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间不多了。

    栀桡稍作休息,便翻身下树,不做过多思考,沿着小道朝着莫哭河走去。

    她记得的东西不算多,这河也算是其中一个。

    莫哭河,什么东西都想要咬上一口的死河。

    栀桡没什么计划,那日从仟寨逃离,原本是打算依那老人的话,养好了伤再来寻仇。

    可是没想到,外伤是养好了,却也对这副残破的身躯没什么影响。

    魂魄离散,左右活不到几月。再不寻仇,就真的要死不瞑目了。

    一直到栀桡站到莫哭河边上的时候,陷入地牢之前的记忆才显出些许清晰的轮廓。

    她看着河水奔腾不断,心里想,这个地方倒是从来不变样。

    她弯下腰,在起伏的河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更像是看见了一个久别的故人。

    河面的人影摇摇晃晃,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

    就像那年春天,许多孩童把一朵又一朵鲜花偷偷放在她窗台上时,她露出的那抹笑意。

    人们唤她神女,把心中所有关于美好的言语都加在她身上。

    他们祈求她救他们一命,又恳求她不要离去。

    在她表露出离开的决心后,他们又把她囚禁在地牢深处,割肉放血。

    那些日日夜夜她都曾数过,只是黑暗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崎始对她说,八年不见。

    原来,已经过了八年。

    栀桡把手伸进河里,掬起一捧水,浇到脸上去。

    透明的液体覆在脸上,从额头往下流。

    眉骨、脸颊……

    脸上灼烧一般的疼痛。

    栀桡嘴唇苍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颤抖。

    一滴滴的血水顺着皮肉往下淌,露出一脸凹凸不平的狰狞新伤。

    栀桡对着河面再照,水面上的人再不复方才的动人容颜。

    眼下仟寨必然拿着她的画像到处追捕她,这张脸,以后是不能用了。

    “够了。”她想。“我再没有什么不能被舍弃的了。”

    内心深处泛起的痛苦挣扎在此刻突然达到顶峰。一缕黑气从地底钻出,悄无声息潜入栀桡体内。

    某一刻,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似乎被一团黑雾遮盖。

    栀桡站起身,用那块破布裹住自己的大半张脸。

    不知为何,心里的仇恨倾泻而出,栀桡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栀桡,魂魄离散,容貌尽毁,皆是由这一腔好心施恩惠,所引诱来的报应。仁义礼智,善有善报……”

    “从此以后,我不受情意,不舍善意。谁施我狼狈痛苦,我便要谁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她的目光悠悠望向百珐道。

    “仟寨……”

    风吹,破布敷着血水紧紧贴在伤口上。

    忽地,一个什么东西从上游飘了过来。

    栀桡偏头去看,只见一个被黑气裹着、消化到一半的兔子尸体,顺着溪水,慢慢往下流飘。

    越飘,便越往上浮,似乎是愈轻了。直浮到河面上,只留一副被河水吸食干净,近乎有些透明的骨架。

    栀桡眼神不变,扯了扯破布,转身离开。

    上游。

    汩汩溪水,清澈见底,蜿蜒着往后淌去。

    又似乎过于清澈了些。

    除了泥土和石头,河底连一根水草也无。靠近溪边的岸上,也是光秃一片。

    几个时辰前被抛下河中的两具尸首,连一副骨架子都没能留下。

    日光熹微,河面反射几缕光线,倒映着一道影子。

    花十小立在岸边,垂眸,长久地注视着水面。

    他左手握着一把草,右手提着一只兔子。兔子的颈脖划开一道口子,滴答滴答往下流着血。

    手往前伸,一松,绿草飘到河面上,随着波纹荡漾两下,嗞一声,消失在河里。

    花十小表情不变。他把兔子扔到河中央去。

    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尖叫。一团黑雾裹住兔子的尸体,迟滞地顺着水流往下游流。那股令人反胃的恶臭再度传来。

    手上还在滴血。

    花十小蹲在河边,把右手伸到河里去,轻轻晃了晃。手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血肉在逐渐被侵蚀。

    较之吞噬死尸的速度,却是慢上了许多。

    他抽出手,几根指头血肉模糊。

    花十小笑了下,自语道:“很痛啊……”

    花十小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面无表情,几下把右手包好。

    溪水潺潺。

    天明之际,一行佩刀护卫走出佰珐道大门。

    李勤棠看着不远处的外寨房屋,沉声道:“连日搜索却还是不见那妖女的踪迹,怕她早是躲到外寨什么人家里去了。今日便挨家挨户地搜,一个角落也不准遗漏!”

    众人应道:“是!”

    又有人上前,凑到李勤棠身侧,压低声音道:“副令,昨日傍晚,那形容陌生的男子与万副令见了面,说是今晨,万副令就要带人入仟寨了。”

    “昨日?”

    李勤棠冷哼一声:“居然堵到莫哭河那去了。果真是分毫脸面也不要!”

