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时间经不起蹉跎，稍微一折腾，夜又来袭。
马车内点着两只烛火，楼弃吹灭一支。如今这昏暗的车厢中，只余下一只火苗在跳跃。
阿茉儿就借着这暗光打量起手中的金色链条。
“戴哪儿？”她问。
她抬眼看向楼弃，火苗继续在她眼旁跳跃。
楼弃没回答，却伸出手捏住了阿茉儿的小腿。抬起她的脚，他为她褪下鞋履。
两人面对面坐，阿茉儿一只腿被楼弃抬高，整个人往后掀去。于是她一只手抠住坐垫的边缘，另一只手撑住车厢，来控制平衡。
楼弃没管对面之人被他摆弄成何样，只将她的脚放到自己膝上。
阿茉儿显然被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楼弃却俯身倾来，他的脸靠近她的。
“不是钱色交易？怎样都听我的？”
他话里不带感情。
阿茉儿很快明白了楼弃此番为何。
她看向自己腕间，他扯谎捉弄她时绑下的“姻缘锁”。
“我也有个礼物要给你。”她说。
楼弃闻声挑眉，却还将她的脚握在手心。眼神示意让阿茉儿继续。
阿茉儿先将自己腕上的“姻缘锁”取下，扔到楼弃怀中，嘟囔了一句“幼稚”。
楼弃嘴角勾了一个浅笑，可随后，却随意地将那“姻缘锁”扔出窗外。仿佛那戏耍她取乐，又幼稚地宣告锁定彼此的不是他。
阿茉儿拿出先前购入的腰链，捧到楼弃眼前。她搂过楼弃的腰身的，虽隔着衣衫，但想来也不输那店中的裸男。
楼弃并不讶异，小九早向他报告过。可眼睫仍是微颤了一瞬，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的神情。
也许这就是情蛊的魔力，他一边唾弃着自己为情所困的愚蠢，一边又无可奈何般主动招惹她。
“我帮你戴上，好不好？”
阿茉儿说，语气轻柔，带着易察觉的讨好。
楼弃却没理她，反而自顾自地将她的罗袜褪去。
似是用行动告诉阿茉儿，我先。
阿茉儿抿唇，内心大抵也明了了楼弃前后变化的原因。
钱色交易，仅此而已。
他同意了。
借着那昏暗的唯一烛火，楼弃低头，高高束起的发梢自然垂落，有几丝落到了阿茉儿的脚背上。
阿茉儿的头微微抬起，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对面男人膝上的足。
她常年在草原奔跑，骑马。脚上有一层茧子。
而他常年习武，练习飞镖。手上的茧子亦是扎人。
可隔着两层茧子，温热的体温却传向彼此。
不受阻隔。
足链的材质冰凉，刚触上脚面时，阿茉儿还是下意识抖动了一瞬。
楼弃捏着她的脚踝，将她的足定在自己膝上。动作并不温柔。
小九这时提着大包小包回来，车内又昏暗，他以为没人在。
于是掀开帘子。
却瞧见了自家头儿正握着对面小娘子的脚，低头认真观摩着。
而对面的茉儿姑娘，微微仰头，眼皮向下看着头儿。
好似，头儿是那自甘地裙下臣。
或是在，虔诚地拜神。
阿茉儿先发现有人掀开了帘子，动了动脚，抽不回来。
楼弃则目光平静地看了过去。
小九接收到两束目光，自觉收回了惊的视线。
帘子再次放下，楼弃也松开了修长坚劲的手。
阿茉儿将脚收回，瞧去。
此刻她的足腕已被钳出一圈红印，而那足链紧扣住的第二个脚趾，也被惹的发红。
哪里见得任何虔诚。
分明是刻意折辱戏弄。
“他俩在里面干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
小九对着琳琳儿摆摆手：“您快别问了。等弄完了头儿会说的。”
琳琳儿撇撇嘴，脑子里更是浮想联翩了。
阿茉儿没在乎车外的催促，直勾勾盯着楼弃，说：“该我了。”
她抱着不落下风的心思扑上去，想要将楼弃的衣裳褪去。
可才刚触到他衣衫的一角，她的手就被楼弃给握住，随后挪开。
“你我本不是公平关系，没有该你了一说。”
楼弃开口。
戴脚链的亲密举止产生的暧昧温存霎时间消逝，摆在二人面前的是晃眼的现实。
随后，楼弃掀开车帘，正欲下车。
他却回头：“不许摘。”
阿茉儿抬眼看去，他表情冷漠，只是向她下达命令般。
“摘了，我便当着琳琳儿面给你再戴上。你若不介意，我甘堪其扰。为你再戴千万次。”
说完，楼弃放下帘子，下了马车。
阿茉儿定在原处，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
