求避雨,少有人关注祭台跟下是否有一道铁门掀开,一个蓬头垢面,形容奇异的人爬出洞口。四面机警着,闪入一片混乱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而就在栀桡挣脱开第一道铁锁之时,处在荒漠的花十小等人,眼睁睁看着原本东去的黑云像受到什么召唤似的,突然朝着仟寨快速飘去。

    万樊表情凝重:“霖君子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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