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重叠的山间,阳光如一道天线,笔直垂落,让人不敢直视。

    祝耹站在木棉树下,脸蛋晒得通红,她头顶上挺拔的树干上张满了圆长嫩绿的叶子。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浇湿了整片山脉,地上都是半干的泥土。

    商誉的车是下午两点到的,一辆黑色的私家车拐进山头,身后跟着一排长长的车队,阵仗浩大,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

    “终于来了,谢谢菩萨。”

    “是啊是啊,终于来了,可让我们好等。”

    “能来就好,来了就不怕了。”

    ......

    越来越多的车子不断涌入,占满整条山路,可祝耹却迟迟不见那人的身影。

    秦贺在车开不进时停了下来,后面开始陆陆续续的也有人跟着从车上下来。

    只有那辆科尼塞克纹丝不动,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坐着的人是谁。

    周围质疑的声音不断出现,有人说他没来,嫌弃这里地方小。

    祝耹穿着一件白T在人群中,面无表情。

    不远处,秦贺下车整理衣服上领,在确认无误后才庄重无比的拉开车门。

    男人半弓着腰,站于车门前,嘴角微动,“商总,我们已经到了,您可以下车了。”

    车内人未动,秦贺就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估摸着过了两分半,男人这才不情不愿的从车上下来。

    入眼的是一只黑色皮鞋,还有男人眼下的那颗痣。

    祝耹领着众人过去,学着秦贺的样子,身体微屈,半弯着腰,向他伸出手,“商先生您好,我叫祝耹是此次***的接待人,主要负责您此次的安全问题。”

    她淡定而又从容。

    商誉看着她伸过来的手,上面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他平坦的眉头微皱。

    祝耹并没有等到他的回握,反而是在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的手后,有些尴尬的收回手。

    一旁的秦贺笑着递出一张设计感十足的名片,“祝小姐你好,我是来自德越集团的秦贺,商总的助理,这位是我们的总裁先生——商誉。”

    祝耹双手接过,低头一看,蓝黑色的小卡片周围镶着金边,摸起来有一种沙沙的质感,应该是由特殊材质制成。

    商誉的名字就横躺在里面,德越集团首席执行官——商誉。

    她并未细瞧,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而后把名片妥善收好。等着晚上再转交给村长,村长几天前去市里开会,一直没回来,只好交由她来代劳。

    进山的路途遥远,男人的脾气好像不是很好,“还有多久。”

    他的声音很清冷,就像是丛林里新生的小草,还未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洗礼——干净,难免不让人怀疑这人还没有经历过变声期。

    那是祝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所以她只让自己沉迷了两秒,很快就回答道:“快了。”

    他微点头,四处张望,目光始终没有落到过她身上一次。

    苗山四面环山,进山的路只有他们脚下这一条,并且十分难走,昨日夜里下的那场雨,这让本就难走的路雪上加霜。

    泥泞的土里掺杂着细细小小的石子,稍不留神它就会带着点土钻进你的鞋子里,防不胜防。

    为以防万一,祝耹拿出两双事先准备好的民族鞋,鲜红艳丽的色彩,由红黄绿组成,那是他们自制的登山鞋,她脚下穿的也是这样的一双。

    商誉看着她手上的鞋,除了沉默就是沉默,这鞋以他这个习惯了单色调的人来讲,简直是一种挑战。

    如果不是这个地方,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机会见到这种鞋。

    他拒绝得干脆,祝耹也不勉强,毕竟后面的路还很长,一旁的秦贺倒是欣然接受,他表现出了对新事物的好奇。

    这是一个热情同时让人感到很舒服的人,祝耹觉得有机会两人可能会成为朋友。

    山路难走,雨天的山路更难,还没走出去多久,商誉的鞋底就堆满了泥巴,随后又因为鞋底打滑,他一不小心就踩进了泥坑里。

    秦贺看着他发冷的脸,顿感眼前一黑,犹然记得在来之前,彭岳千叮咛万嘱咐他的话,“商总洁癖不大,就是对自己能触碰到的东西要求格外严格,这点你千万要记牢,也要做好。”

    秦贺小心翼翼靠近,说话声音都在漏风,心里没个底,“商总,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商誉并没有立即给他回应,而是自己尝试性的抽了几次脚,才把鞋子从泥坑里抽出。

    他看着一旁光鲜亮丽的秦贺,再看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心情简直是差到极致“你自己看看你能帮我什么。”

    秦贺被他这一吼,吓得脖子一缩,更是不敢说话。

    所有人都在看戏,秦贺是刚升职没多久,跟他半年不到的助理,而他最得意用得最顺手的助理被他留在了市城。

    助理的工作并不好做,尤其是商誉的助理,秘书部每隔一个星期都能看见两人被那个男人从办公室里赶出来。

    祝耹看着这一情景,想着秦贺刚刚有两次都帮她解了围,她并没有坐视不理,况且她准备好的说辞,早已经在她心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对了一遍又一遍。