不久，琳琳儿便提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上了马车。
“搭一程顺风车，打扰你二人了。”琳琳儿话是这么说，面上和行为倒不见什么打扰的歉意。
阿茉儿随意摆了摆手。
她刚穿上鞋履，脚上的不适感仍存。
车外，楼弃与小九并肩而立。
小九悄然打量着楼弃，却发现头儿的情绪并不高。
他皱起眉，询问楼弃怎么回事。
楼弃张了张口，却又闭上。
小九关心地瞧着楼弃，等着他的回答。
“我也可以放纵…”楼弃声音低哑，说到此处，顿了顿，才继续道：“一段时日的，对吗？”
楼弃话像是在问小九，却没看着小九。好像也并不打算等小九回答他。
“当然！”小九回复得却快。
说完这句果断的回复，小九又思索了片刻。
他想了想与头儿相识的这五年，楼弃的经历，陷入了沉默。
头儿也会说“想要放纵”这样的话吗？
原来，楼弃不是生来如此，是压抑成性。
随机，小九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当然。头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小九能帮上忙的，便义不容辞，上刀山下火海也成。”
楼弃看向小九，微扬唇角。
于是小九便大胆猜测起来：“所以头儿，你是想要跟茉儿姑娘…？”
闻声，楼弃语气冷下来：“只是情蛊而已。”
“哦，那您不喜欢她？”小九却“没眼色”地继续问。
下一秒，楼弃便长腿一跨，上了马车。
不再理会小九。
启程。
马车上，琳琳儿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
“我早知道你的。”她出声，对阿茉儿说。
“嗯。”阿茉儿懒懒回复。
“你不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
“我在茶花馆数十载。你与苏絮的商量，当然瞒不过我。”琳琳儿说，语气里带着小娇俏的自傲。
“你知道那夜后苏絮如何了吗？”阿茉儿终于被勾起一点兴趣，出声问。
“她拿着你给她的钱，再加上她多年省吃俭用的那么些积蓄，赎了身。不过我也走得急，不知道她后来如何了。”琳琳儿说。
阿茉儿笑：“那就好。她聪明，总能寻到路的。”
“是啊。”琳琳儿却忽然伤感起来。
楼弃坐在一侧，对二人的对话没什么反应。
“还好絮儿生得漂亮，不然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走出这茶花馆呢。”琳琳儿感慨道。
马车颠簸着，阿茉儿觉得脚下的足链惹得她脚心生痒。
她拧起眉头，瞪了一眼楼弃。
她干脆将自己的鞋踩上楼弃的脚，好蹭得自己稍微舒坦些。
瞧过去，楼弃面不改色。
任她踩。
“我看话本上，有些主角们故意将自己办的丑点儿，好藏拙。不是这样吗？”阿茉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哪有什么藏拙一说呢？进了茶花馆当妓子，都要扒掉一层皮才成。样貌好些的倒好点儿，能等个高价。那样貌不成的，倒成了便宜的。便宜，由着客也多。于是多得是被轮过几手后染病去了的。”琳琳儿话里染上一层悲情。
阿茉儿也没再开口说话。
“他们都不把人当人。更不把女人当人。物件儿一般活着，有什么自尊呢。”琳琳儿苦笑。
她也明白，高兴是短暂的。
她与苏絮离了那处，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离开。
在受苦的人仍在受苦，她离开了，又会有新的受苦之人顶上。
苦难轮回，无休无止地压在女人身上。
伤感的情绪涌上，琳琳儿也不再开口了。
阿茉儿将手抚上琳琳儿的背，让她倚着自己。
将人哄入眠了。
一路无言。
又赶路一整夜。
次日破晓时，琳琳儿下车，向三人挥手告别。
“保重！”她语气轻松。
无论旁人如何，对于琳琳儿来说，确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平安。”楼弃回。
阿茉儿则将头伸出窗子，向琳琳儿告别。
再启程。
阿茉儿出声问：“能不能去溯阳镇一趟？”
楼弃抬了抬眼皮：“为何？”