    他侧首,对着身后众人道:“守好这仟寨大门,没有我的指令,一个生人也不准放行!”

    “生”字咬得极其重。

    李勤棠把刀鞘往上一提,语气嘲讽:“就让我去会会这,深受万樊看重的……医师。”

    石头家。

    石头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有人在拍门,待到清醒时,李勤棠已经踹开了他的房门。

    石头惊起,迷糊过后,猛然跳下床:“李副令,你怎么来了?”

    李勤棠左右扫视一眼,问:“那个姓花的去哪了?”

    “十小哥?”

    石头心道不知花十小怎么惹了李勤棠的厌恶,面上还是恭敬地答:“他这几日都住在柴房呢。原本万樊哥今天早上就会带他入百珐道了,可能现在还在睡?我去喊他吧。”

    李勤棠抬起刀鞘拦住石头,冷声道:“不必去看。我已经去过了,他既不在柴房,也不在这座房子的任何一处。”

    他横眉扫向石头:“那你说,他去了哪?”

    石头对上这样的眼神,浑身发冷,额头冒汗。

    “可……可能去周围转了转?”

    石头勉强笑:“十小哥第一次来仟寨,好奇也正常。”

    “哼。”李勤棠皮笑肉不笑,放下刀鞘,“好奇害死猫,尤其是在仟寨这个地方。你可得好好劝他。”

    “好……”

    周遭一片寂静。

    李勤棠带来的好几个人四散站着,屋里三个,门口守着两个,个个提着刀,那些个熟悉的面孔都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石头估摸着,屋外应该还站着几个。

    他小心打量着李勤棠的表情。

    李勤棠又扫过来一眼:“有屁就放。”

    石头搓搓手,问:“李副令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李勤棠昂首:“万樊既然要带人进仟寨,我就必然要审查一番此人的身份。”

    “佰玉堂职责所在。不然,就是我的失责。”

    忽然,门外一个汉子跑进屋,拱手道:“副令,他回来了。”

    李勤棠把刀鞘往上提了一下,跨步走出屋。

    他的身影刚刚不见,石头就瘫坐到床上。

    他拍着胸脯,大口喘气。稍微平复下心情,便开始担忧起花十小的安危来。

    “十小哥这是……”石头眼睛瞪大,“危险啊!”

    他瞄了两眼门口附近的人,吸口气,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推开窗户。

    吱呀一声,木窗推开一条小缝,一双粗犷的眼睛从缝里望进来。

    那人望见石头,眯起眼睛笑:“石头,这是做啥?”

    石头心猛地往上跳,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停止,又急剧的跳动起来。

    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大胜哥,我没事,就透个风……”

    院子里。

    花十小看见院门大开,心知不对劲。刚走进院子,五六个人就围了上来。

    他认出这里面有不少都是那晚求雨庙里的人,看见有人往主屋里去报信,便心平气和地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李勤棠走出屋,其他人便自动让开一条道,让他走到花十小正对面。

    花十小恭敬道:“李副令。”

    “你就是万樊引荐的那位花十小?”

    李勤棠上下扫视花十小,注意到他右手上裹着的帕子。他说:“听说你医术不错。”

    花十小道:“我实是一名刀客,经年闯荡江湖,对医术略通一二。”

    李勤棠闻言,挑起刀鞘抬起花十小的左手。

    没有一分练过刀的模样。那双手纤细白净,说是书生的手,也找不到半个拿笔的茧子。

    若这是一个深闺女子的手,怕也是连针线都没拿过的主。

    还说什么刀客、闯荡江湖。

    这样的说辞竟然都能哄得万樊的信任。

    李勤棠冷哼一声,撇下花十小的手,道:“那夜初见你,我只以为你是来求仟寨庇护的弱质男子。这样的废人,仟寨外寨不说有两百,也有一百余人。却不想花公子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又是刀客,还兼神医。”

    “既然这等人才要入仟寨,我李勤棠自然不敢阻拦。”

    “来人!”李勤棠挥挥手,左右两个壮汉走上前。李勤棠道:“多加呵护,将我们的花神医,完完整整地送入百珐道。”

    花十小看一眼李勤棠,淡然一笑,拱手道:“那就,多谢李副令关照。”

    话音未落,左右随即按住花十小的肩膀,呈押送姿态把他扣住,推搡着往院外走。

    李勤棠稍一侧首,看见石头缩在门口的身影。马上有人把石头拎过来,摔到李勤棠跟前。

    “你告诉万樊,人我今天带走了。”李勤棠道,“什么时候把骨气拾回来了,什么时候来找我要人。”

    石头支吾着应一声,李勤棠干脆转身离去。

    等人都散去后,石头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从柴房大开的门往里望去,看见床上隐约有东西。走进屋瞧,原来是花十小的佩刀。

    石头拾起刀,一瘸一拐往百珐道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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