    她说:“我这边有三个解决的方案,不知道商总愿不愿意听一听。”

    男人冷着脸没说话,但他看向了她。

    祝耹受到了鼓舞,她拿出那双原先被他拒绝过的鞋,“我的建议是您可以选择穿着这双皮鞋继续往前走,我们给你擦干净,一个是我们原路返回给您重新拿双新的,又再或者,您可以试着穿上我手上的这双。”

    果然......没什么好值得期待的。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有人敢把被他拒绝过的东西再次拿出来,也是天下奇闻。

    “但无论您的选择是什么,我都想跟您提个醒,类似这种路前面还有很多。您也看到了,您的商务鞋并不适合爬这里的山路。”

    所以前面的两个选项对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帮助,治标还是得治本。要么现在让人把这条路给崩了,要么他换上那双丑陋丑陋的鞋。

    然后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穿上了那双花花绿绿的鞋,花鞋配西服,实属不搭。

    多年以后,商誉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他怎么就在那时糊了眼呢。

    一群人爬过半矮的山头,才进到山里来,放眼望去都是山。

    那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矮平的房子,破破烂烂,就像是一堆堆在一起的垃圾场,让人感到极度不适,生理恶心。

    哪怕是隔着老远没闻到什么奇怪味道,商誉也忍不住想把鼻子堵住,那是一种来自视觉上的感官。在他眼里,他们的房子就像是由垃圾组成一样,破烂不堪。

    这是一个可以用颠覆三观来形容的地方,好像全世界的穷人流浪汉都躲到了这。

    眼前这样的破旧看得所有人眉头紧皱,哪怕是经受过专业训练的秦贺也忍不住惊呼一番,而后又急忙止住了嘴。

    在来之前,商誉让彭岳做过相关调查,往年想让商氏赞助的人数不胜数,但他只看了一眼便定在了这。

    原因很简单,这里位置偏僻,信号差,他需要一个能够让他躲避网上恶评和他爷爷的地方,但现在看来,这个地方明显和他想象以及调查到的资料有出路。

    几人刚走到村口,便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准确的说是祝耹被一群人包围起来,看得出来,她很受这里人的欢迎。

    他们交头接耳,问这问那,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对他,就好像是看见了怪物外星人一般,总是时不时有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却又都无人敢靠近。

    商誉自带强大气场,即使不需要特意营造,他的矜贵也会把他与这里的一切隔离开来,把他显得格格不入。此时又因为爬了半座山的原因,脸色尤为难看,阴沉着脸,周身都透露着生人勿近。

    没人围他,他乐得自在,认真的打量起这里的一切。

    那些人顶着一张黢黑的脸,脏兮兮的身子,骨瘦如柴,看着就营养不良。大夏天的甚至还有人穿厚衣服,破烂的缝补,东一块西一块,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在见到祝耹时,他以为所有人都跟她穿得一样干净整洁,但照现在看来并不是,只有她与他们不同。

    原来她已经算是这里面的百里挑一了。

    一旁的秦贺看着周围的人,心生怜悯,“商总,我们什么时候安排人回去搬东西。”

    “现在。”

    有了他的发话,秦贺便很快行动起来,着手安排人原路返回搬运物资。

    而另一边,祝耹还是被人围着脱不开身,七七八八的问题砸在她身上,“耹啊,这些就是村长说的来帮忙建学校的人吗?”

    “嗯。”

    祝耹点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看向商誉的人也就更多。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好像商誉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救世主一样,虽然他对于他们来说确实也是。

    “太好了,那以后我们的孩子就都有书读,再也不用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是啊是啊。”

    “太感谢他们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庆祝的声音。

    祝耹也跟着笑,发自内心的高兴,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一轮弯月照在寂静的湖面上,水波荡漾,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所以当打量完这一切的商誉,转过头来向她看去时,多停留了半秒,那是他不曾看见过的纯粹。

    这里的人大多都以她为主心骨,她身上好像有一股力量,能让人们对她产生信服和期待。

    她在一片污泥里,干净得像一朵茉莉花。

    那是商誉见她第一面时,给予她最高的评价。

    他也很少会用干净来形容女人,在他的世界里,干净是难得可贵的东西。

    有人在观望,也有人在拘谨的向他靠近,那人说话磕磕巴巴的,听起来格外费劲,他用着他能听懂的语言,在向他表示感谢。

    “真是太感谢您了,您真是个大好人。”

    商誉听完这话,脸上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那是一个看着就比他爸年纪还大的人,但以他多年阅人无数这点来讲,这人应该大不了他多少。

    祝耹在注意到有人在向他靠近时,便在用余光偷偷注视着他。

    她期待着他这次能伸出手去,不要像拒绝她那样拒绝别人。

    但是很可惜,商誉在看到男人向他伸过来的手时,只是忍不住的想要去观察和比较,那是一双宽大粗糙又破旧的手,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裂痕,看着就坚硬非常。