“你只答应我带我走。没说带去何处，也没说何时交易结束。所以，我现在问你，何时何处结束？”阿茉儿问了一连串，但其实她内心早做好了打算。
只是，她还有一物未问。
楼弃带她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会路过溯阳镇。”楼弃回。
阿茉儿得到了答复，内心带着自己的主意，也没再纠缠。
随后，楼弃闭目养神。
阿茉儿则抱起了她前夜冒雨带来的玉色瓷坛子。
她先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子，然后打开那瓷坛子，将其中的粉末挪了些到小瓶子当中。
随后，阿茉儿将窗帘一掀。
她抱着那瓷坛子往窗外一撒。
那玉色瓷坛中的粉末顺着风撒了满路。
收回坛子，阿茉儿嘴角都带着快意。
回过头去，不知何时，楼弃睁开了眼，正瞧着她。
阿茉儿抿唇，瞧楼弃没开口的打算，于是主动出声：“不问问我撒了什么？”
“骨灰。”
“不问问谁的骨灰？”阿茉儿继续问。
“谁的。”
“我爹的。”阿茉儿答得喜气洋洋。
一阵平静。
楼弃却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
他问：“爽么？”
随即，阿茉儿的笑声充斥了整个马车，她笑得飒爽。
“好玩儿。”她答。
阿茉儿将那盛着余下骨灰的小瓶子收好，放到了自己行李中。
她主动对楼弃说：“留着威胁我娘。”
她说完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楼弃亦笑。
楼弃弯腰捞起阿茉儿的脚，将她的鞋子褪下，将她脚再次摆到自己膝上。
“疼么？”
“痒。”
楼弃伸出手将那足链褪去，却没松开人脚腕。
“想杀了王沥么？”楼弃忽然开口问。
阿茉儿觉得突然，哼出一字：“嗯？”
“你被我买了。”他说。
阿茉儿闻声抬眼，看向楼弃。
“我的人，应有的权利。这是我对你的责任。”楼弃补充道。顿了顿，他又说：“正如，你对我的责任那样。”
阿茉儿听了这话，倒是笑出声了。
“我什么责任？陪吃、陪喝、还是…□□？”
楼弃喉结滚动。
“我不□□，别的您随意。”阿茉儿出声说。
“嗯。”
“为什么不惩罚王沥。”楼弃再出声，“他抱你了。”
阿茉儿垂眸，缓缓说：“怕什么，在乎什么，就会以为别人同样在乎。于是拿来攻击别人的，实则都是自己的弱点。可我不怕，也不在乎。”
“我不怕，该怕的就是他们。”阿茉儿说到此处，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
“真不在意，何苦大费周折？”楼弃出声，语气淡漠。
阿茉儿一字一句回：“我不在乎的是名声，可我在乎恶意。”
“我这人最计较了，恶意，善意和…”说到这儿，阿茉儿语气停顿，瞧了一眼楼弃，才继续说，“…辜负，我都会用行动一笔一画地重绘他人予我的原貌。不多做一撇一捺的无用功。”
楼弃笑，笑压抑住了他眼底里翻涌的情绪。
“徐灵呢？徐灵的惩罚是什么？”
阿茉儿的笑没停下过，他调查的倒是清楚。
“王沥和赛恩这两只狗，足矣。”
“狗咬狗。”她耸肩，“我出局。”
“聪明女孩。”他说。
阿茉儿撇撇嘴，没法忽视他正握着她脚踝，另只手揉着。
“对了，你的鹰呢？能让我摸摸么？”阿茉儿说。
她觊觎楼弃那只鹰许久了，从第一面见就喜欢。
“好。”他回。
阿茉儿发觉楼弃手上还是有点功夫的。按的她脚踝好舒服。于是她也就放任他按去了。
忽然，路上发出一声巨响。
马车霎时间停了下来。
阿茉儿以为是撞了路人，她穿好了鞋，打算下车查看。
下车之前，阿茉儿先从小窗往外探探。
没看见路人，却看见了裴沽的身影。
裴沽捂住自己的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阿茉儿出声问他：“你这是哪一出？”
裴沽：“我本想帅气的从天而降，不料…”
阿茉儿打断的及时：“不料，主动挨撞。”
她瞧见裴沽此刻的窘状，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让你们不等我啊！一大早我去找你时，已人去楼空了！太过分。”裴沽对着阿茉儿吐出一连串控诉。
“那你上来。”阿茉儿从窗口伸出手去，语气里都带笑。
裴沽刚打算伸出手握住阿茉儿的手，从窗口飞进去，挽回一成。
楼弃却在裴沽触上阿茉儿指尖的一瞬将她的手腕拉回来。
裴沽又摔了个屁股蹲儿。
裴沽看过去，楼弃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阿茉儿则含笑看向他。
“走门儿吧。”阿茉儿出声，话里带着笑意。
裴沽站起来，拍拍屁股。
他对着楼弃吆喝：“我可是当朝三皇子，楼弃你什么态度。”
然后踱步走向车门。
上了马车，阿茉儿忽然想起：“小沽呢？”
裴沽笑嘻嘻的故作神秘，随后从自己的袖口处掏出那只纯白色的小狗。
“这儿。我将小沽照顾得好，都吃胖了。”
阿茉儿听了这话，伸出手揉揉裴沽的头：“替小沽谢谢你。”
裴沽愣怔了一瞬，看向阿茉儿。她眼里带笑，笑得纯真。
楼弃冷眼看着眼前的二人。
“多般配。”
裴沽出没之处离驿站不远了，马车行驶没多久便到了。
到了驿站，楼弃率先下了车。
裴沽方才说完小沽的下落就也没再说话。
他内心还觉得委屈着，要不是提前派了人跟着阿茉儿，此刻楼弃早就不知将她拐到何处了。
那夜，从茶花馆回来。
将阿茉儿送回家后，裴沽便驾着马离开。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对怀中的小沽说话：“小茉莉也太不近人情。怎么用完就丢呢？还是爹爹对你好对不对？”
然后裴沽想：反正小茉莉不在这儿，对着小沽“春秋笔法”一下，应该问题也不大？
于是裴沽骑着马儿抱着小狗儿，对着小沽继续说：“发现你被丢在茶花馆的时候，爹爹都急死了。”
裴沽打算接着说：“可是小茉莉都没出声。”
想了想，也太没良心，还是算了：“好吧，小茉莉是因为太急了才没说话的。”
“对了，你知道小茉莉是谁吗？”
小沽哼唧一声。
“是…啧，该怎么形容呢？”裴沽认真思索，“小茉莉是你娘亲？那我就不能说是你爹爹了。”
“毕竟你是我的小狗儿。”
“这样吧，小茉莉是你娘亲。我是你后爹。她不要你了，把你给我了。”
裴沽很是满意自己最后的解释，心满意足笑着。
可随后，满脸的笑意随着回忆涌上瞬间瓦解。
“就像我娘亲也不要我一样。”
沙哑的声音吐出冰冷的现实。
暗夜，孤马之上，裴沽的背影显出些许颓然。
“下车？”
阿茉儿说，将裴沽从那夜的回忆中拉回。
阿茉儿见裴沽迟迟不下车，抢过裴沽怀里的小狗儿，逗得开心着。
她把小狗儿架在裴沽脸旁比较：“你俩真像。不过小沽比你可爱点儿。”
裴沽却没笑也没跟阿茉儿斗嘴，他心里想：“不。它娘亲好爱它。”
阿茉儿瞧见裴沽神色不对劲，试探性的收回自己的言论：“其实…你比他…可…”
“算了，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阿茉儿心想，硬生生把最后那个“爱”字吞进嘴里。
裴沽却噗哧笑出了声：“我是它爹爹，它当然要像我。”
裴沽没提后爹的事儿，他知道若说出口免不了阿茉儿一顿嘲讽着。
没成想，不用后爹，爹爹已足够。
阿茉儿震惊，却很快调侃道：“那它‘爷爷’知道了估计要抄我满门了。”
“不过我满门就两人，还有我怀里的这一小罐。”
阿茉儿眨眨眼，预期俏皮，拎起怀中的小瓷瓶给裴沽看。
裴沽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外便传来小九的催促。
阿茉儿觉得自己真幽默，嘴角带着还没收回的笑。
“就来了。”
她放好小罐子，左手抱着小沽，右手掀开了车帘。
掀开车帘后，阿茉儿却瞧见早已下车的楼弃此刻就站在车旁。
小九见状，倒吸一口冷气。
阿茉儿咧嘴一笑，虽是皮笑肉不笑。
“还没进去呐？哈哈。”阿茉儿假意关心道。
楼弃上前两步，将人拦腰抱离马车，可却不见阿茉儿的腿着地。
他又这么抱她！只让她屁股坐着他小臂，上半身只能趴在她肩头。
就跟抱小屁孩一样。
车内，裴沽掀开帘子，瞧见了这场景。
他抿嘴苦笑。
楼弃的前脚刚迈过门槛，阿茉儿听到马车方向裴沽的声音传来。
她抬眼看去，听见裴沽说：“把我的小狗还我。”
阿茉儿挑眉，挑衅道：“我的。不还。”
楼弃的脚步声更快些，阿茉儿觉得自己脚踝处被什么东西硌到。
裴沽闻声，笑意更盛，眼也笑得弯弯。
薄唇微启，话说给风听。
“好，我们的。”
驿站门前车马不息。
低声的呢喃随风散去了，不传入任何人的耳中。
进了驿站。
阿茉儿轻声问楼弃：“我脚碰到了什么东西？硌得好疼。”