    藏着黑泥的指甲缝让他迟迟伸不出那双矜贵的手,他有洁癖。

    他一副高高在上,无动于衷,不可攀比的样子,眼里也尽是冷漠。

    这样的态度不免让人心寒,祝耹不知道是从哪偷来的勇气,主动走了过去。

    她知道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不可能没有教养,只是他的教养可能并不体现在这。

    商誉拒绝得明显,那是他一贯的作风,不喜欢就不会去给回应。在同阶级人眼里确实会伤自尊,但一旦阶级拉大,伤的就不只是尊严。

    往往人们不经意间的动作,有可能带给别人的是毁天灭地的伤害。

    那人后知后觉,有些尴尬的收回手,一个劲的把手往自己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擦拭。

    祝耹注意到了,看得她眼疼,她站出来说道:“李叔,他手疼,您体谅一下。”

    商誉看着眼前的人,对于她的出现始料不及,这也就导致于他未来得急仔细思考祝耹说的是什么。

    身体快过于脑,祝耹刚说完,男人就已然点了头,等反应过来时,又黑了脸。

    祝耹说完,看着他,也不解释,直接拉过一旁李叔的手臂转身离开,留下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这样的区别对待很快就被他捕捉到了,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她对自己的不喜欢,那是带着一份敌意的不喜欢。

    他理解为他伤害到了她那份可怜的自尊心以及这里她爱的人。

    但又因为他所能带给他们的东西,迫使她不得不向他低头。

    作为东道主,祝耹即使对他表现出了强烈的不喜欢,但在应付完所有人后,她也还是不得不回答他的身边,她故作诚恳的与他道歉,“商先生,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他们刚刚如果有什么冒犯到您或者让您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我代表他们向您道歉,但与此同时,我也希望您能别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盯着他们看,这样会显得很不礼貌,也会使他们感到不安。”

    商誉嗤笑,到底是谁在用怪异的眼睛看人,“几岁?”

    祝耹看着他不明所以,但也还是乖巧回答,“25。”

    比他小,男人双手抱胸,和她摆起了谱,以一个上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那你还没资格教育我。”

    祝耹吃瘪,“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

    “做过监狱长?”这是一种自嘲的姿态,以外面的人看来,像他这种人,要么找个无人的地方躲一辈子,要么像个罪人一样的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

    秦贺安排完人回来,一扫方才爬山时的疲惫状态,活力四射,干劲十足,“商总,人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探访他们的家。”

    商誉不语,直指身后的人,祝耹和言道,“你们休息好了的话,现在就可以去。”

    由于地势原因,他们的房子建得一边高一边低,参差不齐,所以拜访其实也就跟爬山差不多。

    祝耹领着他们几个,一家一户的走访,男人细心观察到她在每进一家之前都会冲里面喊话,直至里面有人回话,她才带着他们进去。

    祝耹和他们介绍着每一户人家的基本情况,秦贺在一旁边听边低头做笔记。

    几人去了几家,直到有一家,祝耹声音微缓的向他们介绍,生怕惊扰了什么,但矮平的瓦房外面只坐了一位半盲的老人,她的眼睛只能看见半只。

    “这里面住的是李奶奶,家里就她一个人,所以平时用的东西不多,老人也比较节俭。”

    秦贺点头,认真记在笔记上。

    商誉站在外面等候,他不需要进去也知道里面是怎样,门外老人看着他,很平,死一般的平。

    商誉平静与她对视,时不时转头看看周围的风景,等待他们出来。

    秦贺进去后,打量起房间的陈设,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两把由木头赶制而成的家具,孤零零的摆放在客厅,风轻轻一吹就开始摇晃,发出刺耳的叫声,搞得他头皮发麻,头上是成结的蜘蛛网。

    落灰的坛子摆在桌子底下,旁边是捆绑的麻袋,他之前看过纪录片,很多少数民族会酿制东西,存放到坛子里。

    他问:“她的家里人呢?”

    “都走了,现在只有她一个。”

    “她没有孩子的吗?”

    祝耹平静回话:“有,她有一个孩子叫李杰,在很早的时候就因为出意外走了。”

    秦贺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哪怕是察觉到了也只会觉得这不过是人们对逝去之人的一种惋惜,他照例询问,“那平时都是由谁来照顾她。”

    “左邻右舍,能帮忙的都帮点。”

    秦贺听完一阵惋惜,他在纸上写下锅碗瓢盆大米食用油等的数量后,两人这才起身离开。

    商誉站在门外等候,看到几人出来,就又赶往下一家。

    夜幕降临,黑压压的天把这里照得又阴森了几分,村长连夜赶回来,要留商誉等人在这留宿,商誉拒绝果断,不给对方任何劝说的余地。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待在这里,而他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祝耹清楚的明白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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