马车内点着两只烛火，楼弃吹灭一支。如今这昏暗的车厢中，只余下一只火苗在跳跃。
阿茉儿就借着这暗光打量起手中的金色链条。
“戴哪儿？”她问。
她抬眼看向楼弃，火苗继续在她眼旁跳跃。
楼弃没回答，却伸出手捏住了阿茉儿的小腿。抬起她的脚，他为她褪下鞋履。
两人面对面坐，阿茉儿一只腿被楼弃抬高，整个人往后掀去。于是她一只手抠住坐垫的边缘，另一只手撑住车厢，来控制平衡。
楼弃没管对面之人被他摆弄成何样，只将她的脚放到自己膝上。
阿茉儿显然被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楼弃却俯身倾来，他的脸靠近她的。
“不是钱色交易？怎样都听我的？”
他话里不带感情。
阿茉儿很快明白了楼弃此番为何。
她看向自己腕间，他扯谎捉弄她时绑下的“姻缘锁”。
“我也有个礼物要给你。”她说。
楼弃闻声挑眉，却还将她的脚握在手心。眼神示意让阿茉儿继续。
阿茉儿先将自己腕上的“姻缘锁”取下，扔到楼弃怀中，嘟囔了一句“幼稚”。
楼弃嘴角勾了一个浅笑，可随后，却随意地将那“姻缘锁”扔出窗外。仿佛那戏耍她取乐，又幼稚地宣告锁定彼此的不是他。
阿茉儿拿出先前购入的腰链，捧到楼弃眼前。她搂过楼弃的腰身的，虽隔着衣衫，但想来也不输那店中的裸男。
楼弃并不讶异，小九早向他报告过。可眼睫仍是微颤了一瞬，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的神情。
也许这就是情蛊的魔力，他一边唾弃着自己为情所困的愚蠢，一边又无可奈何般主动招惹她。
“我帮你戴上，好不好？”
阿茉儿说，语气轻柔，带着易察觉的讨好。
楼弃却没理她，反而自顾自地将她的罗袜褪去。
似是用行动告诉阿茉儿，我先。
阿茉儿抿唇，内心大抵也明了了楼弃前后变化的原因。
钱色交易，仅此而已。
他同意了。
借着那昏暗的唯一烛火，楼弃低头，高高束起的发梢自然垂落，有几丝落到了阿茉儿的脚背上。
阿茉儿的头微微抬起，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对面男人膝上的足。
她常年在草原奔跑，骑马。脚上有一层茧子。
而他常年习武，练习飞镖。手上的茧子亦是扎人。
可隔着两层茧子，温热的体温却传向彼此。
不受阻隔。
足链的材质冰凉，刚触上脚面时，阿茉儿还是下意识抖动了一瞬。
楼弃捏着她的脚踝，将她的足定在自己膝上。动作并不温柔。
小九这时提着大包小包回来，车内又昏暗，他以为没人在。
于是掀开帘子。
却瞧见了自家头儿正握着对面小娘子的脚，低头认真观摩着。
而对面的茉儿姑娘，微微仰头，眼皮向下看着头儿。
好似，头儿是那自甘地裙下臣。
或是在，虔诚地拜神。
阿茉儿先发现有人掀开了帘子，动了动脚，抽不回来。
楼弃则目光平静地看了过去。
小九接收到两束目光，自觉收回了惊的视线。
帘子再次放下，楼弃也松开了修长坚劲的手。
阿茉儿将脚收回，瞧去。
此刻她的足腕已被钳出一圈红印，而那足链紧扣住的第二个脚趾，也被惹的发红。
哪里见得任何虔诚。
分明是刻意折辱戏弄。
“他俩在里面干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
小九对着琳琳儿摆摆手：“您快别问了。等弄完了头儿会说的。”
琳琳儿撇撇嘴，脑子里更是浮想联翩了。
阿茉儿没在乎车外的催促，直勾勾盯着楼弃，说：“该我了。”
她抱着不落下风的心思扑上去，想要将楼弃的衣裳褪去。
可才刚触到他衣衫的一角，她的手就被楼弃给握住，随后挪开。
“你我本不是公平关系，没有该你了一说。”
楼弃开口。
戴脚链的亲密举止产生的暧昧温存霎时间消逝，摆在二人面前的是晃眼的现实。
随后，楼弃掀开车帘，正欲下车。
他却回头：“不许摘。”
阿茉儿抬眼看去，他表情冷漠，只是向她下达命令般。
“摘了，我便当着琳琳儿面给你再戴上。你若不介意，我甘堪其扰。为你再戴千万次。”
说完，楼弃放下帘子，下了马车。
阿茉儿定在原处，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
不久，琳琳儿便提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上了马车。
“搭一程顺风车，打扰你二人了。”琳琳儿话是这么说，面上和行为倒不见什么打扰的歉意。
阿茉儿随意摆了摆手。
她刚穿上鞋履，脚上的不适感仍存。
车外，楼弃与小九并肩而立。
小九悄然打量着楼弃，却发现头儿的情绪并不高。
他皱起眉，询问楼弃怎么回事。
楼弃张了张口，却又闭上。
小九关心地瞧着楼弃，等着他的回答。
“我也可以放纵…”楼弃声音低哑，说到此处，顿了顿，才继续道：“一段时日的，对吗？”
楼弃话像是在问小九，却没看着小九。好像也并不打算等小九回答他。
“当然！”小九回复得却快。
说完这句果断的回复，小九又思索了片刻。
他想了想与头儿相识的这五年，楼弃的经历，陷入了沉默。
头儿也会说“想要放纵”这样的话吗？
原来，楼弃不是生来如此，是压抑成性。
随机，小九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当然。头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小九能帮上忙的，便义不容辞，上刀山下火海也成。”
楼弃看向小九，微扬唇角。
于是小九便大胆猜测起来：“所以头儿，你是想要跟茉儿姑娘…？”
闻声，楼弃语气冷下来：“只是情蛊而已。”
“哦，那您不喜欢她？”小九却“没眼色”地继续问。
下一秒，楼弃便长腿一跨，上了马车。
不再理会小九。
启程。
马车上，琳琳儿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
“我早知道你的。”她出声，对阿茉儿说。
“嗯。”阿茉儿懒懒回复。
“你不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
“我在茶花馆数十载。你与苏絮的商量，当然瞒不过我。”琳琳儿说，语气里带着小娇俏的自傲。
“你知道那夜后苏絮如何了吗？”阿茉儿终于被勾起一点兴趣，出声问。
“她拿着你给她的钱，再加上她多年省吃俭用的那么些积蓄，赎了身。不过我也走得急，不知道她后来如何了。”琳琳儿说。
阿茉儿笑：“那就好。她聪明，总能寻到路的。”
“是啊。”琳琳儿却忽然伤感起来。
楼弃坐在一侧，对二人的对话没什么反应。
“还好絮儿生得漂亮，不然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走出这茶花馆呢。”琳琳儿感慨道。
马车颠簸着，阿茉儿觉得脚下的足链惹得她脚心生痒。
她拧起眉头，瞪了一眼楼弃。
她干脆将自己的鞋踩上楼弃的脚，好蹭得自己稍微舒坦些。
瞧过去，楼弃面不改色。
任她踩。
“我看话本上，有些主角们故意将自己办的丑点儿，好藏拙。不是这样吗？”阿茉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哪有什么藏拙一说呢？进了茶花馆当妓子，都要扒掉一层皮才成。样貌好些的倒好点儿，能等个高价。那样貌不成的，倒成了便宜的。便宜，由着客也多。于是多得是被轮过几手后染病去了的。”琳琳儿话里染上一层悲情。
阿茉儿也没再开口说话。
“他们都不把人当人。更不把女人当人。物件儿一般活着，有什么自尊呢。”琳琳儿苦笑。
她也明白，高兴是短暂的。
她与苏絮离了那处，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离开。
在受苦的人仍在受苦，她离开了，又会有新的受苦之人顶上。
苦难轮回，无休无止地压在女人身上。
伤感的情绪涌上，琳琳儿也不再开口了。
阿茉儿将手抚上琳琳儿的背，让她倚着自己。
将人哄入眠了。
一路无言。
又赶路一整夜。
次日破晓时，琳琳儿下车，向三人挥手告别。
“保重！”她语气轻松。
无论旁人如何，对于琳琳儿来说，确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平安。”楼弃回。
阿茉儿则将头伸出窗子，向琳琳儿告别。
再启程。
阿茉儿出声问：“能不能去溯阳镇一趟？”
楼弃抬了抬眼皮：“为何？”
“你只答应我带我走。没说带去何处，也没说何时交易结束。所以，我现在问你，何时何处结束？”阿茉儿问了一连串，但其实她内心早做好了打算。
只是，她还有一物未问。
楼弃带她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会路过溯阳镇。”楼弃回。
阿茉儿得到了答复，内心带着自己的主意，也没再纠缠。
随后，楼弃闭目养神。
阿茉儿则抱起了她前夜冒雨带来的玉色瓷坛子。
她先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子，然后打开那瓷坛子，将其中的粉末挪了些到小瓶子当中。
随后，阿茉儿将窗帘一掀。
她抱着那瓷坛子往窗外一撒。
那玉色瓷坛中的粉末顺着风撒了满路。
收回坛子，阿茉儿嘴角都带着快意。
回过头去，不知何时，楼弃睁开了眼，正瞧着她。
阿茉儿抿唇，瞧楼弃没开口的打算，于是主动出声：“不问问我撒了什么？”
“骨灰。”
“不问问谁的骨灰？”阿茉儿继续问。
“谁的。”
“我爹的。”阿茉儿答得喜气洋洋。
一阵平静。
楼弃却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
他问：“爽么？”
随即，阿茉儿的笑声充斥了整个马车，她笑得飒爽。
“好玩儿。”她答。
阿茉儿将那盛着余下骨灰的小瓶子收好，放到了自己行李中。
她主动对楼弃说：“留着威胁我娘。”
她说完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楼弃亦笑。
楼弃弯腰捞起阿茉儿的脚，将她的鞋子褪下，将她脚再次摆到自己膝上。
“疼么？”
“痒。”
楼弃伸出手将那足链褪去，却没松开人脚腕。
“想杀了王沥么？”楼弃忽然开口问。
阿茉儿觉得突然，哼出一字：“嗯？”
“你被我买了。”他说。
阿茉儿闻声抬眼，看向楼弃。
“我的人，应有的权利。这是我对你的责任。”楼弃补充道。顿了顿，他又说：“正如，你对我的责任那样。”
阿茉儿听了这话，倒是笑出声了。
“我什么责任？陪吃、陪喝、还是…□□？”
楼弃喉结滚动。
“我不□□，别的您随意。”阿茉儿出声说。
“嗯。”
“为什么不惩罚王沥。”楼弃再出声，“他抱你了。”
阿茉儿垂眸，缓缓说：“怕什么，在乎什么，就会以为别人同样在乎。于是拿来攻击别人的，实则都是自己的弱点。可我不怕，也不在乎。”
“我不怕，该怕的就是他们。”阿茉儿说到此处，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
“真不在意，何苦大费周折？”楼弃出声，语气淡漠。
阿茉儿一字一句回：“我不在乎的是名声，可我在乎恶意。”
“我这人最计较了，恶意，善意和…”说到这儿，阿茉儿语气停顿，瞧了一眼楼弃，才继续说，“…辜负，我都会用行动一笔一画地重绘他人予我的原貌。不多做一撇一捺的无用功。”
楼弃笑，笑压抑住了他眼底里翻涌的情绪。
“徐灵呢？徐灵的惩罚是什么？”
阿茉儿的笑没停下过，他调查的倒是清楚。
“王沥和赛恩这两只狗，足矣。”
“狗咬狗。”她耸肩，“我出局。”
“聪明女孩。”他说。
阿茉儿撇撇嘴，没法忽视他正握着她脚踝，另只手揉着。
“对了，你的鹰呢？能让我摸摸么？”阿茉儿说。
她觊觎楼弃那只鹰许久了，从第一面见就喜欢。
“好。”他回。
阿茉儿发觉楼弃手上还是有点功夫的。按的她脚踝好舒服。于是她也就放任他按去了。
忽然，路上发出一声巨响。
马车霎时间停了下来。
阿茉儿以为是撞了路人，她穿好了鞋，打算下车查看。
下车之前，阿茉儿先从小窗往外探探。
没看见路人，却看见了裴沽的身影。
裴沽捂住自己的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阿茉儿出声问他：“你这是哪一出？”
裴沽：“我本想帅气的从天而降，不料…”
阿茉儿打断的及时：“不料，主动挨撞。”
她瞧见裴沽此刻的窘状，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让你们不等我啊！一大早我去找你时，已人去楼空了！太过分。”裴沽对着阿茉儿吐出一连串控诉。
“那你上来。”阿茉儿从窗口伸出手去，语气里都带笑。
裴沽刚打算伸出手握住阿茉儿的手，从窗口飞进去，挽回一成。
楼弃却在裴沽触上阿茉儿指尖的一瞬将她的手腕拉回来。
裴沽又摔了个屁股蹲儿。
裴沽看过去，楼弃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阿茉儿则含笑看向他。
“走门儿吧。”阿茉儿出声，话里带着笑意。
裴沽站起来，拍拍屁股。
他对着楼弃吆喝：“我可是当朝三皇子，楼弃你什么态度。”
然后踱步走向车门。
上了马车，阿茉儿忽然想起：“小沽呢？”
裴沽笑嘻嘻的故作神秘，随后从自己的袖口处掏出那只纯白色的小狗。
“这儿。我将小沽照顾得好，都吃胖了。”
阿茉儿听了这话，伸出手揉揉裴沽的头：“替小沽谢谢你。”
裴沽愣怔了一瞬，看向阿茉儿。她眼里带笑，笑得纯真。
楼弃冷眼看着眼前的二人。
“多般配。”
裴沽出没之处离驿站不远了，马车行驶没多久便到了。
到了驿站，楼弃率先下了车。
裴沽方才说完小沽的下落就也没再说话。
他内心还觉得委屈着，要不是提前派了人跟着阿茉儿，此刻楼弃早就不知将她拐到何处了。
那夜，从茶花馆回来。
将阿茉儿送回家后，裴沽便驾着马离开。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对怀中的小沽说话：“小茉莉也太不近人情。怎么用完就丢呢？还是爹爹对你好对不对？”
然后裴沽想：反正小茉莉不在这儿，对着小沽“春秋笔法”一下，应该问题也不大？
于是裴沽骑着马儿抱着小狗儿，对着小沽继续说：“发现你被丢在茶花馆的时候，爹爹都急死了。”
裴沽打算接着说：“可是小茉莉都没出声。”
想了想，也太没良心，还是算了：“好吧，小茉莉是因为太急了才没说话的。”
“对了，你知道小茉莉是谁吗？”
小沽哼唧一声。
“是…啧，该怎么形容呢？”裴沽认真思索，“小茉莉是你娘亲？那我就不能说是你爹爹了。”
“毕竟你是我的小狗儿。”
“这样吧，小茉莉是你娘亲。我是你后爹。她不要你了，把你给我了。”
裴沽很是满意自己最后的解释，心满意足笑着。
可随后，满脸的笑意随着回忆涌上瞬间瓦解。
“就像我娘亲也不要我一样。”
沙哑的声音吐出冰冷的现实。
暗夜，孤马之上，裴沽的背影显出些许颓然。
“下车？”
阿茉儿说，将裴沽从那夜的回忆中拉回。
阿茉儿见裴沽迟迟不下车，抢过裴沽怀里的小狗儿，逗得开心着。
她把小狗儿架在裴沽脸旁比较：“你俩真像。不过小沽比你可爱点儿。”
裴沽却没笑也没跟阿茉儿斗嘴，他心里想：“不。它娘亲好爱它。”
阿茉儿瞧见裴沽神色不对劲，试探性的收回自己的言论：“其实…你比他…可…”
“算了，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阿茉儿心想，硬生生把最后那个“爱”字吞进嘴里。
裴沽却噗哧笑出了声：“我是它爹爹，它当然要像我。”
裴沽没提后爹的事儿，他知道若说出口免不了阿茉儿一顿嘲讽着。
没成想，不用后爹，爹爹已足够。
阿茉儿震惊，却很快调侃道：“那它‘爷爷’知道了估计要抄我满门了。”
“不过我满门就两人，还有我怀里的这一小罐。”
阿茉儿眨眨眼，预期俏皮，拎起怀中的小瓷瓶给裴沽看。
裴沽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外便传来小九的催促。
阿茉儿觉得自己真幽默，嘴角带着还没收回的笑。
“就来了。”
她放好小罐子，左手抱着小沽，右手掀开了车帘。
掀开车帘后，阿茉儿却瞧见早已下车的楼弃此刻就站在车旁。
小九见状，倒吸一口冷气。
阿茉儿咧嘴一笑，虽是皮笑肉不笑。
“还没进去呐？哈哈。”阿茉儿假意关心道。
楼弃上前两步，将人拦腰抱离马车，可却不见阿茉儿的腿着地。
他又这么抱她！只让她屁股坐着他小臂，上半身只能趴在她肩头。
就跟抱小屁孩一样。
车内，裴沽掀开帘子，瞧见了这场景。
他抿嘴苦笑。
楼弃的前脚刚迈过门槛，阿茉儿听到马车方向裴沽的声音传来。
她抬眼看去，听见裴沽说：“把我的小狗还我。”
阿茉儿挑眉，挑衅道：“我的。不还。”
楼弃的脚步声更快些，阿茉儿觉得自己脚踝处被什么东西硌到。
裴沽闻声，笑意更盛，眼也笑得弯弯。
薄唇微启，话说给风听。
“好，我们的。”
驿站门前车马不息。
低声的呢喃随风散去了，不传入任何人的耳中。
进了驿站。
阿茉儿轻声问楼弃：“我脚碰到了什么东西？硌得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